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彼得·吉丁(14)
“她在外地上大学呢,妈妈。总有一天我会去认识她的。时候不早了,妈妈,我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呢……”
可是,整个晚上他都在想这件事,第二天还在想。他以前便想过此事,常常想起此事。他知道弗兰肯的女儿很久以前就大学毕业了,而且知道她现在正为《纽约旗帜报》工作,负责写一个有关家庭装修的小栏目,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事务所里似乎没有人认识她。弗兰肯也对她的事绝口不提。
就在与他母亲谈话的次日,午餐时,吉丁决心面对这个话题。
“我听说了很多夸奖令爱的话。”他对弗兰肯说。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呢?”弗兰肯问道,语气里已经预示着不祥的兆头。
“噢,唔,您也知道这种事情。人总是要听说什么的。她文采不凡。”
“对,她文采出众。”弗兰肯猛地闭上了嘴。
“真的吗?盖伊,我想认识她。”
弗兰肯看着他,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她现在并不和我一起生活。她自己有一套公寓——没准儿我连她的地址都不记得了……噢,我想有一天你会认识她的。彼得,你不会喜欢她的。”
“哎呀!您怎么这样说呢?”
“就是那么一回事,彼得。作为父亲,我恐怕是完全失败的……喂,彼得,关于楼梯扶手的事,梅娜隆太太怎么说?”
吉丁感到忿忿然,很失望,继而又感到释然。他看着弗兰肯矮胖的身材,暗自寻思,说不定她继承了父亲的哪一点遗传,从而落得如此不讨父亲的喜欢也未可知呢。富有,但是丑陋,犹如犯罪——就像大多数富家女一样,吉丁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想,即便这样,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嘛——总有那么一天的——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这一天推迟了。他又怀着一种新的渴望,他今晚就想去看望凯瑟琳。
在斯坦顿的时候,吉丁太太见过凯瑟琳,她原本希望吉丁将凯瑟琳忘掉。现在,她知道他并未将她忘记,尽管他很少提到她,也从未带她到家里来过。吉丁太太从未指名道姓地提及凯瑟琳。不过她在闲聊中说起过一文不名的姑娘勾引青年才俊的事;说起过前程似锦的小伙子,却因为没有遇到门当户对的女人,事业毁于一旦的事。每当看到报纸上登载的有关某某名人与他们的糟糠之妻离婚的事,她都要读给吉丁听,因为她们与现在的丈夫不般配。
去凯瑟琳家的途中,吉丁回想着他对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探望。虽然是不重要的几次相会,却是他在纽约的生活中唯一记得的东西。
当她开门让他进去时,在她舅舅的起居室中央,他看到一大堆的信件,满地毯都是,一台便携式打字机,许多的报纸、剪刀、盒子,还有一瓶胶水。
“噢,亲爱的!”凯瑟琳说着,噗的一声无力地跪在书信中间,“噢,亲爱的!”
她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妩媚的微笑。她抬起手,伸开右臂,将雪片似的信件弄得沙沙响。她现在快二十岁了,可看起来还像十七岁时一样。
“坐,彼得。我原以为我会赶在你到来之前处理完呢,可是我想我还没干完。是舅舅的崇拜者们寄来的信件,还有舅舅的新闻剪报。我得把它们整理出来,作出答复,编档,写感谢信并且……噢,有些人写给他的信件,你真应该看看!真的很棒。别站在那儿。坐下来,好吗?我一会儿就好。”
“你现在已经做完了。”他说着,把她拉起来搂在怀里,将她抱到椅子上。
他拥抱着她,亲吻她,而她则幸福得笑出声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他说:“凯蒂,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小傻瓜,你的头发多好闻!”
她说:“别动,彼得,我很舒服。”
“凯蒂,我想告诉你,我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今天下午他们正式为宝德曼大楼剪彩。你知道,在百老汇南端,有二十层高,楼顶是哥特式的塔尖。弗兰肯消化不良,所以我以他的代表身份出席了宴会。不管怎么说,那幢楼是我设计的,而且……噢,算了,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可是我懂,彼得。我已经看过你设计的所有建筑了。我还有它们的图片呢,是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而且我还在设计一个剪贴簿呢,就跟舅舅的一样。噢,彼得,它真的好棒!”
“什么?”
“我舅舅的剪贴簿,还有他的信件……所有这一切……”她伸出双手向地板上的那些报纸挥着,仿佛她想要拥抱它们似的,“想想吧,所有这些信是从全国各地寄来的,完全是陌生人,然而他对他们来说却是如此重要。而我在这里帮助他。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可是你看,我承担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啊!那是多么令人感动,又是多么伟大的责任啊!这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小事——与关乎整个民族的事情相比——它们有什么意义?”
“是吗?他这样告诉你的?”
“他什么都没对我讲。但是与他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你不可能什么也学不到……他那种伟大的无私。”
他本来想发作,可是看到她灿烂的笑容,她身上迸发出的新的热情,他便只好以笑作答:“我要说的是这个,凯蒂,你也在改变嘛,该死的转变。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学一点服装方面的知识,你本来会很漂亮的。最近抽个空,我要亲自带你进城去找一个好裁缝。改天我想让你见见盖伊·弗兰肯。你会喜欢他的。”
“噢?我想去。有一次你还说过我不能见他的。”
“我说过吗?哎呀,那是因为当时我还不了解他。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我想让你认识他们所有的人。你将会非常……嗨,你去哪里?”她是注意到他腕表上的时间,就从他怀里挪开了。
“我……都快九点了,彼得,我得赶在埃斯沃斯舅舅到家前把这些工作做好。他在十一点钟前回家,他今天要在一个劳工集会上发表演说。我可以在我们交谈的同时干我的工作,你介意吗?”
“我当然介意了!让你亲爱的舅舅的崇拜者们见鬼去吧!让他自己去清理吧。你待着别动。”
她叹息一声,可还是顺从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可不能这样说埃斯沃斯舅舅。你根本不理解他。你读过他写的书吗?”
“是的!我读过他的书,写得很棒,很了不起,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只听到人们在谈那本该死的书,别的什么都不谈。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你还是不想认识埃斯沃斯舅舅?”
“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很想认识他。”
“噢……”
“怎么啦?”
“你曾经说你不想通过我认识他。”
“我说过吗?你怎么老记得我偶尔说的这些胡言乱语?”
“彼得,我不想让你见埃斯沃斯舅舅。”
“为什么不呢?”
“我也不清楚。我有点傻。可是现在我就是不想让你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么,忘了这件事吧。等时机成熟时,我会认识他的。凯蒂,听我说,昨天,我站在房间的窗前就在想你。我太希望和你待在一起了,我差点要给你挂电话,只是天太晚了。因为你,我感到特别孤独,我……”
她听着,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可是,他看见她的眼神突然从他身上移开,惊慌失措地张大了嘴。她跳了起来,匆匆穿过房间,俯身跪在地上去够一个扔在书桌下面的淡紫色信封。
“这到底是什么?”他生气地问道。
“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她说,人还跪在地上,将那封信紧紧地攥在小手里,“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它在这儿啊,终于让我找到了。实际上等于进了废纸篓,险些让我不小心扫出去。信是一位有五个孩子的穷寡妇写来的,她的长子想要成为一名建筑师,所以埃斯沃斯舅舅打算为他安排一份奖学金。”
“好了,”吉丁说着站起身来,“这些我已经知道得够多的了。凯蒂,我们出去吧。我们出去散散步吧。今晚外面天气很好。在这儿,你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
“噢,好啊!那我们就出去散步。”
屋外,朦朦胧胧地下着雪,干燥的、纯洁的、轻飘飘的雪花静静地悬浮在空中,笼罩了大街小巷。他们一起走着,凯瑟琳的胳膊靠着他的。洁白的人行道上留下他们长长的棕色的脚印。
他们在华盛顿广场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雪笼罩着整个广场,把他们与房屋、与外面的城市隔离开来。透过一座拱门的阴影,斑斑点点的亮光从他们眼前旋转而过,金属白,绿色,还有深红色。
她与他紧挨着坐在一起。他看着这座城市。他一直对这座城市心存畏惧,现在也对它心存畏惧。但是他有两把脆弱的保护伞:落雪,还有他身边这个女孩。
“凯蒂,”他轻声说道,“凯蒂……”
“我爱你,彼得……”
“凯蒂,”他说,没有了犹豫,没有了重音,因为他话语的肯定不容他激动,“我们订婚了,不是吗?”
他看到她的下巴微微地上下动了一下,说出一个词。
“是的。”她平静地说,如此严肃,以至于听起来像是满不在乎。
她从未允许自己对未来提出过质疑,因为这样就可能会允许怀疑。但是当她说出“是的”这两个字时,她知道,她期待着这个,而且如果她太高兴的话,她会把它弄碎的。
“再过一两年,”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就结婚。等我一站稳脚跟,一切就一劳永逸了。我有老母亲要照顾,不过,再有一年就好了。”他尽可能冷静地、实际地说出来,以免破坏了他体验到的奇妙感觉。
“我愿意等,彼得,”她低声说,“我们不必操之过急。”
“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凯蒂……这是我们的秘密,就我俩,等到……”可是突然之间,一个念头使他惊呆了,他意识到,他无法证明这样的念头以前从未在他心里出现过。然而,他知道,坦诚地说,尽管这个念头真的使他惊讶,但他以前从未这样想过。他将她推向一边。他气冲冲地说:“凯蒂!你不会认为这是因为你那个令人讨厌的伟大的舅舅吧?”
她笑出声来,声音很轻,满不在乎,他知道,他为自己洗脱了罪名。
“主啊,不,彼得!他不会喜欢这个,当然,可是我们还在乎什么呢?”
“他不会喜欢这个,为什么?”
“噢,我想他是不赞成婚姻的。不是说他宣扬不道德的东西,而是他老跟我说,婚姻是过了时的,是一种用来使私有财产延续下去的经济手段,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或者不论什么原因,反正他不喜欢婚姻。”
“那好,那太好了!我们会做给他看。”
开诚布公地讲,他对此感到很高兴。这消除的不是他心里一直的怀疑,他知道自己是真心的,而是所有别人心中可能产生的怀疑,怀疑他对她的感情中有某种其他考虑的暗示,就像对,比如说,弗兰肯的女儿。他觉得很奇怪,这竟然显得如此重要。他竟然如此无可救药地希望能保持他对她的感情,而不顾与别人之间关系的束缚。
他的头缩了回去。他感觉到雪花落在他的嘴唇上,有一种刺痛的感觉。然后他转身亲吻她。她柔软的双唇在雪花里有点冰凉。
她的帽子滑落到一边,双唇半张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很无助,长长的睫毛闪着晶莹的光。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向上,看着它:她戴着一只黑色的羊毛手套,她的手指笨拙地摊开着,像小孩子的手。他看见雪花融化在手套细细的绒毛里,变成了一颗颗小水珠,在一闪而过的车灯映照下闪着灿烂的光芒。
7
《美国建筑师行会公报》在五花八门的专栏里,刊登了一条简短的新闻,宣布卡麦隆退休的消息。只用了六行文字概括他在建筑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还把他设计得最为出色的两座建筑的名字拼写错了。
彼得·吉丁走进弗兰肯的办公室,打断了他与一位古董商文绉绉的讨价还价。他们洽谈的古董是一只鼻烟盒,那是当年蓬巴杜夫人用过的。弗兰肯仓促之间出了九美元二十五美分,比他原来预想的价格高。他气恼地转向吉丁,那位商人走后,他问:“哎呀,什么事呀,彼得,什么事嘛?”
吉丁把那份公报往弗兰肯的桌上一扔,大拇指在关于卡麦隆的那一段下面划了一下。
“我得把此人搞到手。”吉丁说。
“什么人?”
“霍华德·洛克。”
“谁是该死的霍华德·洛克?”弗兰肯问道。
“我曾经跟你说起过他。他是卡麦隆的制图师。”
“噢……噢,对,我想你提到过他。那就去把他请来。”
“您能放手让我去雇用他吗?方式由我来定?”
“搞什么鬼?再雇一个制图师有什么好说的?顺便说一句,你打断我的交易就为这件事?”
“他应该很难说服,所以我要赶在他决定去找别人之前,先把他搞到手。”
“真的?他很难请得动,是吗?你想求一个在卡麦隆的事务所工作过的人到这儿来?不管怎样,那里可不是推荐一个年轻人去工作的好地方。”
“得了,盖伊。”
“噢,哎呀……可是,话又说回来,从结构上来讲,而不是从美学上讲,卡麦隆也确实给他们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而且……当然了,卡麦隆在他那个时代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实际上,我自己就曾经是卡麦隆最好的制图师,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当你需要那种东西时,老卡麦隆还是有些可说的地方。去吧。如果你需要他,那就去请你的洛克吧。”
“我也并不是真的需要他。可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又失了业,所以我想这样做能帮帮他的忙。”
“那就随你吧。只是再别拿这档子事来烦我了……喂,彼得,你不觉得这是你所见过的最可爱的鼻烟壶吗?”
当晚,吉丁没有事先打招呼,就爬上洛克的公寓顶楼,来到洛克的房间,敲门时紧张不安,进门时则欣喜若狂。他看见洛克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台上,抽着烟。
“只是顺便路过,有一晚上的时间要打发,正好想到——那不正是霍华德你住的地方吗,心想,我顺便上去问候一声,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你了。”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洛克说,“好吧。多少钱?”
“霍华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