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亲的园子
树木花草,我都喜欢看,但以“不求甚解”为宗旨。好看就够了,不去深究它的名称品类和习性。印象中久踞不去者,还是小时候在父亲的园子里看到的几种。那时候园是新园,人是小孩,相对都新鲜。
有一种盆栽小花,叶子像荷叶,碧绿肥厚,花作金红与墨红交晕,还有许多纤细脉纹,非常艳丽,母亲叫它金线莲,大约是旱莲一类。夜来香沿径栽了一大片,黄昏开始展瓣吐香,香味越来越浓烈。另有一种也在夜里开的草花,花只四片,莹白如雪,展开就成了一轮明月。白天花瓣收簇,背面有隐约的红纹,像毛细血管似的。香不香不记得了,纵然香也极淡,不像夜来香那样喧嚣。两个姐姐和我特别爱它,就叫它月亮花。读永井荷风的小说,见“月见草”之名,不知是不是它。每每忆及朦胧月色中的故园此花,它就是一轮浮云中的月亮。亭午开放的午时花,在大太阳下面五色斑斓,热闹得几乎呐喊出声,也可爱,我特别惊奇于它那些银光闪闪的微型种子。灯盏花花叶粗糙,一副蠢相,却最能引来艳丽的大凤蝶。“穿花蛱蝶深深见”,大凤蝶那华贵的气派,飘浮无定的动作,真是难描难画。凤仙花也滥贱,沿墙开了一大片,妹妹们每天去摘来染指甲;我则喜欢那手雷一样的种子囊,一碰就爆,黑色的种子迸出很远。一触就垂头丧气的含羞草,当时我视为神物,以为接近动物了。
后来父亲着手“二期工程”,这些草花都被淘汰了,换成种种木本花树,整个园子和两个院子都铺成白石地面。这一来,园子对我们远没原先有趣了。园子对我们的诱惑力,全在杂和乱。好在园子花门前的厨房与杂物房之间的两块草坪上,一丛芭蕉长得比杂物间还高,我和妹妹在芭蕉下面开茶馆,搬来包着厚棕套的大茶壶卖茶。靠墙的一株大构皮树后来也砍了。构皮是抽陀螺的最佳鞭材,我常供应给同学们。构皮树叶则是母亲每年做面酱的必需品,用来包酱粑。还要分送亲友。构皮树旁边的小杂物间,大姐学了“囊萤映雪”的课文,捉了几只萤火虫,包在最薄的纱人白纸里,带着我们到这间光线最暗的小屋的最暗角落做实验,结果是仿佛若有光,照不见字。有段时间,此屋成了借寓我家的张院长(国立兽医学校附属医院)的厨房。
堂叔海福从金城江带回一棵夹竹桃。当时认为名贵,还为它造了一只很高的花架,上有一个可卸可安的方尖顶盖。前院中央,则置了个大紫藤架,但紫藤一直未栽,现在还留下张海福叔带着我们坐在花架下的照片。后园栽了十株山茶花,是毛铁桥伯伯的车队从云南拉来送父亲的。靠后墙砌了个大牡丹台,正面台壁是志斋吴先生写的《适园记》刻石。但后来父亲转到省城做事,山茶和牡丹都没怎么繁荣过,不久还被借住的人移走了。大约一九五一年吧,叔祖母把几个大花台都种上南瓜,其甜赛蜜,人人称奇,三太很得意。父亲从东北参观回来听说,大笑道我种牡丹山茶的肥土,种南瓜不甜才怪。还有两盆不知名的“怪花”,花朵就是三片叶子,合成宫灯形,但作胭脂色。据说是外国品种。多年后妹妹去云南回来,说这种花叫三角梅,在云南极普通。
父亲侍弄花草,都自己动手。有一年来了个四川花匠,父亲每天上班前下班后与他一道施肥浇水。四川花匠把墙角一大株冬青,扎成一只传统造型的大狮子,我看得很兴奋,还带了同学来看。花匠住了大半年,没多少事可做,回乡去了。大狮子无人修剪,毛发蓬松,体态臃肿,渐渐不成模样,父亲就把它彻底解放了。
有一次,我忽然起意要在父亲的园子里开辟一个我自己的小园子。我选了最偏僻的一个墙转角,动手挖土,刨出来一个像小萝卜的块根。我决定把它作为自己第一件作品,埋在浅土里,浇了水,每天放学就来观察动静。不几天,果然出芽了,一天一个样,很快长出两片团团的嫩绿叶子,很是肥厚。我带母亲来看,母亲说,好像是玉簪花。我觉得这花名很好,暗暗得意。但没有等到它开花,我就把这块园中之园忘了,放学还是只顾看自己的小说。
去年回乡,友人带着进入原先的父亲的园子,一别五十余年,见到一直没忘记的两件旧物:吴先生书丹的长条石刻;缸侧刻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适园居士书以自警”字样的鱼缸,字是父亲的手泽。此外还有些石花台、靠墙山石等等,依稀仿佛,也是昔年老友。另有一只奇特的“癞石鱼缸”没有了。它外形是一座钟乳石山,峰峦俱备,围着一个很深的水池,池中有一道石壁,壁上一个洞,把水隔成一大一小两个相通的池子,鱼就在两池之间游来游去。九妹周岁前又白又胖,父亲一下班就抱着在花园里转悠。一次举着她看金鱼,她一挣扎,掉进池子里,赶紧一把捞起来。听说这只鱼缸很早就被借住者“共产”到别处去了。
全家迁到省城后,住宅狭小,只有一个小院。爱花的父亲还是在两侧筑了石台,栽上两株夹竹桃。周身裹着灰尘,但还是每年灼灼地开。父母谢世,房屋拆迁,大妹宿舍在顶楼,辟了个屋顶花圃,砍了一枝夹竹桃去栽上,居然也每年灼灼地开,可算父亲园子唯一的隔代孑遗。
(二〇〇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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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一:先父的园子名“适园”,他的挚友、习安名士吴晓耕先生撰文释其义,并在一块大石条上书丹,刻成后镶为牡丹台的外壁。全文如下:“心太平之谓适。身得安之谓适。避远利害形势之途,寄情于花石鱼鸟之谓适。诚一园而适之道备,故取适者恒于园,而治园者无非自适之徒也。昔之名园多矣!其主人或居要津、当政地,匆匆一过,席不暇暖,曾不得肆志放意以居,水石花竹视之不啻过客,安在其为适哉?惟甘于樗散肥遁者,不适于用世,而适于一园耳。子儒辟小园,莳花竹,奉母居之。心平而身安,世味弥淡,兴寄弥远,殆亦不能适世,无宁适园者耶?因书此以嘉之。丙戌嘉平志斋题。”
先父虽宁适一园,时代不允许,享有不足十年,终于也成了适园的过客。我退休后得以心平而身安,虽无力治园,但心存其意,故袭用而称适斋,含义也扩展为庄子说的适其所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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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二:我家的省城老宅,后来与四邻一片老屋一起拆除,建了一座银行大厦。弟弟说,他路过那儿,发现父亲手植的两株夹竹桃之一,居然被保留下来,就在楼外的窄窄花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