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年代:1914~1991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3章 经济大恐慌(2)

到了1924年,大战刚结束时的风暴总算静下来。大家似乎可以开始向前看,期待着时局重返某位美国总统所谓的“正常状态”。一时之间,世界经济的确也好像在往全球增长的方向走去。虽然原料及粮食的生产地区,尤以北美农家为最,对农产品价格在短期回升之后再度遭挫,感到极为不安。百业兴隆的20年代,对美国的农民来说,可不是个黄金时代。而西欧各国的失业率,也一直居高不下,对照1914年之前的标准来看,甚至高到病态的程度。我们很难想象,即使在20年代大景气的时期(1924~1929),英、德、瑞典三国的失业率,竟然平均高达10%~12%的地步;至于丹麦和挪威,甚至不下17%~18%。只有在失业率平均只有4%的美国,经济巨轮才在真正地全速前进。这两项事实,都表明整个经济体系存在着一大薄弱环节。农产品价格下滑(唯一阻止之法只有积压大批库存不发),证明了需求量无法赶上生产。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另一项事实,那就是当时的景气,其动力主要来自工业国之间资本的大量流动,而其中最主要的流向就是德国。单德国一国,就在1928年吸收了全球资本输出量的半数;借款额之巨,高达20万亿到30万亿马克,而且其中半数属于短期贷款(Arndt,p.47;Kindleberger,1986)。德国经济因此变得更为脆弱,1929年美国资本开始撤退时,德国果然经不住打击。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出几年,世界经济再度遭难,自然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只有美国小镇里那些褊狭自满的中产阶级生产者,才会有另外一种想法。这些人的幼稚面目,已由美国小说家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的作品《巴比特》(Babbitt)介绍,逐渐为西方读者所熟悉。同时,共产国际也曾预言,经济危机将于景气巅峰再度发生。共产国际认为——至少其发言人相信或假装相信——这场动乱将造成新一轮的革命浪潮。事实上,接下来的情况完全相反,危机来势之快,令人无法招架。大难开始的序幕(甚至连非历史学家也人人皆知),是发生在1929年10月29日的纽约股市大崩溃。可是这场大灾难影响之深、范围之广,却谁也不曾预料到,甚至连革命者在最乐观的时刻也不曾预见。这场经济激变,几乎等于世界资本经济的全面解体。整个经济体系,如今都牢牢锁在恶性循环当中,任何一个经济指数出现下落,都使其他指数的跌势更为恶化。(唯一不曾下滑的只有失业率,此时正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天文数字。)国际联盟的专家所见果然不错,北美工业经济惊人的大萧条,不久便立刻波及另一全球工业重地的德国(Ohlin,1931),可惜没有人听警告。1929~1931年间,美德两国工业生产额均跌落了三分之一左右。可是这个数字,不过是各行业的平均值,看不出其中特定行业蒙受的巨大损失。单以美国的电气巨头威斯汀豪斯公司来说,1929~1933年的销售额剧降三分之二;两年之间,净利润则跌落了76%(Schatz,1983,p.60)。农林业也发生重大危机,粮食及原料价格无法再靠增加库存维持,开始直线滑落。茶和小麦的价格一下子跌了三分之二,丝价则跌了四分之三。因此,凡以农产品出口贸易为主的国家,一律遭到空前的打击,包括阿根廷、澳大利亚、巴尔干诸国、玻利维亚、巴西、英属马来亚、加拿大、智利、哥伦比亚、古巴、埃及、厄瓜多尔、芬兰、匈牙利、印度、墨西哥,以及荷属东印度群岛(今印尼);这些还只是1931年曾由国际联盟列举的国家。总之,大萧条的现象,这回货真价实,具有全球性的意义了。

至于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希腊、日本、波兰、英国,对西方(或东方)传来的震波也极其敏感,同样受到强烈的冲击。为了供应美国大量增长的丝袜需求,过去15年来,日本丝业已经将产量提高了3倍;可是现在丝袜市场暂时消失了——这等于一夜之间,日本丝在美国90%的市场便化为乌有。日本另一项重要农产品米的价格也受到打压,分布在东亚和南亚的一大片主要产米区自然也不能幸免。小麦价格跌得更惨更彻底,比米价还要便宜。一时之间,据说连一向以稻米为主食的东方人也转而改食小麦。可是就算面粉大受欢迎——就算这是真的——稻米大宗出口国,如缅甸、法属中南半岛、暹罗(今泰国)的农民可就更遭殃了(Latham,1981,p.178)。米价一路下跌,稻农没有别的法子,唯一的弥补办法就是种得更多,卖得更多,结果把价钱压得更低。

对于以供应市场,尤其是输出为主的农民来说,这种情况不啻倾家荡产,除非他们恢复自给自足的传统小农经济。一般来说,大部分出口国家都还能利用这条出路,因为非洲、南亚、东亚及拉丁美洲地区的农家,仍多保持较小规模,总算还可以有一点缓冲的余地。但是巴西可就惨了,完全变成资本主义浪费和萧条严重程度的代名词,当地咖啡种植户为了阻止价格暴跌,竟把过剩的咖啡拿给火车的蒸汽机当煤烧。(世界市场上销售的咖啡,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来自巴西。)一直到今天巴西人务农的比例仍然相当高。20世纪80年代经济的激变,带给他们的打击比当年的大萧条更甚,因为至少早年的农家对这些农产品寄予的希望远比后来为低。

话虽如此,殖民地农业国家的民众依然受到相当的冲击。比如黄金海岸(今加纳)的白糖、面粉、鱼罐头,及稻米的进口量就一下子跌了三分之二,(小农式)可可市场跌至谷底,杜松子酒的进口量缩减更凶,直落了98%(Ohlin,1931,p.52)。

至于那些靠工资生活的男男女女,对生产手段既无法控制,又不能有一般人的正常生活(除非有家可归,可以回去种田维持生计),经济萧条的直接后果就是失业。当时失业之普遍可谓史无前例,时间之长,更超出所有人的预料。经济大衰退最严重的时期(1932~1933),英国、比利时两国的失业人口比例为22%~23%,瑞典24%,美国27%,奥地利29%,挪威31%,丹麦32%,德国更高达44%以上。同样令人瞩目的是,即使在1933年景气恢复之后,30年代的失业状况也始终不见显著好转,英国和瑞典的失业率一直保持在16%~17%左右,奥地利、美国及北欧其余的国家,则维持在20%以上。西方唯一成功解决失业问题的国家,只有1933~1938年的纳粹德国。在众人的记忆里,工人阶级还不曾遭遇过这样可怕的经济灾难。

更糟糕的是,在当时,包括失业救济在内的公众社会生活保障,不是根本不存在(如美国),要不就以20世纪后期的标准来说,简直微薄得可怜。对长期失业的人口而言,救济金只是杯水车薪,根本就不够用。正因为这个缘故,生活保障始终是工人最大的心事:不但随时失去工作(即工资)需要保障,也要应对生病、意外,以及注定老来却无依靠的境地。难怪工人家庭最希望儿女找到的差事,钱少一点没关系,可是一定要稳妥可靠,并且提供养老金才行。但是即使在英国,这个失业保险最普及的国家,投保的工人人数也不到总数的60%——能够有这个数字,还多亏早在1920年,英国便因大量人口失业而不得不这样做。至于欧洲其他地区(德国例外,在40%以上),持有失业保险的人数最少有低到零的,多则也不过四分之一(Flora,1983,p.461)。原本习惯于间歇性就业或周期性短期失业的人,现在发现到处都找不到工作。仅有的储蓄耗尽了,杂货铺里也不能再赊账了,山穷水尽,完全无路可走。

大量失业对工业国家政局造成最为严重的打击。因为对许多人来说,经济大萧条最直接最显著的后果就是大量失业。虽然经济学家指出(逻辑也同样证明),事实上,在境况最糟糕的时刻,多数人依然有工作。而且两次大战期间,物价下跌,粮食价格甚至比最萧条的时期降得更快,就业工人的日子,其实比以前更好。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笼罩那个时代的形象,是施粥的救济餐厅,是歇业的钢铁工人“饥饿大行军”聚集都会首府,向他们认为该负责任的人抗议。政界人士也无法忽略一个事实:德国共产党里高达85%的党员都没有工作。那些年里,共产党员增加的速度几乎不下于萧条年间的纳粹党;在希特勒上台前几个月,增长的速度甚至还要更快(Weber,p.243)。

失业现象及后果如此严重,难怪被人看作是对国家最为沉重甚至致命的打击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期,伦敦《泰晤士报》一篇社论写道:“失业,仅次于战争,是我们这一代蔓延最广,噬蚀最深,最乘人不防而入的恶疾,是我们这个时代西方特有的社会弊病。”(Arnet,1943,p.250)像这样一段话,在过去工业化的历史中,从来不可能出现,真可谓一针见血,比起任何考据研究,都更能充分解释战后西方政府实行的种种措施的缘由。

说也奇怪,大萧条的冲击,在企业家、经济学家,以及政界人士心中,反而更为深刻,胜过平民百姓。对一般大众来说,失业的滋味固然很苦,农产品的价格固然跌得太重,可是他们以为,不管用什么政治手段——或左或右——总有办法可以替他们解决这天外飞来的不公现象,因为穷老百姓期望其实很低。但在事实上,旧有的自由经济体系架构,偏偏正缺乏这样的解决手段,技穷之下,决策人士更是窘态毕现。为了短期内解决国内危机,他们只好牺牲世界整体经济繁荣的基础。4年之内,国际贸易下降了60%(1929~1933),同时期里,各国却加速地高筑壁垒,力图保全自己国内的市场及通货免受世界性经济风暴的冲击。可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此一来,全球繁荣所必需的国际多边贸易体系也将分崩离析。1931~1939年间签订的510项各国商业协定之中,60%不再包括国际贸易制度中最重要的一块基石“最惠国待遇”(most favorable nation status)。至于少数依然保存的,优惠内容也大幅减低[16](Snyder,1940)。在当时来看,这种恶性循环真不知有没有终结的那一天。

这一切对政治环境自然有莫大的直接影响,产生了自有资本主义以来,创伤最惨重的悲剧,我们在下面将有进一步的讨论。不过在探讨短期冲击之前,必须先研究一下经济衰退所导致的长期重大意义。一言以蔽之:这场经济大萧条足足摧毁了自由资本主义经济长达半个世纪之久。1931~1932年间,英国、加拿大、北欧诸国以及美国,都一律放弃了长久以来被视为国际汇率稳定所需要的金本位制度。到了1936年,连一向对金条笃信不疑的比利时、荷兰,甚至法国,也纷纷效尤。[17]象征意味更浓的事件,发生于1931年,甚至连大英帝国也放弃了“自由贸易”的政策。要知道自1840年以来,在经济上,自由贸易对于英国,就如同在政治上美国宪法对于美国一般,同是两者身份形象的象征。英国从世界经济体系中撤退,放弃了自由贸易的原则,愈发凸显了当时各国急于保护自家经济的现象。说得更明确一些,西方各国在大萧条压力之下,不得不将社会政策的考虑列为优先,经济事务只好屈居其次了,否则政治后果会很严重,德意志等国的例子就摆在那里——不分左右,各种党派都被迫走上日趋激进之路。

于是,凡在过去就以提高关税为手段,抵制外国竞争,保护国内农业的国家,现在把关税提得越发高了。但单靠提高关税还不够,大萧条期间,各国政府开始提供补助,保证农产品价格,收购过剩的产品,或者干脆付钱给农家,叫他们停止生产。1933年之后,美国就曾出此下策。70年代和80年代,在“共同农业政策”(Common Agricultural Policy)之下,欧洲共同体几乎被人数日益稀少的农户所享有的补贴政策给拖垮。而这个奇怪的矛盾政策,其实正是大萧条留下的余祸。

至于工人阶级,战后各国致力于消除大量失业的现象,“完全就业”成为改良资本主义民主国家的首要任务。倡导这项政策的人士虽然不止一位,但其中最出名的先觉者和前锋,要数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1883~1946)。他认为铲除永久性大量失业,有利于经济发展,其出发点政经兼顾。凯恩斯主义者认为,完全就业工人的收入,将为经济制造消费需求。这项看法固然相当正确,可是除此而外,增加需求的方式其实还有许多。英国政府之所以迫不及待,单单挑上这一项急忙实行的缘故——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就急忙推动——主要在于大量的失业对政治对社会都具有极强的破坏力。这个事实,大萧条期间大家都亲眼看见过了。众人对此深信不疑,以致多年后当大量失业现象再度出现,尤其在80年代初期严重不景气的时期,许多观察人士(包括本书作者在内),都以为社会动乱将会再起。结果,出乎意料,混乱并未发生(见第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