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海滨故人(3)
这一天下午,露沙又正犯着这哲学病,忽然梓青来了一封信,里头有几句话说:“枯寂的人生真未免太单调了!唉!什么时候才得甘露的润泽,在我空漠的心田,开朵灿烂的花呢?恐怕只有膜拜‘爱神’,求她的怜悯了!”这话和她的思想,正犯了冲突。交战了一天,仍无结果,到了这一天夜里,她勉勉强强写了梓青的回信,那话处处露着徬徨矛盾的痕迹。到第二天早起从新看看,自己觉得不妥,因又撕了,结果只写几个字道:“来信收到了,人生不过尔尔,苦也罢乐也罢,几十年全都完了,管他呢!且随遇而安罢!”
活泼泼的露沙从此憔悴了!消沈了,对于人间时而信,时而疑,神经越加敏锐,闲步到中央公园,看见鸭子在铁栏里游泳,她便想到,人生和鸭子一样的不自由,一样的愚钝,人生到底作什么?听见鹦鹉叫,她便想到人们和鹦鹉一样,刻板的说那几句话,一样的不能跳出那笼子的束缚。看见花落叶残便想到人的末路——死——仿佛天地间只有愁云满布,悲雾迷漫,无一不足引起她对世界的悲观,弄得精神衰颓。
露沙的命运是如此。云青的悲剧同时开演了,云青向来对于世界是极乐观的,她目的想作一个完美的教育家,她愿意到乡村的地方——绿山碧水的所在,招集些乡村的孩子,好好的培植她们,完成甜美的果树,对于露沙那种自寻苦恼的态度,每每表示反对。
这天下午她们都在校园葡萄架下闲谈,同级张君,拿了一封信来,递给露沙,她们都围拢来问:“这是谁的信,我们看得吗?”露沙说:“这是蔚然的信,有什么看不得的。”她说着因把信撕开,抽出来念道:
露沙君:
不见数月了!我近来很忙。没有写信给你,抱歉得很!你近状如何?念书有得吗?我最近心绪十分恶劣,事事都感到无聊的痛苦,一身一心都觉无所着落,好象黑夜中,独驾扁舟,漂泊于四无涯际,深不见底的大海汪洋里,徬徨到底点了呵!日前所云事,曾否进行,有效否极盼望早得结果,慰我不定的心。别的再谈。
蔚然
宗莹说,“这个人不就是我们上次在公园遇见的吗?他真有趣,抱着一大捆讲义,睡在椅子上看……他托你什么事?露沙!”
露沙沈吟不语,宗莹又追问了一句,露沙说,“不相干的事,我们说我们的吧!时候不早,我们也得看点书才对。”这时玲玉和云青正在那唧唧哝哝商量星期六照像的事,宗莹招呼了她们,一齐来到讲堂。玲玉到图书室找书预备作论文,她本要云青陪她去,被露沙拦住说:“宗莹也要找书,你们俩何不同去。”玲玉才舍了云青,和宗莹去了。
露沙叫云青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讲。”云青答应着一同出来,她们就在柳阴下,一张凳子上坐下了。露沙说:“蔚然的信你看了觉得怎样?”云青怀疑着道:“什么怎么样?我不懂你的意思?”露沙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说了想你也不至于恼我吧?”云青说:“什么事?你快说就是了。”露沙说:“他信里说他十分苦闷,你猜为什么?就是精神无处寄托,打算找个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安慰他灵魂的枯寂!他对于你十分信任,从前和我说过好几次,要我先说,我怕碰钉子,直到如今不曾说过,今天他又来信,苦苦追问,我才说了,我想他的人格,你总信得过,作个朋友,当然不是大问题是不是?”云青听了这话,一时没说什么,沈思了半天说:“朋友原来不成问题……但是不知道我父亲的意思怎样?等我回去问问再说吧!”……露沙想了想答道:“也好吧!但希望快点!”她们谈到这里,听见玲玉在讲堂叫她们,便不再往下说,就回到讲堂去。
露沙帮着玲玉找出《汉书·艺文志》来,混了些时,玲玉和宗莹都伏案作文章,云青拿着一本《唐诗》,怔怔凝思,露沙叉着手站在玻璃窗口,听柳树上的夏蝉不住声的嘶叫,心里只觉闷闷地,无精打彩的坐在书案前,书也懒看,字也懒写。孤云正从外头进来,抚着露沙的肩说:“怎么又犯了毛病啦!眼泪汪汪是什么意思呵!”露沙满腔烦闷悲凉,经她一语道破,更禁不住,爽性伏在桌上呜咽起来,玲玉、宗莹和云青都急忙围拢来,安慰她,玲玉再三问她为什么难受,她只是摇头,她实在说不出具体的事情来,这一下午她们四个人都沉闷无言,各人叹息各人的,这种的情形,绝不是头一次了。
冬天到了,操场里和校园中没有她们四人的影子了,这时她们的生活只在图书馆或讲堂里,但是图书馆是看书的地方,她们不能谈心,讲堂人又太多,到不得已时,她们就躲在栉沐室里,那里有顶大的洋炉子,他们围炉而谈,毫无妨碍。
最近两个星期,露沙对于宗莹的态度,很觉怀疑。宗莹向来是笑容满面,喜欢谈说的,现在却不然了,镇日坐在讲堂,手里拿着笔在一张破纸上,画来画去,有时忽向玲玉说:“作人真苦呵!”露沙觉得她这种形态,绝对不是无因,这一天的第二课正好教员请假,露沙因约了宗莹到栉沐室谈心,露沙说:“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吗?”她沉吟了半天说:“你怎么知道?”露沙说:“自然知道……你自己不觉得,其实诚于中形于外,无论谁都瞒不了呢!”宗莹低头无言,过了些时,她才对露沙说:“我告诉你,但请你守秘密。”露沙说:“那自然啦,你说吧!”
“我前几个星期回家,我母亲对我说有个青年,要向我求婚,据父亲和母亲的意思,都很欢喜他,他的相貌很漂亮,学问也很好,但只一件他是个官僚,我的志趣你是知道的,和官僚结婚多讨厌呵!而且他的交际极广,难保没有不规则的行动,所以我始终不能决定,我父亲似乎很生气,他说:‘现在的女孩子,眼里哪有父母呵!好吧!我也不能强迫你,不过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作父亲的有对你留意的责任,你若自己错过了,那就不能怨人……据我看那个青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至少也有科长的希望……’我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真觉难堪,我当时一夜不曾合眼,我心里只恨为什么这么倒霉?若果始终要为父母牺牲,我何必念书进学校。只过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点起来,看看不相干的闲书,作两首谰调的诗,满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从四德的观念,那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没有什么苦恼了!现在既然进了学校,有了智识,叫我屈伏在这种顽固不化的威势下,怎么办得到!我牺牲一个人不要紧,其奈良心上过不去,你说难不难?”宗莹说到伤心时,泪珠儿便不断的滴下来,露沙到弄得没有主意了,只得想法安慰她说:“你不用着急,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她绝不忍十分难为你……”
宗莹垂泪说:“为难的事还多呢?岂止这一件。你知道师旭常常写信给我吗?”露沙诧异道:“师旭是不是那个很胖的青年?”宗莹道:“是的。”“他头一封信怎么写的?”露沙如此的问,宗莹道:“他提出一个问题和我讨论,叫我一定须答复,而且还寄来一篇论文叫我看完交回,这是使我不能不回信的原因。”露沙听完,点头叹道:“现在的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讨论学问为名,那招牌实在是堂皇得很,等你真真和他讨论学问时,他便再进一层,和你讨论人生问题,从人生问题里便渲染上许多愤慨悲抑的感情话,打动了你,然后恋爱问题就可以应运而生了。简直是作戏,所幸当局的人总是一往情深,不然岂不味同嚼蜡!”宗莹说:“什么事不是如此?作人只得模糊些罢了。”
她们正谈着,玲玉来了,她对她们作出娇痴的样子来,似笑似恼的说:“啊哟!两个人象煞有介事……也不理人家。”说着歪着头看她们笑,宗莹说:“来!来!我顶爱你!”一壁说,一壁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她就坐在宗莹的旁边,将头靠在她的胸前说:“你真爱我吗?真的吗?”……“怎么不真!”宗莹应着便轻轻在她手上吻了一吻。露沙冷冷地笑道:“果然名不虚传,情迷碰到一起就有这么些做作!”玲玉插嘴道:“咦!世界上你顶没有爱,一点都不爱人家。”露沙现出很悲凉的形状道:“自爱还来不及,说得爱人家吗?”玲玉有些恼了,两颊绯红说:“露沙顶忍心,我要哭了!我要哭了!”说着当真眼圈红了,露沙说:“得啦!得啦!和你闹着玩呵!我纵无情,但对于你总是爱的。好不好?”玲玉虽是哈哈地笑,眼泪即随着笑声滚了下来。正好云青找到她们处来,玲玉不容她开口,拉着她就走说:“走吧!去吧!露沙一点不爱人家,还是你好,你永永爱我!”云青只迟疑的说:“走吗?真是的!”又回头对我们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走吗……”宗莹说:“你先走好了,我们等等就来。”玲玉走后,宗莹说:“玲玉真多情……我那亲戚若果能娶她,真是福气!”露沙道:“真的!你那亲戚现在怎么样?你这话已对玲玉说过吗?”宗莹说:“我那亲戚不久就从美国回来了,玲玉方面我约略说过,大约很有希望吧!”“哦!”
听说你那亲戚从前曾和另外一个女子订婚,有这事吗?露沙又接着问。宗莹叹道:“可不是吗?现在正在离婚,那边执意不肯,将来麻烦的日子有呢!”露沙说:“这恐怕还不成大问题……只是玲玉和你的亲戚有否发生感情的可能,倒是个大问题呢?听说现在玲玉家里正在介绍一个姓胡的,到底也不知什么结果?”宗莹道:“慢慢地再说吧!现在已经下堂了。底下一课文学史,我们去听听吧!”她们就走向讲堂去。
她们四个人先后走到成人的世界去了。从前的无忧无愁的环境,一天一天消失。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的开着,灿烂温馨的色香,使她们迷恋,使她们尝到甜蜜的爱的滋味,同时使她们了解苦恼的意义。
这一年暑假,露沙回到上海去,玲玉回到苏州去。云青和宗莹仍留在北京,她们临别的末一天晚上,约齐了住在学校里,把两张木床合并起来,预备四个人联床谈心,在傍晚的时候,她们在残阳的余辉下,唱着离别的歌儿道:
潭水桃花,故人千里,离歧默默情深悬,两地思量共此心!何时重与联襟?愿化春波送君来去,天涯海角相寻。
歌调苍凉,她们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露沙叹道:“十年读书,得来只是烦恼与悲愁,究竟知识误我?我误知识?”云青道:“真是无聊!记得我小的时候,看见别人读书,十分羡慕,心想我若能有了知识,不知怎样的快乐,若果知道越有知识,越与世不相容,我就不当读书自苦了,”宗莹说:“谁说不是呢?就拿我个人的生活说吧!我幼年的时候,没有兄弟姊妹,父母十分溺爱,也不许进学校,只请了一位老学究,教我读《毛诗》、《左传》,闲时学作几首诗。一天也不出门,什么是世界我也不知道,觉得除依赖父母过我无忧无虑的生活外,没有一点别的思想,那时在别人或者看我很可惜,甚至于觉得我很可怜,其实我自己倒一点不觉得。后来我有一个亲戚,时常讲些学校的生活,及各种常识给我听,不知不觉中把我引到烦恼的路上去,从此觉得自己的生活,样样不对不舒服,千方百计和父母要求进学校,进了学校,人生观完全变了。不容于亲戚,不容于父母。一天一天觉得自己孤独,什么悲愁,什么无聊,逐件发明了。岂不是知识误我吗?”她们三人的谈话,使玲玉受了极深的刺激,呆呆地站在秋千架旁,一语不发。云青无意中望见,因撇了露沙宗莹走过来,拊在她的肩上说:“你怎样了?有什么不舒服吗?”玲玉仍是默默无言,摇摇头回过脸去,那眼泪便扑朔朔滚了下来,她们三人打断了话头,拉着她到栉沐室里,替她拭干了泪痕,谈些诙谐的话,才渐渐恢复了原状。
到了晚上,她们四人睡在床上,不住的讲这样说那样,弄到四点多钟才睡着了。第二天下午露沙和玲玉乘京浦的晚车离开北京,宗莹和云青送到车站。当火车头转动时,玲玉已忍不住呜咽起来,露沙生性古怪,她遇到伤心的时候,总是先笑,笑够了,事情过了,她又慢慢回想着独自垂泪,宗莹虽喜言情,但她却不好哭,云青对于什么事,好象都不足动心的样子,这时对着渐去渐远的露沙、玲玉,只是怔怔呆望,直到火车出了正阳门,连影子都不见了,她才微微叹着气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