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为何反常
王蒙的紧张、惊慌使我非常难过。他究竟做了什么,会怕成这样,他从来不是这样,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初步安顿下来后,王蒙带我去了他在农村的“家”。他始终严格按照组织上的要求,和贫下中农实行“三同”。他所在的巴彦岱红旗公社二大队离伊宁市只有4公里左右,坐40分钟长途汽车,下来再走一段路就到了。他住在第一生产队水利委员阿卜都拉合曼家里。拉合曼是位维吾尔族农民,个子矮矮的,留着漂亮的胡须,两眼炯炯有神。他的老伴,也就是王蒙的房东大娘,名叫赫里倩姆,瓜子脸,眉清目秀,穿一身玫瑰紫大方格的西式套装,一看就让人感觉到她年轻时一定相当漂亮。王蒙每日三餐喝她烧的奶茶,吃她煮的曲曲(馄饨),泡她打的馕。她总是挑起大拇指夸奖王蒙,说他白天帮他们收割、扬场、放牛,晚间盘腿坐在毡子上给他们讲故事、谈科学、说笑话。
“真是人民的好干部,我们都喜欢他,他是我们的老王。”她还一再对我说:“他每天都惦记你,说你一定能来,连我们都等急了。”
他们有一个养子,十三四岁,名叫阿卜都克里木。这孩子原是汉族人,叫高周安,自幼父母双亡,跟着舅舅过日子,连温饱都得不到。舅舅心情烦躁,时常酗酒。每次喝醉了酒,便无故地打他。他实在受不了,从家里逃了出来。不到10岁的他,沿着铁路线无目的地走啊走啊,饿急了就向住在帐篷里施工的工人们要口饭吃。后来他来到兰州,被孤儿院收留。三年困难时期,孤儿院迁至新疆伊犁,小周安又同几个内地逃荒人员结伴,从伊宁跑到巴彦岱。好心肠的阿卜都拉合曼夫妇身边无子女,便按穆斯林的礼法,举行隆重的割礼仪式,收养了这个可怜的汉族孩子。阿卜都克里木维语学得很快,和维吾尔族男孩子们在一起,完全没有两样。所以,拉合曼家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民族团结气氛,让人感到分外亲切。
阿卜都克里木常常向王蒙说起他的童年。他还依稀记得他有一个姐姐,小名小玲子。他非常希望“王蒙哥”能帮助他找到姐姐。
“你的家乡是哪里呢?”王蒙问。
“河南。”
“河南什么地方?”
“不知道。”
这可难坏了王蒙。他一次又一次找阿卜都克里木谈心,竭力启发他的记忆,简直像如今电视剧里医生医治失忆病人的场面。
忽然一天,阿卜都克里木含着泪回忆起一首民谣,那是他幼时听人念叨过的。它叙述了一条河。王蒙抓住这唯一的线索,从地图上找到了这条河,并以“高周安”的名义给沿河几个省、市、县的革委会发了寻人信(很可惜,那首民谣和那条河的名字我们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两个多月后,奇迹发生了。高周安的姐姐居然找到了!
原来,高周安连自己的姓也没有说对。他不姓高,是郜,原籍是河南省固始县。他的姐姐也不叫小玲子,而是小浏子。姐弟二人很快取得联系,相互寄了照片,写信诉说了别后的情况。但当时,农村生活还相当艰难,郜周安尽管这样戏剧性地找到了亲人,但千里迢迢,始终没能回乡去探望。
赫里倩姆年轻时先嫁给一个名叫乌斯曼的人,先后生过3个孩子,都夭折了,便抱养了一个女儿,名叫萨蒂姑丽。后来乌斯曼去世,赫里倩姆经人介绍嫁给了阿卜都拉合曼。现在,她把乌斯曼留下的正房让给萨蒂姑丽和丈夫阿穆特哈吉住,她与拉合曼老两口住在旁边小院里。我和王蒙的到来吸引了拉合曼家所有的亲戚,萨蒂姑丽夫妇带着五个孩子来看望。他们的长女名叫拉依赫曼,只有七八岁,却很能干,王蒙说她是他的维语老师,在她的帮助下,王蒙已经能用维吾尔语作简单的对话了。
王蒙用维语问了拉依赫曼一句话,并向我解释说:“我问的是‘您的家庭成分是什么?’这是维语课本上的一句话。”只见拉依赫曼严肃地、一字一字地回答了一句维语,意思是“我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她说话时张大了嘴,正面对着王蒙,示意让王蒙注意她的口型,那神情俨然是个称职的小老师。
他们的小院子里,处处是果木,院门也不大上锁,别有一番情趣。王蒙后来在他的作品《虚掩的土屋小院》中,对此有详细的描写。
我们大家围坐在一个小炕桌旁,赫里倩姆为每人端上一大盘拉面,那面条长得让你用筷子挑不到头。席上说说笑笑,特别快乐,我感到像是作了一次极好的旅游,又好像我们在遥远的疆域拥有了一座别墅。
然而,就在这高高兴兴的时刻,身边再次出现了阴影。
阿穆特哈吉匆匆走来告诉王蒙:“你在伊犁州的朋友找你来了。”
伊犁州的朋友?王蒙大惑不解。这时进来一位少数民族同志,经介绍才知道他是伊犁州一个局的干部,哈萨克族。王蒙初到伊犁时,住在伊犁饭店,与一位乌鲁木齐来的客人同屋。一天晚上,这位哈萨克族朋友来找那位乌鲁木齐来的客人,便与王蒙攀谈起来,谈得很投机。从谈话中他得知王蒙马上要去巴彦岱,他说他会来看王蒙,没想到时隔半年,他真的找来了。这位哈萨克族朋友汉语说得极好,发音准确,四声分明,语法也很完整,显然是受过专门培训的,与本地的“土汉语”完全不同。他看上去很精干,彬彬有礼,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但王蒙的神情十分尴尬,说话支支吾吾,嘴里像含着茄子。他这样突然反常,使我觉得很奇怪。那位哈萨克族朋友似乎觉察出什么,借口还要去看亲戚,匆匆告辞了。
回到伊宁王蒙告诉我,原来他听别人说,那位哈萨克族朋友属于“思想有问题”的什么什么“分子”,正在机关接受监督劳动。王蒙生怕人们把他这个当过“分子”的人与另一个不相干的“分子”联系起来,看作“阶段斗争的新动向”,所以一提此事就紧张得脸色都变了。
他惶惶不安地问我:“你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真怕他再来。”
王蒙的紧张、惊慌使我非常难过。他究竟做了什么,会怕成这个样子!他从来不是这样,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