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事典007:辗转关东武开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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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赵王难裁张仪舌 国士须知陈轸心

如果,谁回顾赵国时,是一副感叹赵燕慷慨悲歌的情调,或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抒怀,谁就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从一开始就放射出了同情弱者的偏颇心态。如果从站在中立的角度看,赵国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还是晋国世卿时,赵氏先祖就有“简襄之烈”,晋阳两度被围。赵简子与赵氏小宗邯郸氏的一场争斗,引发了持续八年的六卿之乱;赵襄子是“三晋灭智”中的主角,得胜后把“智伯”荀瑶的脑袋砍下来,用头盖骨做成首爵。赵国以军国路线立国,尚武好战是国家传统,杀绝晋国公族这种事,更能看出赵君的心狠手辣。若是比野心,赵君和秦君不相上下;若是比心黑,秦君还稍屈下风,基本上到秦惠王和秦昭襄王时期,秦君的厚黑程度才超越赵君。

但是,赵君心黑有余,心计不足;野心不输秦国,国力不如秦国。前文中已多次交代,从赵烈侯立国,赵国就渴望南下争夺中原,被魏、齐两国阻挡在漳水之北,过不了黄河。赵国与魏国,一向亲疏间或,龉龃不忿。

在武灵王赵雍之前,赵国也是墙头草一样的表现,在连横与合纵之间摇摆不定,孰敌孰友搞不清楚,对外关系更是一团糟,没有一个长期稳固的国家战略规划。当时,赵国留给其他诸侯国的印象,比齐湣王好不了多少。公元前326年,赵肃侯身死,除韩国外的其他五国都不怀好意地派兵来邯郸“吊丧”,打算趁机把赵国大卸五块,可见赵国国际处境之险恶。

赵雍继位后,一改赵国重南轻北的战略格局,转为向北拓展,外部局面开始扭转。今天世人评述武灵王赵雍,立即就和“胡服骑射”挂上钩。但要注意一些细节:早在春秋时期,当时还是晋国世卿大夫的赵盾(经典名剧《赵氏孤儿》中的历史人物原型),就是随晋文公重耳一起流亡的赵衰娶狄女所生;几代人之后,开创“简襄之烈”的赵襄子也是由翟女所生。赵氏宗主和北方胡族曾密切交往长达两个世纪以上,然而到了赵雍时才推行此策,他的老祖先怎么就没想到?赵雍在位前后三十年,正式推行胡服令已经是赵武灵王十九年,前面三分之二的时间里,他在干嘛?

这些问题表明,在武灵王十九年,赵雍可能受到过强烈的刺激,使其政治立场和施政方式发生了变化;在他驾驭下的赵国国家战略规划,也以此时间点为准,发生了转型。

赵武灵王

赵雍统治赵国的前半阶段,对内对外都没有拿得出手的作为,整体表现就像他名字的发音——“庸”。大致在武灵王十五年和二十七年前后,两个说客先后来到邯郸,他们出于各自不同的立场,分别对赵雍说了些内容有天壤之别的言辞。赵雍听了他们的话如同醍醐灌顶,突然开窍了。

这两个口舌之士都是当时天下闻名的纵横家,一位叫张仪,另一位叫陈轸。

纵横家大多是没有坚定政治立场的机会主义分子,谁重用就给谁出谋划策,“给奶就是娘”是他们的处世原则。张仪一开始也没立志要帮秦国搞连横,他在魏国不受重视,在楚国还被当成偷和氏璧的贼,差点被打死,失望中去了秦国,却得到秦惠王的欣赏,终于找到施展平台,从此成了连横家。陈轸更是如此,合纵连横他都参与过,不幸的是,他一辈子没遇到识才的明主,没找到政治靠山。

赵武灵王十五年,已经是秦国勋臣的张仪,进行了自己人生落幕前最后一次游说关东列国的行动。《史记·张仪列传》记录下了这次对话的内容。在赵都邯郸,张仪一张嘴便开门见山地说:“敝邑秦王使使臣效愚计于大王。大王收率天下以宾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大王之威行于山东,敝邑恐惧慑伏,缮甲厉兵,饰车骑,习驰射,力田积粟,守四封之内,愁居慑处,不敢动摇,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军于渑池,愿渡河逾漳,据番吾,会邯郸之下,愿以甲子合战,以正殷纣之事,敬使使臣先闻左右……”

战国“第一名嘴”张仪

这是最能体现中国人语言之多诡、内涵之复杂的言论,从措辞口气上看是极其谦恭的柔肠剑,从内容组织上看是剜肉见血的剔骨刀,合起来就是对赵雍的一顿“捧杀”:

“大王收率天下以宾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以当时赵国的国力和影响力,根本不至于让秦国怕到十五年不出函谷关的地步,事实上,在这段时间里,秦国主要经略南方的巴蜀和东南的楚国,行军路线是穿越秦岭,延丹江、汉江向东南直下或出武关,用不着出函谷关进犯三晋。

“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这些事本是秦惠王已经做了的和准备做的,现在全都刻意和赵武灵王扯上关系。把分明不属于这个人的成就,故意扯到这个人身上,而且结合上下文,言辞又那么乖张,夹枪带棒,其实是在挖苦、寒碜武灵王,向他示威。

而后,张仪话锋一转,开始用最直接的语言对赵国进行武力讹诈:“今秦有敝甲凋兵,军于渑池,愿渡河逾漳,据番吾,会邯郸之下,愿以甲子合战,以正殷纣之事。”秦军准备打赵国了,我现在把秦军计划的行军路线都提前告诉您,到时您可不要怪我张某人,别说勿谓言之不预。

再看张仪使用的称谓——“敝邑秦王使使臣”——在别人面前表示谦逊客气时,才使用鄙、敝、卑、愚、不才等谦词,他明确表示自己是秦国使臣,是为秦惠王说话办事的。

邯郸,是张仪这次周游关东列国的倒数第二站。他此行对列国国君说话,都是这么一副既风雅客套又嚣张跋扈的口气。四百年后,有个更著名的人说了风格相似的言论:“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由此可以大见小,平时人们都会和别人发生矛盾,难免言辞相讥,凡是装横犯混撒泼打滚只会虚张声势的,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外强中干之辈,不用太在乎;说话特客气,用辞还很隐晦的,可得倍加小心了。

张仪敢有此言行,关东诸国君还听他的话,和当时天下形势有关。这年是公元前311年,天下尚处在秦、齐、楚、魏、赵五强并存的格局,也是“合纵”策略最低沉的时期。公元前324年,秦惠王称王(秦君身份本为“公”),负有盛名的魏国国相公孙衍(犀首)与秦对抗,在次年也发起五国相王运动。至公元前318年,公孙衍更是发起以魏国为主导的第一次关东联军合纵讨秦战争。联军伊始就充满矛盾,虽名为五国,但燕、楚并未出兵,只有三晋参与。初期,形势一片大好,公孙衍还联络到位于河套的游牧民族义渠从秦国背后配合骚扰,但因内部矛盾,联军最后还是在函谷关战败,“与韩﹑魏共击秦,秦败我,斩首八万级”(《史记·赵世家》)。秦国随机对三晋进行报复性反攻,齐国也趁火打劫进攻赵国。公元前316—前312年,秦国反攻义渠,南下吞蜀,击败楚国占领汉中,气势极端强横。合纵策略陷入瓦解,三晋和楚国都灰头土脸,当初开战的盘算着怎么与秦国讲和,观战的盘算着怎么与秦国提升关系,于是就有了公元前311年张仪收效颇大的东方之行。

车裂,古代一种残酷的死刑,用几辆马车或几匹马把人分拉撕裂致死。图为电影《孔子》车裂公山狃的剧照。

这是当时的国际环境,具体到赵国国内环境,张仪的话还触及一个让赵国很难堪的软肋。对战国历史有兴趣的爱好者们,可以历数下赵国历史上发生的大事和名人,无非是胡服骑射、完璧归赵,阏与之战、长平之战、邯郸之战,赵雍、廉颇、蔺相如、赵奢、李牧……这些事和人都有一个时间上的共同点:集中出现在公元前307年后战国晚期的八十余年里,而在公元前307年之前到三家分晋的近百年时间里,赵国又发生了哪些大事呢?在不查阅历史书的情况下,大多数人只会想起杀绝晋国公族和著名典故“围魏救赵”——从成语的字面上看,赵国属于那个挨打盼援的。这就反映了赵国前期历史的一个事实:赵雍以前的历代君王,虽不乏尚武勇烈之辈,但南进中原战略却始终没有突破,在列国中的影响力不大,是个二流国家。

张仪向赵武灵王说这些话之前,秦国已在开疆扩土方面颇有收效,国家战略形势大为改观。其中,吞并上郡征服巴蜀让楚怀王蒙羞等事件,还是张仪的功绩。别看张仪只是秦国的臣僚,取得的功绩却远超过赵国国君;别嫌张仪说话猖狂,人家毕竟有猖狂的资本,不是吹牛。反倒是当听众的赵雍,虽贵为君侯,此刻却是窘态毕露,尴尬万分啊。

张仪用一通颠倒黑白的言辞蛊惑赵雍,让赵雍口头应允了连横的劝言,表示会对秦国“割地谢前过,以事秦”。赵雍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不一样。他是一个有自知之明、能自我反省的君主。张仪的话提醒或者说刺激了他,使他知耻而后勇,产生了带领赵国争霸天下的雄心。史籍中没有直接文字记录他内心的考量,但能通过他随后的行动加以验证。

三年后,即赵武灵王十八年,秦武王在东周雒邑“绝膑而死”,赵雍把在燕国做人质的秦惠文王之子赵则先秦男子称氏不称姓,秦王为赢姓赵氏,因此,管秦始皇叫“赢政”值得商榷,应该叫“赵政”。从燕国迎回秦国,试图染指秦国的政权继承人问题。此举只取得有限的收效:不到20岁的赵则成为秦昭襄王,秦将武遂之地归还韩国,甘茂出奔齐国,公子壮发动叛乱被迅速镇压,以赵则生母宣太后、魏冉为代表的太后外戚一系势力开始膨胀。

赵武灵王十九年正月,赵雍正式颁布胡服令。他向重臣肥义和公子赵成解释了推行胡服令的原委:“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东有胡,西有林胡﹑楼烦﹑秦﹑韩之边,而无强兵之救,是亡社稷,奈何?……变服骑射,以备燕、三胡﹑秦﹑韩之边……今骑射之备,近可以便上党之形,而远可以报中山之怨。”请留意这些话,赵雍提到的赵国周边的这些势力,主要是北方的少数民族、西边的秦国和东边的燕国,始终未出现与赵国有百年恩怨的魏国。

“胡服骑射”只是对赵雍若干改革中有关军事和日常服饰部分的浅显总结,远不能概括他的政治作为。这四个字涵盖的是赵国国家战略方针的重大调整,赵雍一改祖先偏重向南发展的传统,改为经略北方,同时向魏国示好,尝试重建团结三晋的政治军事同盟,试图再次组织以赵国或赵、魏两国主导的合纵联盟,对付西边的秦国和东边的齐国。赵国国家战略规划转变,是先决;立胡服令推行具体的政策,是实施;联络三胡、吞并中山,是成果。

“胡服骑射”的学习对象是三胡(东胡、楼烦、林胡),作为国策,只有在赵、秦、燕这三个与北方胡族为邻的国家中才有推行的条件。这三国早就有与北方民族交流融合的历史,宣太后给义渠王生了两个孩子,不就是秦国贵族和北地游牧民族交流的典型么……当然,秦国的选择余地大,没必要推行此策。赵和燕都推行此策,过程和方式有差异。起家晋阳的赵国因位置靠近三胡,和胡人的融合最广泛,加之赵国重臣肥义、楼缓都是胡族出身,因故,推行胡服在赵国的成果最有代表性。

凡是有利必有弊。赵雍改革的好处是扩大国土,提升军力,与魏国的关系大为缓和;坏处是灭了中山,联络三胡,与齐、燕两国的分歧就变大了。齐国和中山的关系比较近,把中山视为夹在赵、燕之间的磐石,认为有了这块石头在那里硌着,赵、燕都不舒服。现在中山被灭,夹在齐、赵、燕三国之间的缓冲区就不存在了。

仅是向北经略和推行胡服还不够,赵雍还需要在别的地方继续开拓。新机会竟在他晚年出现了:秦国和楚国发生战争,前面提到的那个叫陈轸的纵横家从楚国远道而来,面见赵雍。陈轸的口才和“大局观”,比张仪、苏厉之辈不差,一番雄辞让赵雍大彻大悟。

陈轸

陈轸来邯郸面见赵雍的时间,大致在赵武灵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99年)——说“大致”,是因为这件事没有记录在司马迁的《史记》里,而是记录在西汉史学家刘向整理的《战国策》里。不同于纪传体《史记》和编年体《资治通鉴》,《战国策》是一部国别体史书,以国家为辑录分类,将历史事件做独立陈述,着力描述纵横家们的言行,重点交待事件的发生过程和人物之间的谈话内容,但不重视事件的起因和发生时间。而且,《战国策》也不是刘向编撰的,而是他收集前人的文献资料整理而成的。这两个特征,使《战国策》不具有清晰的时间轴,里面都是一些散碎孤立的小故事,还经常有后一个故事的发生时间比前一个故事要早的现象。《战国策》读起来的感觉也不像史书,倒是很像寓言故事集。读者读《战国策》,体会到的不是历史事件的宏大磅礴,而是人心叵测和尔虞我诈,若是打算考据《战国策》中某个事件的发生时间与来龙去脉的话,需要与《史记》摆在一起对应比较才可以。

陈轸对赵雍说的话里有这些内容:“及楚王之未入也,三晋相亲相坚,出锐师以戍韩、梁西边,楚王闻之,必不入秦,秦必怒而循攻楚,是秦祸不离楚也,便于三晋。”这个“楚王”,是指楚怀王;“楚王入秦”,是指秦昭襄王诓骗楚怀王在武关会面,刚愎的楚王不听直臣屈原的苦苦劝谏,执意前往,被秦国扣押。《史记·楚世家》记载此事发生在楚怀王三十年,即公元前299年。

陈轸与赵武灵王之间的对话肯定发生在楚怀王入秦前夕,因为陈轸这些话是对楚怀王会采取什么行动提前做的预估:怀王不入秦,赵国该怎么办;怀王入秦被扣押了,赵国又该怎么办。他对事态的未来走势分析出两种结果,供赵雍参考,并再次对赵雍强调“三晋相亲相坚”的主张,请求赵雍在这个敏感时期要继续深化与魏、韩两国的亲密关系,并强烈要求向韩、魏两国与秦国接壤的西部边境派出赵军精锐部队,对秦国进行武力威慑。

相比于苏厉的巧舌如簧和张仪的危言耸听,陈轸的话实在多了,基本处在赵国的角度,替赵雍着想。这是因为此时的陈轸已经如同落魄的丧家之犬,他的学识和口才丝毫不输张仪,却是战国那些纵横家和谋略家中,最怀才不遇的悲剧人物。陈轸曾和张仪一同前往秦国,被张仪排挤后,只好出走楚国。楚怀王又是一个扶不上墙的庸主,让他的才干无施展之地。眼看着楚国在秦国打击下连遭战败和外交羞辱,陈轸在失望和落魄中被迫出走,来到邯郸。

赵雍立即采纳了陈轸的建议,派出赵军驻守韩、魏西部边境,制造出赵国将提供武力保障的迹象,使秦国不敢轻举妄动。陈轸的话还提醒了赵雍:在三晋之外,还有一个可以争取过来的联盟对象——楚国。赵、楚两国,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中间被齐、魏隔开,既无领土纷争又鲜有历史恩怨,有可以“远交”的地缘政治优势。而且,此时的楚国正被秦国打得屁滚尿流,简直是赵国的天然盟友。

因此,赵武灵王综合了张仪和陈轸的话,祛其糟虚取其精实,为赵国制定了新的国家战略——“团结三晋,结连楚国”,加重赵国在关东六国中的分量,提升国际地位与国家影响力。北赵、南楚、中韩魏——打造一个纵贯南北、隔绝东西的国家联盟,在西方对抗秦国,在东方压制齐国和燕国。

赵雍及其以后的历代赵君,主要围绕以此策为中心的国策左右摇摆,引导赵国走上短暂的一时兴盛,直到最后亡国。赵国成也因此策,亡也因此策……

简襄之烈与侯马盟书

1965年初冬,位于山西省西南部侯马市秦村的一座发电厂工地上,施工人员在地表下发现若干奇特的方形竖井,井中存有牲畜尸骸和写有文字的长条圭形石片。这个不寻常的发现被迅速上报,很快,发电厂的工程进度被终止,省城太原和首都北京赶来的考古人员代替了之前的施工工人。

在发电厂工地上发现的这处古迹,就是自1949年以来中国考古发现的十大成果之一——侯马盟书。

侯马盟书的主盟人是春秋晚期晋国“六卿”中赵氏的宗主赵简子(赵鞅),盟书内容是在主盟人的主持和监督下,参盟者向神明宣誓,以包括本人在内的身家性命为担保,对主盟人进行效忠仪式,承诺若违反盟誓,甘愿受到全族诛灭的惩处;强调同盟者不准私自纳室(储纳奴隶人口),如知道他的宗族兄弟有纳室行为却不加拘捕或不上缴其室,就要受神明诛灭的制裁;还对敌方加以恶毒诅咒,使之遭祸受害,以求精神上的强势。

侯马盟书证明了晋国晚期,晋君大权旁落君位架空,公族式微,异姓世卿势力崛起的历史进程。赵简子发起这场“寻盟(反复举盟)”运动,是当时晋国国内六卿争夺中一个结连政治同盟的环节。以赵氏为骨干,联合韩、魏、智三家合作攻灭中行氏、范氏和赵氏小宗邯郸氏,将晋国六卿变至四卿。这场政治斗争又是随后赵、魏、韩“三家灭智”和“三家分晋”的序幕。① 对侯马盟书所述内容的考证有多种观点,本文取张颔先生之研究结果。

晋国的“六卿”制,起始于晋文公重耳。公元前636年,在秦穆公派遣军队护送的情况下,重耳终于结束了长达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回到晋国。为巩固自身统治,重耳重用跟随自己一同流亡的异姓臣僚,依靠这些人在晋国实施军事政治改革,创立三军制度,设置六卿,由此开始了晋国在春秋时代的百年霸业和晋楚双雄逐鹿中原的伟业。六卿都是世袭,在晋文公死后,这些异姓大族轮番执政,继续辅佐后代晋君。他们都为晋国的霸业做出了贡献,功勋卓著,但同时也逐渐坐大、蚕食晋君的权利。至公元前6世纪末,形成范、智、中行、赵、魏、韩这六氏六卿。其中,中行氏与智氏同出荀氏,后者是荀氏的庶枝小宗,但二宗之间的关系早已疏远。赵氏中也分出一枝小宗,因封地于邯郸,又称邯郸氏。

范氏在士鞅时期专横贪婪,长期把持晋国政局,在六卿内形成范氏—中行氏政治集团与赵、魏、韩三家政治集团的对抗,其中以赵氏宗主赵鞅与范氏宗主士鞅之间的矛盾最为激烈。智氏宗主更为老谋深算,以“大智若愚”的表象悉心观察政治风向变化。当时,晋国与周边郑、齐、宋、卫等国交恶,六卿纷纷展开对外战争,国力弱小的卫国被迫向晋国进贡结盟。卫国曾向晋国进献五百良民,因为邯郸距离卫国最近,是从卫国前往晋国的主要通路,五百良民就安置于赵氏小宗邯郸氏麾下。公元前497年,赵简子打算把卫贡五百户良民从邯郸迁到晋阳,邯郸氏宗主大夫赵午听取家臣建议,给予回绝。赵简子怒杀赵午,赵氏两枝反目成仇。

邯郸氏与中行氏互为姻亲,中行氏又与范氏接亲,范氏还和赵简子有政治矛盾,两家关系长期紧张,于是中行氏、范氏同时支持邯郸氏,三家合兵围攻赵氏老巢晋阳。赵简子这边也并不孤立——韩氏与中行氏互相厌恶,魏氏对范氏平日的飞扬跋扈心存不满,智氏宗主荀跞与大宗中行氏有矛盾,与赵简子也是貌合神离,但荀跞审时度势,认为中行氏、范氏才是眼下的最大政敌,援救赵简子又可对赵氏施加影响,于是就联合韩氏、魏氏支持赵氏,联兵救援晋阳。

一场原本属于赵氏“家丑”的财产纠纷,演变成晋国六卿的第一次政治大洗牌。最终,经过八年混战,中行氏、范氏被另外四家联军消灭,晋国由六卿变成四卿。侯马盟书就是在此期间,赵、智、韩、魏四家为达成政治联盟,进行缔约活动的条约宣誓文本。

盟书,是春秋晚期至战国早期晋国卿大夫举行盟誓的普遍约信文书习俗,亦称“载书”。《周礼·司盟》中的“掌盟载之法”注:“载,盟誓也,盟者书其辞于策,杀牲取血,坎其牲,加书于上而埋之,谓之载书。”在结盟仪式上,以猪牛羊等家畜作为牺牲,参盟者都要歃血,宣誓文本内容由朱色毛笔写在长条玉石上,郎音宣读。盟书一式二份,一份藏在盟室,一份埋于地下或沉在河里,取请天地神鬼为证之意。为埋藏盟书在地面挖出来的方坑叫作“坎”,先将文书放在坎底,再放入牺牲。

在侯马盟书古迹现场大约3800平方米的范围内,共发现长方形竖穴祭祀盟誓坑401座,已发掘326座,盟书文字都是用毛笔蘸朱砂书写在玉石上,这是我国目前所发现的古代文字中用毛笔书写且篇章完整的古人书写真迹。书写文字的玉石器共5000余件,可以辨识的约为650余件。其总字数约3000字,除去重复,单字也有近500个。从侯马盟书现有材料分析,其中宗盟类514件、委质类75件、纳金类58件、诅咒类4件、卜筋类3件。人事方面的内容大大超过诅咒、占卜这类与超现实鬼神观念有关的东西,可见“轻神重人”已成为参盟人的主体意识,这反映了社会意识随着经济、政治发展有了相应的进步。

赵、魏、韩、智四家缔结盟书或者说晋国六卿大肆攻杀之时,也是孔子带领弟子周游列国推销自己政治主张的时候。孔子是强调尊周复礼的,可晋国正在发生的这场祸乱,恰恰反映出当时礼崩乐坏的历史趋势,再次证明孔老二及其坚持的政治主张,与他所处时代的发展是不合时宜的。晋国国内的这场由六卿变四卿,再经过三家灭智变成三卿的过程,就是春秋入战国的前奏。

盟誓并没有起到真正约束四卿的作用,攻灭中行氏和范氏不久,赵氏又和智氏渐生矛盾。两家的下一代宗主赵襄子赵无恤和智襄子荀瑶也都是各怀政治抱负的雄主。一山难容二虎,智氏荀瑶不断为难赵、魏、韩三家,并裹挟魏、韩合攻赵氏,再次围攻晋阳,挖开汾河水淹晋阳城,“⋯⋯三国攻晋阳岁余,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版”,最终却因自己狂妄自大遭到杀身之祸。作为胜利者的赵襄子对荀瑶深恶痛绝,把他斩首,头盖骨制成酒器“首爵”。赵简子和赵襄子父子两代人历经这番攻略,为日后赵国的崛起、在战国时代能有一席之地打下了政治和经济基础。

图为委质类盟书,出土于山西省侯马市晋国遗址。委是委身相事,质为自送人质,委质即质身投靠于新主。这类盟书是敌对阵营中投诚者的自我宣誓,发誓与旧阵营决裂,献身于新的主君(自誓与君所)。

侯马盟书释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