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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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麦克斯维尔小姐被这突然的袭击吓着了,但还是表现得挺勇敢,不愿意哭出来。我把她的脸擦干净说:“别理他们,都是疯子。我去把司机找来。”

我四处寻找使馆的汽车,最后发现那位阿富汗司机懒洋洋地斜靠在河堤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热闹。他准知道我或者别的什么人会出来喝止那狂热的毛拉,也料定麦克斯维尔小姐没有大碍,所以没觉得有什么必要非跟那些白痴毛拉豁出命来打架。

他踱着步子走过来。“我得把麦克斯维尔小姐送回使馆去?”他用普什图语问道。

“送到意大利使馆。”我解释道。

“小心点,”他警告我,“这些日子毛拉们可不好惹。”

他把麦克斯维尔小姐送走之前,我称赞了她展现出来的自我克制能力。美国国内人士光知道嘲笑美国人软弱,他们真应该看看三月里的那天麦克斯维尔小姐在喀布尔的表现。

她走后,我逛到集市去,其实就是在城里最挤的地方交织着几条狭窄的街道,那里几乎什么都有的卖,大多数货物都是从德里、伊斯法罕和撒马尔罕的仓库里偷出来的。有人叫我放心,不管是新社会的印度还是古代的波斯帝国,就连革了命的俄罗斯也都拿中亚那些世代为贼的家伙没办法,我听了不禁感到一阵邪恶的快乐。比耶稣降生还要早五百年的时候,波斯王国的大流士皇帝行经喀布尔,那时候的集市跟今天的一样,卖的货也一样,也是从一样的旧仓库里偷出来的。

当然,新时代也有新气象。吉列剃须刀片供货充足,德国哥廷根运来的手术剪刀也有得卖。一位很有想法的商人贩卖青霉素和阿司匹林,还有一位从孟买一座遭了贼的军用品仓库里弄来了康贝尔罐头汤和美国汽车里用的火花塞,那时候街面上已经开始出现美国汽车,在喀布尔的街道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

然而,街上行人的面孔才真正让我仿佛置身于亚历山大大帝的时代,那时候阿富汗的样貌跟如今一样令人惊叹,却只是雅典城邦遥远的辖地,当时这里的文明高度发达,而彼时英国还杳无人迹,美洲大陆也远未开化。这些行人的脸上都是一副要冒出火来的样子,一副紧张得发狂的表情,而我目光所及之处则都有神秘的女人身影,身上裹着轻薄的袍子,连她们的眼睛也看不见。

我注视着这些穿梭来去的倩影,像个小伙子一样憧憬着那袍子里面究竟禁锢着什么样的胴体,这时候我注意到——说不清我是怎么注意到的——两位步态婀娜撩人的年轻女子。我打哪儿看出她们是女子?不知道。我又打哪儿看出她们的美貌,看出她们受着情欲的折磨,放荡轻浮?不知道。但我的确了解,这些尤物,无论年龄相貌,都因为她们神秘莫测而格外惹人迷恋。

其中一位穿着昂贵、有褶子的罩袍,由浅褐色的丝绸做成;另一位是灰色。起初我以为她们在引诱我,于是当她们走近的时候我用普什图语悄声说道:“小姐们请留神,毛拉正看着呢。”

她们吃惊地停下脚步,转身朝着集市外面那三个瘦骨嶙峋的毛拉看去,然后咯咯笑着,快步走开了。我回头看着她们的背影,发现她们都穿着美国式样的马鞍鞋。这一定就是那几个据说跟我们两位海军陆战队员在集市里私会的女孩子了,根据我所记得的那两人离开使馆区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还有那些女孩子们从我身边走过时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来看,我怀疑他们要来真的了,还有,这些年轻人的幽会恐怕不会有好结局。

于是我开始跟踪起这些女孩子,心里不住地咒骂努尔·木哈姆德不肯来帮一把手。她们走得不快,我不时能瞥见这两个裹着昂贵绸缎的倩影,身姿优美,还穿着马鞍鞋。她们成了情欲的化身——迷人而又危险,一闪即逝——她们就这样款款穿行在集市里,张望着,期待着。

我尾随她们走进了小巷里卖土耳其毡帽的地方,阿富汗男人戴上这些银灰色的帽子看起来很英俊,“弗兰基”戴上则很可笑。“大人,帽子!帽子!”商人们叫喊着。我用普什图语抱歉地说:“俊小伙才配得上土耳其毡帽。”他们听了笑着走开了。

眼下,穿袍子的女孩们走得很慢,磨磨蹭蹭地,一会跑到贩卖南方昂贵瓜果的水果摊子,一会跑到卖印度服装的黑漆漆的铺子里。我觉得她们并没有发现我,就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但是那些马鞍鞋放荡、堕落的步态迷住了我,这下我完全明白我们的两位海军陆战队员何至于在姑娘们的魔力中无法自拔了。

有那么一会,我跟丢了。我拐进一条街道,里面有贩卖金属制品的铺子——铜器、锡器、不锈钢,还有银器——但是她们不在那儿。出于某种难以言表的恐惧,我急急忙忙地回到了纺织品中心,发现她们不在,于是走向一条似乎是个死胡同的小道。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去,结果看到了一幕奇特的、令人永生难忘的场景。

我们的两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靠着那条死胡同的墙壁,穿着鲜艳的制服。那两位阿富汗姑娘背对着我,倚在他们身上,她们的罩袍撩到背后,她们的嘴唇热切地压在海军陆战队员的嘴唇上(虽然我看不见)。穿灰衣的姑娘脱掉了一部分外套,我瞧见了那裸露在寒风中的肩膀。我还从未见过人类的身体如此热烈动情地纠缠在一起,这时我才意识到她们正在解开海军陆战队员们的制服,并调整着自己的姿势。

就在此时,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三个瘦毛拉穿过集市,正在寻找那几个姑娘。他们要等会儿才能追到这条小巷,说不定看不见这里。也说不定会看见。

“笨蛋!”我用普什图语喊道,顺着小巷跑下去,“从这里走!快!”

我想拉住那两个女孩,我猜部分原因是为了看看阿富汗女人不穿罩袍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她们躲开了,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罩袍则已经穿戴整齐,她们还是像平常一样神秘、沉默寡言。

“毛拉?”她们怀着真切的恐惧问道。

“对!快!”

我开始领着她们向我觉得安全的地方跑去,但是那两对男女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克服了语言障碍,而且找好了自己的逃跑路线,那两个女孩一眨眼的工夫就顺着一条远离毛拉的小路消失了,而两位海军陆战队员则翻过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墙壁,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死胡同里。我听到身后传来毛拉愤怒的声音,还领着一大帮人,我来不及多想,定了定心,开始冲着墙小解。

就算是毛拉也知道我是在撒尿,我听见他们在小巷另一头沮丧地嚷着,“作孽的丫头肯定在这。”我挤出人群,看见远处有两个穿袍子的人影,一个是浅褐色的罩袍,另一个是灰色,正在安然穿过集市。寒风中她们身上的丝绸袍子仿佛希腊女神们穿着的那样,我看着马鞍鞋顺着积雪的小路越走越远。我在心里受着神秘情欲的煎熬,这玲珑胴体激起了多么可怕的欲望!我很想追上她们,用普什图语大声诉说我的饥渴,告诉她们,既然海军陆战队员不在这里,我也很乐意与她们交媾,就算是在集市里权供男人小解的角落里也无妨。

反正这下子那两个海军陆战队员非得离开阿富汗不可了。这点毫无疑问。我懊悔地看着她们离开集市,然后有点羞愧地发觉,海军陆战队员得被遣送回家,这让我暗自高兴。我按捺住这个卑鄙的想法,想叫一辆“候的”。令我吃惊的是,立刻就有一辆凑上来,里面坐着大老远跑来的努尔·木哈姆德,他来看看事情怎么样了。

“有麻烦?”他指着毛拉殷勤地说,那几个毛拉这会儿正在集市入口旁边对着人群长篇大论地说教呢。

“差一点,”我回答,“老天保佑。”

我爬上“候的”的斜座,赶回使馆。马蹄嘚嘚地踩在喀布尔的街道上,那其实只是结了冰的泥巴而已,这时我又一次注意到设在城里大部分街道旁的那些露天小水渠。阿富汗现在还没有地下水管道,所以这些小水渠里流淌的就是公共饮用水。但是,居民们也在里面小便,往里面扔死狗,就着它们刷牙,清洗所有的食物,然后这些食物会被供给当地居民,包括美国、欧洲大使馆里驻扎的“弗兰基”食用。我耸了耸肩膀。

我面前是个山里人,背上背着卡宾枪,正蹲在沟里大便,离他不到十码远的地方有个帮厨,穿的衣服跟努尔·木哈姆德一样,正在无所谓地洗着一堆肉,一会就要给法国大使馆送去做晚餐。

“这种事真是国耻。”努尔苦涩地说。

“政府知道这些姑娘是谁吗?我是说那些穿马鞍鞋的姑娘?”

“有传言说其中有一个是沙·汗的孙女。”

“他老人家知道吗?”我接着探问。

“向使馆提出抗议的就是他。”

“他孙女长得漂亮吗?”

“都说是个美人,”努尔回答说,“但是我认识的人里,谁也没真正看见过。”

“沙·汗公开反对‘罩袍’,是吗?”我问道,想赶在见到沙·汗之前把情报拢一拢。

“那是当然。所以毛拉们上次斋月期间想要杀了他。”

“我四点钟得赶到那里。”我重复道。努尔说他会准备好吉普车,然后我就匆匆跑去向福布罗根上尉汇报了。我们安排那两个海军陆战队员当天下午就离境。他们得坐着敞篷卡车穿过那些绵长、危险的山口,然后到达位于开伯尔山口的白沙瓦。以后的岁月里,他们一准儿会用阿富汗的这段往事来激励那些远赴他国服役的年轻人。

注释:

[1]铜器时代(bronze age):石器时代之后,铁器时代之前。

[2]马尼拉文件夹(manila folder):最初是以马尼拉麻为原料的,所以称为马尼拉文件夹。

[3]斋月(Ramadan):伊斯兰教历第九个月,十二个月中最神圣者。

[4]这里的原文分别是“Cobble”(磕布尔)和“Kaboul”(喀波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