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川南腹地,有一个神秘而传奇的地方,叫自流井。绵延的山峦层叠起伏,耸入云霄的天车(盐井架)鳞次栉比,蔚为壮观。井盐生产的雾气中,旋转的天辊子和地辊子吱呀吱呀地哼唱着古老的歌谣,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玉带般的釜溪河由荣州的旭水河与婆城的威远河在双河口汇聚而成。千百年来,它汩汩地淌流着绕城而过,映下两岸星罗棋布的盐井和灶房。盐坝密布,蒸汽缭绕,高高的天车将底层深处的卤水汲取上来,经过盐锅儿的熬治,提纯化净形成了洁白晶莹、盐纯味醇的井盐。盐是百味之首,而井盐又是盐中的精品,也是古代敬献皇宫的贡品,自流井盐场因此而名扬天下。
民国二十六年,川南自流井,义字袍哥天义会决定五月十三“单刀会”开山堂,新收入门的兄弟。
新入袍哥会的人叫刘敦三,是自流井盐马帮刘定善的儿子。
刘敦三祖上是“湖广填四川”时从湖北孝感来四川自流井的。一直以来,刘家都住在自流井小桥井。在河边的坡上有一排小青瓦平房,背靠山坡,门向河边。这里,住的大多数是烧盐匠和盐马帮。
这天早上,吃完早饭,刘定善坐在门口高板凳上巴了一通叶子烟,又用拳头吃力地捶了捶腿腰,将儿子刘敦三叫到跟前道:“把手伸出来。”
刘敦三感到莫明其妙,伸出一只手。
刘定善说:“把双手伸出来。”
刘敦三伸出双手。
刘定善说:“把袖子挽起。”
刘敦三将袖子挽起。
刘定善严肃道:“看看,手腕上有什么。”
刘敦三抬起手腕左看右看,直摆脑壳。
刘定善拉起他一只手,说:“你看,这手腕上是不是有条沟痕。”
刘敦三注意一看,硬是有条沟痕,不解地问:“这是啥子呢?”
刘定善说:“这就是祖上湖广填四川时留下的记号。”
刘敦三觉得有意思,忙抬起另一只手一看,问:“咋这只手有条沟沟记号呢?”
刘定善说:“那是当时绑你祖上进川时,被绑在中间,两边分别和另外两个人绑在一起。”
“嘿,有意思,我们四川人都有这种记号?”
“肯定的,不信你去看看其他人。还有,我们四川人为啥说上茅厕叫解手呢?”
儿子摇摇头,“不晓得。”
“也就是湖广填四川时路人都被绑着,有人要屙屎拉尿,就喊解手,意思是把绑在手上的绳子解了,才方便上茅厕。”
“啊,是这样子的?!原来是祖上传下来的。”
刘定善又说:“祖上从湖北孝感来四川,因咸丰年‘川盐济楚’,自流井盐业生产大发展,买了几眼盐井,红红火火地经菅起制盐生意来。几代人下来,就成为了自流井小有名气的盐商。可是,过了几代人,开始破败。这应正了,人逃不出一个诅咒:第一代人是牛,二代人是猪,三代人是狗。创业的第一代如牛一样苦心经营,卖命挣钱,为后人聚财。第二代人如猪一样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到了第三代人就只能像狗一样啃骨头,也就是说到第二代把上代留下的东西己耗尽得差不多,第三代只能啃点骨头,骨头上面几乎没剩下肉了。也就是俗话所说,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吧。到了我这一代,骨头上的肉没有了,连骨头都啃来吃光了。我本不想干马帮这种两脚踏阴阳,只有半条命的活,一心想考科举做官。但是,几年下来名落孙山。有一天中午吃饭时,你阿婆把饭甑子揣到桌上。我打开饭甑子,一看,里面装了一顶官帽。甑子装官帽是啥意思?我细细一想,功名如虚云,功名不能当饭吃。人生第头等大事还是解决肚皮最重要,我才决心加入袍哥,干起盐马帮行当。
“我干起了马帮。但是,自从那次在惊马槽受伤后,天气一阴,我的腰杆就酸痛,用了点天元堂跌打损伤的药,也不见好转。看来,我跑马帮不得行了。你也长大了。也跟我跑过两回云南,路有点熟了。可这马帮路过千山,江湖万里,一个人单枪匹马是不能胜任的。所以说,你必须入袍哥,靠兄弟伙抱成团才行。我已托天义堂管事五爷,请他给龙头老大李九峰拿言语。昨天五爷说舵爷已发话,叫我们今天下午去老街子顺河路福星临茶馆见面办交涉,商量你入袍哥之事。”
刘敦三点头应承。
吃过中午饭,父子二人收拾了一下,穿上干净衣服,买了一包红纸包的冰糖和一瓶瓦罐罐茅台酒,沿滏溪河上桥一条青石板路来到火井砣福星临茶馆。
这福星临茶馆,是天义会义字袍哥的公口,也就是袍哥办公的地方。古老的木架平瓦房,门口一株大黄葛树的杈枝上挂了一副蓝布招幡,上面写有白色的“茶”字。大门口,门楣上有黑底绿字木扁招牌,写有“福星临”三个大字,门两边吊了两个写有“义”的纸灯笼。进门大堂很宽,中间立了几根大木柱,屋顶安了两排玻璃亮瓦。堂子前方有一个小台子,供唱戏、说评书用,堂子中间摆了二十多张八仙桌,木条板凳。
今天茶馆十分热闹,远近闻名的评书艺人周老师“杀回马枪”又开始讲评书长段子《薛仁贵征东》。前段时间,周老师讲了一阵子,刚讲到薛仁贵遇难时说:“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天就不见人了。一打听,原来大山铺茶馆用高价把他请起走了。这是评书艺人常用的营销手法,叫“吊胃口”。大伙正当听得心头发痒,周老师走后喝茶无味,龙门阵摆不起走。大家一商议,决定派人去大山铺把周老师请回来。经与周老师商量,每天多放了点血,多给了点钱才说和。所以,今天重起炉灶又开讲,张张桌子都座无虚席,连两边过道都站满了人,卖花生、瓜子、麻花、纸烟的叫个不停。幺师提起长嘴炊壶来回穿梭,只听有人喊“幺师冲一口”,就见幺师把茶壶嘴嘴一甩,一股开水从别人头上飞了过去,冲入那人的茶碗中,完了,茶碗内开水好像冒尖,但平下来刚好装满。见者叫绝。
只见周老师在台上,一人一座一茶几,一扇一茶一醒木。清瘦身材,穿一身青灰色长布大衫,眼睛炯炯有神,摇头晃脑,口若悬河。讲到精彩处,只听醒木“叭叭”直响。“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薛仁贵举起刀要人头落地,忽听后面来人大喊:刀下留人!要知来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明天请早。”
台下人伸头探脑,鼓起眼睛回不过神来。这场景好不热闹。
门官见刘定善父子到来,忙唱道:“客官有请,里面坐!”
“恁多人,咋坐?”
“不好意思,今朝周老师又杀回来讲薛仁贵征东,人多坐不下,只有立杆杆。”
“我们不是来听评书的。”
“找人?”
“管事五爷叫我们来谈事。请你通报一下。”
“好哩!”
只见门官走向前排中间,向正中桌上一人低头说了几句,又点了几下头,出来跟刘敦三父子说道:“五爷交待在内堂等候。”
父子二人在堂官带领下来到内堂。
内堂不很大,正面墙中间摆了一张茶几,两边摆了两张太师椅子和几张高板凳。刘定善父子站立片刻,只听外面有人大声武气地说:“薛仁贵这小子真义气!哈,哈,哈哈!”只见五爷六十开外,红光满面,精神爽爽,一身白色长衫,用手提了一下长衫就跨进门坎,在上面太师椅子坐下,玩看手中的两颗核桃,问道:“这就是你娃儿?”
“是,五爷。”刘定善忙送上礼品,放在桌上。
“多礼了,多礼了!”五爷瞟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又问:“多大了?”
刘定善:“今年……”
五爷用手一摆,“让他自己说。”
“今年十九岁。”刘敦三粗声粗气地回答。
五爷走上前猛击一掌,只见刘敦三站如松,闪都没有闪一下。
“这娃儿,长得壮壮实实,黑蛮蛮的,以后一定是个跑马帮的能手。”五爷夸道。
刘定善试探着问:“那,娃儿的事……”
五爷说:“我和龙头老大己商量好了,五月十三单刀会开香堂举行袍哥入门仪式。”
这就算敲好了盘。
自流井“天义会”袍哥龙头老大姓李名九峰,世代都是靠跑江湖卖“打药”为生。他混迹江湖,练就一身武功,而且为人仗义,有口皆碑。
那年自流井大盐商王一爷买了一辆美国道奇大卡车回来,好不招摇过市。李九峰上前看了一看,用手拍了拍车脑壳,又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提劲说:“这个玩艺儿,没啥子,从我肚皮上开过去,老子都承得起。“
“莫提虚劲。这么大个铁砣砣,有几条牛重,你肉肚皮害怕承不起哟。”旁边有人说。
“老子练有气功,这个铁砣砣算个球?”李九峰夸下海口。
“哎,牛逼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是不是当真的哟?”有人追问。
“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李九峰拍胸口。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着众人的面讲明白,要是九峰今朝愿车子从肚子上开过去,我就出200大洋。但是话又说回来,要是车辊子把你肚皮轧爆了,肠子轧出来了,人轧死了我一概不负责。”王一爷向大家说道。
“要得,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得水清里白,车子辊辊从我肚子开过,生死你不管。”
这时,人越围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有的骑马马,有的拿来高板凳,站在上面,楼上木窗也半打开,有几个小姐在偷看,连王家门口石狮子身上都爬满了小娃儿。
只见李九峰脱掉上衣,露出突鼓鼓的肌肉。他开始运气,双手环抱,由下而上,手掌举过头顶,划弧而下,运足气上提。连续几次,最后嘴中“呼、呼”吐出一口长气,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肚子上放了一块木板,说道:“好了,来吧。”
司机发动汽车,汽车屁股后头青烟直冒,发动机“轰轰”直响,好像地都在震动。汽车轰隆隆向前开去,吓得围观人一阵骚动。
一位大嫂大声武气地喊:“要不得,肚皮要轧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汽车司机忽然停了下来,不敢开过去。
李九峰在地下侧过头来说:“怕个球呀?!倒回去重新来过。一直开过去,不要停,千万不要停。”
只见司机倒退回去,加足马力,汽车向人轰隆隆开了过去。一个轮子从李九峰肚皮上轧了过去,现场烟雾弥漫。
“哇!”众人一片惊叫。全部人都闭上眼睛,不敢看这血腥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