第15章
幸而今天天气很好。虽然冰霜消融,路难走些,但是为了成就道义,我死而无憾。脚底粘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可能会给女仆添点麻烦,但于我而言算不得痛苦。不必等明天,这就出发!我下定勇往直前的伟大决心,跑到了厨房,转念一想:且慢,我作为一只猫,不仅已到达进化之极致,而且论智力发达,也绝不亚于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悲的是喉咙永远是猫的构造,不会说人的语言。纵使顺利地钻进金田府,彻底查清了敌情,也不可能告诉当事人寒月先生。也没办法对主人或迷亭先生传达。既然不会说人话,那就如同土里埋着的金刚钻,虽承受阳光照耀,却不能发光一样纵有超群智慧,也无用武之地。这是去干蠢事,还是算了吧,我犹豫不决地蹲在门槛上。
然而,一旦起意的事,中途放弃,犹如骤雨即将来临,等候间却见乌云从头上掠过,直向邻县飘去,不免叫人叹惜。而且,假如错在自己,另当别论,倘若是为了正义,为了人道,那么就应该勇往直前,白白送命也在所不惜,才是敢于担当的男儿夙愿。至于白白受累,白白弄脏手脚等等,对于猫来说,正是恰如其身份。只因投胎为猫,而不具备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寒月、迷亭、苦沙弥诸公交流思想的本事,但是,正因为是猫,在忍术方面却远比各位先生高超。能成就他人之所不能之事,其本身就是非常愉快的。哪怕只有我一个了解金田家的内幕,也总比无人知晓值得高兴。我虽然不能把所见所闻告诉人类,但是只要让金田家明白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就足够愉快的了。这么多愉快的事在前面等着我,叫我怎么能不去?我还是按原计划去他一趟吧。
来到对面街巷一瞧,那座洋房果然盘踞于街角。想必这家主人也如同这洋房一样,非常傲慢吧!进了大门,将整个外观打量一番,但见那二层楼房的构造除了兀自矗立,以势压人之外毫无所能。迷亭说的所谓“俗调”,莫非就是这样的?
进了玄关向右拐,穿过园子,转到厨房门口,不出所料,厨房也很大,比苦沙弥家的厨房足足大十倍。干净整齐,锃光瓦亮,比起不久前报纸上详细介绍过的大隈伯爵[21]府上的厨房也毫不逊色。“这才是模范厨房啊。”我心里赞叹着,钻了进去。看见那个车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大小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厨子、车夫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这娘们可惹不起,我赶紧藏身水桶后面。只听厨子说:“那个教师是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爷的名字啊?”
“怎么会不知道呢?在这一带,不知道金田公馆的人,除非是个没长眼睛、没长耳朵的废物!”这声音是给金田家拉包车的车夫。
“简直没法说,提起那个教员,就是个除了书本,什么都不懂的怪物。哪怕稍微了解一点金田老爷的身份,他说不定就会畏惧三分的,可是,那家伙就别提了,连自己的孩子几岁都不知道。”车夫老婆说。
“连金田老爷都不怕呀,真是个难缠的木头疙瘩!这有何难,咱们大家伙一起吓唬吓唬他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啊。他净胡说什么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脸看着不顺眼啦……太过分啦。也不瞧瞧他自己的面皮,活像个今户陶狸猫!——就他那模样还觉得自己蛮像个人呢,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人。”
“不光是那张脸,你瞧他拎着条毛巾上澡堂子那样儿,多傲慢哪。他就是自以为没有人比他更了不起了。”苦沙弥就连在厨子眼里也没有什么好评。
“干脆咱们一起到他家墙根去,臭骂他一顿吧!”
“这么一来,他肯定害怕!”
“但是,如果被他看到是我们在骂,就没意思了。刚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过吗?只让他听见叫骂声,干扰他读书,尽可能拱他上火。”
“这我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表示车夫老婆承担了三分之一大声叫骂的任务。
原来这帮家伙要去捉弄苦沙弥先生。我边想,边轻轻地从三人身旁走过进了室内。
猫脚有形无声,不论走到任何地方,从未发出过笨重的脚步声。宛如腾云驾雾,水中敲磬,洞里鼓瑟,又如“尝遍人间醍醐味,不言冷暖我自知”。不论是“俗调”的洋楼,还是模范厨房,也不论是车夫老婆、包车夫、男仆、厨子,还是小姐、女佣,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爷,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伸伸舌头,摇摇尾巴,胡子一支楞,悠悠然归去也。尤其吾猫辈擅长此道,在整个日本国也无人可比。连自己都怀疑,吾辈是否继承了旧小说里描写的猫怪血统吧!传说癞蛤蟆前额里有颗夜明珠,而吾辈的尾巴里,装有嘲弄天下人类的祖传妙药,更遑论天神地佛、生死爱恋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府的走廊里穿行,简直比金刚力士踏烂一堆凉粉还易如反掌。这时,连我自己都对自身的能力钦佩万分。当我意识到多亏了咱这条平素所珍爱的尾巴时,便更觉不可慢待它了,理当顶礼膜拜吾辈那尊敬的尾巴大明神,祈祷它猫运长久。想到这里,我低头看去,却总是找不准方向。我必须对着尾巴行三拜之礼。为了看见尾巴,扭转身子时,尾巴也随之扭转;想要追赶尾巴,而扭过头去时,尾巴也保持着等距离向前转去。不愧是天地玄黄,尽收纳于三寸之尾的灵物,毕竟不是吾辈能够对付的。我追逐尾巴七圈半,筋疲力竭,方才作罢。眼前有点天旋地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这有何妨,我晕头转向地四处乱闯。
忽听得纸拉门里有鼻子夫人说话声音。就是这儿,我立刻站住,竖起两耳,屏息倾听。
“一个穷酸教员,还那么神气!”正是那鼻子夫人尖声尖气的声音。
“嗯,的确是个狂妄的家伙!先折腾折腾他,让他吃点苦头!那个学校里有咱们的同乡。”
“有谁啊?”
“有津木乒助,福地岸水虿。可以托他们去嘲笑那个穷教员!”
我不知金田家乡何处,只觉得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有点吃惊。只听金田继续问道:
“那个家伙是英语教师吗?”
“是,据车夫老婆说,他专教英语入门什么的。”
“反正贼对不是个正派教员!”
把‘绝对’说成‘贼对’,叫我不能不捧腹。
“前几天我遇见乒助,他说‘我校有个奇怪的家伙。学生问:‘老师,番茶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就是savage tea[22]。’这已经在教员当中传为笑柄。他说:‘就因为有了这么个教员,搞得其他人都不得安宁。’他指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
“肯定是他,不会有错。一看面相就知道会说出那种蠢话来,还装模作样留着胡子。”
“不知羞耻的东西!”
留胡子就不知羞耻的话,我们猫族可就没有一只配活着了。
“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还是‘酩酊’的家伙,纯粹是个疯疯癫癫的跳梁小丑。跟我胡诌什么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长相,就觉得他不可能有个男爵伯父嘛。”
“也怪你笨,也不管是哪里的杂种说的话你都相信。”
“你说我笨?还不是因为他欺人太甚吗?”鼻子夫人觉得非常后悔。
奇怪的是,他们一言半语都没有提及寒月。到底是在我潜入之前早已结束了评论呢,还是他已经落选,不值一提了呢?这一点令人忧心,却毫无办法。我伫立思考时,只听隔着走廊的对面房间的铃声响起。看样子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机不可失!我直奔那边而去。
来到跟前一看,一个女人在高声讲着什么,听她声音很像鼻子夫人,由此推测,她便是这府上的小姐——那位驱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尤物吧!只可惜乎隔着一纸隔扇,不得一睹芳容,无法确认她的脸中心是否也供奉一只硕大的鼻子。不过,听她说话腔调以及粗重的鼻息等等综合判断,应该不会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塌鼻子。那女子一直说个不停,对方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恐怕她在打人们常说的“电话”吧。
“是大和茶馆吗?明天,我去看戏。给我预订鹌鹑间的三座……好不好……听明白了吗……什么?没听明白?哎哟,真讨厌。我说的是订一下鹌鹑三座啊。……你说什么……订不了?怎么可能订不了呢?我就要订……你还‘嘿嘿嘿’,你说我开玩笑?……谁跟你开玩笑……净拿人寻开心!你到底是哪个?是长吉?你长吉懂什么!去叫老板娘来接电话……你说什么?什么都可以跟你说?……你也太没规矩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是金田小姐啊!……你‘嘿嘿’什么,你都知道?你这人,真是傻到家了……我不是说了我是金田小姐吗……什么?‘多蒙惠顾,非常感谢?’……谢什么呀?我没工夫听这个……唉哟,怎么又笑起来了。你可真够愚笨的……什么我说的是?……你要这么胡说八道,我可要挂断电话了!好不好啊,你就不怕吗?……你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倒是说话呀……”
大概是长吉那边挂断了电话,好像没有回答。小姐发起脾气来,把电话铃拨得铃铃作响,脚下的哈巴狗受了惊,突然汪汪地叫起来,这可得小心,我立刻蹿下走廊,钻进了地板下边。
这时,有人在走廊上越来越近,拉开了隔扇。是谁来了呢?我侧耳细听。
“小姐!老爷和太太请你去一下。”像是丫鬟的声音。
“我不去!”小姐给丫鬟吃了第一颗枪子儿。
“老爷和太太说,有点事,叫我来请小姐去。”
“烦人!不是说了我不去吗?”丫鬟又吃了第二颗枪子儿。
“……听说是关于水岛寒月的事。”丫鬟抖了个机灵,想使小姐高兴。
“什么寒月、水月的,不知道,不知道,最讨厌那个人啦。长得像个傻瓜蛋似的。”可怜的寒月,还没出门就挨了这第三颗枪子儿。
“哟,你什么时候束起头发来了?”
“今天。”丫鬟松了口气,尽可能简明地回小姐的话。
“臭美什么?一个使唤丫头!”小姐又从另一个角度给丫鬟吃了第四颗枪子儿。
“并且,你还用上了新衬领?”
“是的。这是前些天小姐赏给我的,我觉得太漂亮,不好意思戴,就收进箱子里了。只是因为旧衬领全都脏了,这才找出来换上。”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那个衬领?”
“今年正月,小姐去‘白木屋’商号买来的,是茶绿色的,印有相扑力士名号。小姐说:‘我用着太素了,送给你吧!’就是那条衬领。”
“唉哟,可气!你戴着真好看,气死我啦!”
“谢谢夸奖!”
“我不是夸你,是气你呀!”
“是。”
“那么好看的东西,为什么不吱一声就收下?”
“是。”
“连你用都那么好看,我用也不至于不好看吧!”
“肯定特别好看。”
“明明知道我用好看,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收下,而且若无其事地戴上了?不像话!”
一连串地扫射。
我正在洗耳恭听局势将如何发展时,金田老爷从对面屋里大声喊小姐:
“富子!富子!”
小姐不得已地应了一声,走出了电话间。
比我大一丁点儿的那只眼睛和嘴都耸在脸心的哈巴狗,也跟着小姐出去了。我照例蹑手蹑脚地,再度从厨房出来,到了街上,急匆匆回主人家。这次探险首战告捷,获得十二分的成功。
回到家一看,由于从富丽堂皇的公馆突然回到肮脏的茅舍,感觉就像从阳光明媚的山巅突然掉进黑糊糊的洞窟里一般。探险的时候,由于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对于金田公馆的室内装饰、隔扇、拉门等等都未曾留意,但仍旧感觉我的住处太寒酸,同时对所谓的“俗调”留恋起来。我觉得比起教师来,还是实业家了不起。自己也感到这念头有些反常,打算向尾巴求教。于是,从尾尖里发出了神谕:“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我走进室内,吃了一惊,迷亭先生竟然还没有走,火炉里插满了烟头,像个马蜂窝似的。他盘着腿,正大讲特讲着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连寒月先生也来了。主人曲肱为枕,凝眸眺望着顶棚漏雨的地方。依然一群太平逸民的聚会景象。
“寒月君,连说胡话都在念叨你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当时你保密,现在总可以公开了吧?”迷亭故意跟他打趣。
“如果只关系到我个人,说也无妨。但是,这会给对方带来麻烦的。”
“还说不得吗?”
“况且我已经和XX博士夫人发过誓了。”
“发誓绝不泄密吧?”
“是的。”寒月照例搓弄自己的和服衣带。那条衣带是此类商品中极难看的一种紫色。
“这衣带的色彩,有点‘天宝调’[23]的意味啊!”主人横卧着调侃。主人对于‘金田事件’并不关心。
“是的,毕竟不是日俄战争年代的货嘛!这颜色的带子,只有戴上武士斗笠头盔,穿上印有蜀葵形家徽[24]的后背开缝披风,才配得上。当年织田信长[25]入赘时,据说头上梳了个茶刷式发髻,当时他系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带子。”迷亭的话依然冗长。
“实际上,这条带子是我爷爷征伐长州时用过的。”寒月说得像真的似的。
“差不多也该捐给博物馆了,怎么样啊?你这个‘缢死力学’的演说家、理学士水岛寒月先生,如果打扮得像个过时的武士,那可有伤体面呀!”
“遵旨照办也无妨,可是也有人认为我扎这条带子最合适不过了,……”
“是谁说的,这么没有品味!”主人边翻身边大声喝道。
“是个你不认识的人,所以……”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到底是谁呀?”
“就是个女性。”
“哈哈哈,太搞笑啦。我来猜猜吧。想必还是从隅田川水下喊你名字的那个女子吧?老弟索性穿上那件褂子,再表演一次跳水如何?”迷亭挖苦道。
“嘿嘿嘿嘿……她已经不在水下喊我了。她在西方的清净世界……”
“好像并不太清净吧!她有一只狠毒的鼻子哟!”
“什么?”寒月满脸不解。
“对面街巷的那位大鼻子女人刚刚不请自来啦。我俩真是吓了一跳。是吧?苦沙弥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