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爱(6)
她把头歪向一边,从侧面看着我:“但你不要认为我因此受苦了。我和其他人一样生活。我只是现在回答你的问题而说起这个,因为你是那样的狂热、焦躁,那么现在你都了解了。你问你的婚姻是不是最糟糕的……我不这样认为。只是婚姻而已。”她平静、严厉地说,就像宣布一个判决。
“妈妈,您建议我们继续生活在一起?”我问道,并且害怕听到她的回答。
“当然,”她答道,“那么你想得到什么呢?……什么是婚姻?是某种被烘托的气氛?是一时兴起的念头?……神圣义务和生活法则。这些东西想都不要去想。”她有些受伤地说,并且充满了敌意。
我们长时间沉默。我看着她骨节突出的双手,灵巧、快速运动的手指,看着她编织的样式,目光落在她苍白、平静、滑润、被白发掩盖的脸庞上。在这张脸上我没有看到任何苦难的痕迹。如果有苦难的话——我想——她成功地完成了最困难的人类任务,没有被击垮,并能有尊严地亲历了最困难的考验。一个人或许无法做得更多了。其他任何事物——欲望、不安——与这个最困难的任务相比皆一文不值。我这样按照婆婆的方式推理着,但是事实上我知道我无法心平气和。
我说:“我不需要他的不幸。如果他和我在一起不能幸福的话,那么他可以去找其他人。”
“找谁?”我的婆婆问我,同时她特别仔细地检查针织的网眼,就像没什么比这更重要一样。
“找他的真爱。”我生硬地说。
“你知道这事?你认识那个人?”我婆婆平静地问,但并没有看我。
你知道,我又一次成为困惑者。在这两个人面前,在母亲和儿子面前我总是感觉到自己的不成熟,就像还没完全懂得生活秘密似的。
“你说谁?”我贪心地问道,“我应该知道谁?”
“那个人,”我婆婆迟疑地说,“你刚刚说到的……那个……那个真爱。”
“那么这个人存在了?她生活在某个地方?”我高声问道。
我的婆婆低头忙着活计,平静地回答道:“在某个地方总是存在着真爱。”
随后,她沉默不语。之后关于这件事我没听她提过一个字。完全就像她的儿子一样,在心中暗藏着某些致命的东西。
但在当时,在那次谈话的几天之后,我在惊诧之中痊愈了。开始我并没有完全理解我婆婆的话,她说的是通常的道理,象征性地讲述,很难真正让人产生怀疑。毫无疑问,世界上某个地方存在着真爱。但是我,我呢,我是谁?……当我恢复知觉,清醒过来以后,我反复追问自己。如果不是我,谁是他真爱的那个人?她住在哪里?长什么样?比我年轻吗?金色头发?……她会些什么?我害怕得要命。
我手忙脚乱,尽力使自己恢复健康。我出院回家,订做新衣服,跑去美发店做头发,还去打网球、游泳。我发现家里一切井然有序……是的,就像某人从家里搬离后恢复的那种井然有序。或者是那种,你知道……相对的幸福状态,是我在婚姻最后几年的生活状态,满怀痛苦、焦躁不安的相对幸福状态,我以为,我几乎无法忍受,但是现在,当一切化为乌有,不再存在时——我一下子明白——这已经是生活所能给予我的最多的东西。房间里井井有条,只是每个房间都是空的,就像法院执行者到过那里,把更重要的家具——小心谨慎地——搬走一样。一个家的意义不是家具,而是生活在那里的人内心所充盈的感受。
我的丈夫在那段时间住得离我那么远,就像去了国外一样。我不会惊讶,如果某一天——我从隔壁的房间——收到我丈夫的来信。
以前,就像还在做着尝试,他有时也非常谨慎地和我说起工厂的情形和他的计划,然后歪着头等待答案,就像考试一样。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再和我说起他的计划,看起来,就像他的生活中不再有任何特别的计划一样。他也不再叫拉扎尔来,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们没有见到他,我们只能看到他的书和文章。
有一天——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四月的一个早晨,四月十四日,星期天——我坐在门廊底下,面对长满灯台草和黄花,羞涩报春的花园,看着书,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我的身上。没关系,你尽管笑话我吧!我不想在你面前扮演圣女贞德,我没有听到上天的任何召唤,但是我却感到生命中最强烈的感受,有一个声音,它是那样的清晰,告诉我再也不能这样活下去了,没有任何意义,这种状态是屈辱的、残酷的、不人道的。我必须改变它,创造奇迹。生命中存在那样令人眩晕的时刻,但是人能够清楚地看透一切,感觉到自身的力量和潜力,他看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胆怯或软弱。这是生命转变的时刻。这些时刻没有任何过渡地到来,就像死亡或者皈依一样。
我颤抖着,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冷。
我注视着花园,眼里盈满了泪水。
我感觉到了什么?……我要对我的命运负责。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我自己。我不能守株待兔般静静地等着上天的恩宠,在我的私人生活里不能,在与人的关系中也不能。在我和我丈夫之间有某些问题存在。我不理解我的丈夫。他不是我的,他也不想完全属于我。我知道,他的生活中没有其他女人……我年轻,漂亮,并且我爱他。我也有力量,不只是拉扎尔,那个有法术的人才有,我想要利用我的力量。
我感觉到残酷的力量,用这种力量甚至可以杀人,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也许只有男人在生命的关键时刻才能真正地、本能地感受到这种力量。我们女人这时候会恐惧不安,犹豫不决。
但是我不想退缩。在这一天,四月十四日,星期天,在孩子死了几个月后,我做了人生唯一一次主动的决定。我说的没错,你用不着瞪这么大的眼睛看着我。你认真听,我讲述给你听。
我决定,要征服我的丈夫。
你为什么没有取笑我?……这不可笑,对吧?我也没感觉到。
但是我震惊于这个任务的庞大。我被吓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因为我感觉到,这个任务是我生命的意义,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再也不能相信时间或者偶然,不能静等回头可能会发生什么,一个人不可能甘心这样……现在我已经知道,不只是我认定了这个任务,同时这个任务也选择了我。现在我们紧密捆绑在一起,无论生死,不会分开,直到在我们之间发生些什么,某种宿命。或者这个人回到我的身边,全心全意地,没有任何拘谨和羞愧,或者我离开他,或者存在某些我不了解的秘密,那么我要挖掘出这个秘密,需要的话,用我的十指的指甲,从地下,就像狗挖出骨头一样,就像一个疯狂的人挖出爱人的尸体一样,或者我失败了,被迫旁观。这样我就放弃。我要告诉你,我决定了,我要征服我的丈夫。
这听起来很容易。但你也是女人,这个你懂,这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任务之一。是的,有时我甚至相信,这就是最难的。
当一个男人下决心要完成某一件事情,即使整个世界挡在他和他的计划,他和他的意愿之间,他仍然坚定地要去实现……是的,我的情况大概与此类似,处于相似的精神状态。我们所爱的那个人就是我们的全世界。对于拿破仑,直到现在我对于他的其他方面也不了解,除了知道他曾经当过世界的统治者,处死了昂吉安公爵——而这些比罪过还要致命,是个错误,我已经说过了吗?总之,当拿破仑决定征服欧洲,他投身于一个并不比我在那个多风的四月星期天所决定的更为困难的任务。
类似的事情就像一位决定去非洲或者北极的探险家所感受的那样,当他决定去非洲或者北极,他并不在乎猛兽和气候的凶险,而是去发现并且了解此前人类所不知道的,科学家尚未发现的东西……的确,当一个女人决定发现一个男人的秘密,这是一个相似的任务。即使要下地狱,也要从中发掘出秘密。那么我下定决心做这件事情。
或者说是这个愿望主宰了我……这点我无法准确地知道。在这个时候,人处于被动状态。梦游者、水源勘探者、乡村占卜术士正是这样行动的,每个人,无论是人民还是当局,出于对迷信的敬畏而退缩,因为他们的目光中有着某种东西不容戏弄,由于他们的额头带着某种标记,世界上有某种危险和无法重来的事物,如果不完成他们不会平心静气……那一天,我就这样等着他回家,当我知道这些并且已经做出决定的时候。我带着这种感受迎接他的归来,中午的时候,我的丈夫散完步,回到家。
他带着他浅棕色的匈牙利猎犬一起去清凉谷,他非常喜欢这条猎犬,每次散步都带着它。他们走进花园,我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廊上面的台阶上。那时已经是春天,阳光很强烈,风在树丛中吹拂,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永远会记住这个时刻,周围闪烁着带着寒意的明亮,在风景中,在花园内,在我心里,仿佛沉浸于迷幻之中。
主人和猎犬停了下来,看上去并不情愿,小心谨慎,就像一个人在自然现象前被惊呆并开始注意那样,本能地带着防卫的态度。“尽管来临吧”,我平静地想到——所有的一切,陌生的女人、朋友,孩童时代的回忆,家庭,所有陌生、敌对的人类世界尽管来临吧。我将从你们那里夺走这个人。这样我们坐下来吃午饭。
午饭后我有些头疼,我回到我的房间,躺下来,直到晚上我都躺在黑暗的房间里。
我不像拉扎尔那样是个作家,因为我不能对你说那个下午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想了什么,我的头脑中盘旋着什么……我只看到了这个任务,我只知道,我不允许自己脆弱,我要完成我决定下来的任务,但是同时我也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帮助我,我自己也没有任何概念我要做什么,怎么开始……你明白吗?有些时候感觉自己很可笑,因为我决定了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要怎么做?……我千百次地问自己。最后,我并没有给杂志写信,我不能用“一位绝望的妇人”的署名请求他们给予任何建议和指导。我熟悉这些信和答复,会刊登在编辑回信的栏目里,鼓励绝望的主妇,不要气馁,可能她的丈夫有很多工作,告诉她们要照顾好家庭,建议晚上使用这样那样的面霜和香粉,因为皮肤会变得红润,会让她的丈夫再次爱上她,但是这么简单的答案并不能帮助我。我也很清楚,面霜和香粉不能帮助我,而且我在家政方面也非常出色。我们家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那时我还很漂亮,也许我从没有像那一年那样美丽过。我是傻瓜,呆头鹅,我想。我是蠢货,想到的是这些事情,但实际涉及的却是另一回事。
我不能去占卜,也无法向睿智者求教,我更不能给著名的作家写信,也不能在朋友和家庭成员面前摊开这个庸俗的,但对我来说却是永恒的并且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也不能向周遭世界询问如何才能征服一个男人……我的头痛到了晚上变成了恼人的、有规律性频繁发作的血管痉挛,但是我没有和我的丈夫说,自己服用了两片药,然后我们先去歌剧院,接着吃晚饭。
第二天星期一,四月十五日——你可以看到,我能准确记起这些时间。一个人只有回忆有生命危险的事情时才会如此详细清晰地记得!我凌晨起床,去塔邦的小教堂,我大约有十年没去那里了。我常去克里斯蒂娜[10]区的教堂,我们也是在那儿结婚的,依什特万·塞切尼伯爵也是在那里和塞依莱恩·克里奇尼娅宣誓的[11]。如果你不知道,现在我告诉你。人们常说这桩婚姻也不是特别成功,但是我已经不相信这些传言了,人们什么都说。
那天早上塔邦的教堂里空无一人。我对圣器看管人说我要忏悔。我等了一会儿,孤独地坐在昏暗教堂的一个长凳上。然后一个年老、陌生、有着严肃面孔的白发神父出现了,他走进忏悔室,示意我也跪到那边。我开始向这个陌生的神父讲述一切,这个人我从没见过,此前没有,此后也没有。
就像一个人一生只能忏悔一次那样,我开始倾诉。诉说我自己、孩子、我的丈夫。我说,我想重新俘获我丈夫的心,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祈求上帝的帮助。我说我是一个贞洁的妇女,甚至在梦里除了我丈夫的爱没有其他。我说,我不知道是谁的错,我的还是他的……总之我对他说了一切。不像现在我对你讲的这样。现在我已经不能说出一切了,我已羞于再这样做……但是在那个昏暗的教堂里,在那天早上,我对那位陌生的老年神父告白自己。
我忏悔了很长时间,神父一直沉默着倾听我的诉说。
你去过佛罗伦萨吗?……你熟悉那尊米开朗琪罗的雕像作品吗?你知道在圣彼得大教堂里那尊令人叹为观止的雕塑吗?……等一下,它叫什么来着?对,叫《圣母恸子像》,这幅作品的作者以自己为模特创作的,那是年迈的米开朗琪罗的脸。一次我和我的丈夫去那座城市,他向我介绍这尊雕塑。他说,这是一张凡人的脸,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渴望,似乎一切都从这张脸上消失了。这是一张洞察一切却无欲无求的脸,既没有报复,也没有宽恕,什么都没有,完全没有。那是我丈夫在雕像前对我说的,应该成为这样的人。这是人类的终极完满,这是一种神圣的漠不关心,这是完美的孤独和面对快乐和痛苦时的无动于衷……当我忏悔的时候,我抬头看神父的脸,即使满眼泪水,这张脸使人恐惧地想起《圣母恸子像》里主人公的大理石雕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