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绝对不是!”莫西布激烈地喊起来,“那姑娘家里气坏了。布林莫尔学院也乱成一团。你猜那姑娘干出什么事来?她趁着战争期间跑到英国,辗转到了印度,最后跟着驴车商队北上到开伯尔山口。她是在喀布尔这里结的婚。”
“婚礼极其盛大。”沙·汗回忆道,“你有那姑娘的照片吗,米勒先生?”
我从文件里抽出几张艾伦·杰斯帕的照片。有一张是她在布林莫尔学院读二年级时表演莎士比亚戏剧时拍的——《十二夜》中的奥利维亚——一位苗条的金发美女,其气质高雅一望可知。还有一张是读三年级时她在合唱团唱歌的照片,正与弗雷茨·瑞纳合作演出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她身着白袍,帽檐下露出一缕金发,看上去宛若天使一般。还有几张两人合照,她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白人,而纳兹鲁拉则是温柔的棕色。还有一张是她的高中毕业照,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微笑又若有所思。像她这样的女孩我认识不下一千个,她们充斥着拉德克里夫学院、史密斯学院和霍利奥克学院的校园。她们擅长英文课,数学却很差,对哲学课毫无兴趣。她们精力充沛,咋咋呼呼,低年级的时候会真心实意地想要嫁给一个从阿富汗、阿根廷或者土耳其斯坦之类的国家过来的小伙子。升入高年级之后,大多数女孩子开始有些头脑了,于是就从波士顿城外的丹佛、莫比尔或者索莫威尔这样的地方挑个小伙子嫁掉。
“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沙·汗问道。
“我们有几份报告。她父亲说曾恳求女儿不要做这种事,而她只是回答说她受够了宾夕法尼亚州的多赛特镇,宁可死在沙漠里也不愿意嫁给那些围着她打转的本地小伙子。”
“多赛特镇就这么糟?”阿富汗老人问道,“我知道很多法国小镇,不会发生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但也不差。”
“我曾经开车去过多赛特,”莫西布回答道,“我记得那是个舒适的美国小镇。建筑很有殖民地风格,我的印象如此。”
“但你没有在那里生活过。”老人说。
“事实上,我在那儿生活过,”莫西布纠正道,“过了三天日子。有一个礼拜五的下午,艾伦和纳兹鲁拉开车带我过去。他想要杰斯帕的家人看看,我们阿富汗有很多知书达理的年轻人。那个周末真是快把人折磨死了。”
“杰斯帕的家人很不看好这桩婚事?”我问道。
莫西布刚要回答,我突然隐隐觉得有另一个人走进了房间。在这个厚重严肃的作战室,一种异样的气氛笼罩了我,我好像看见沙·汗正摇着头,不满地看着我的身后。我转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想知道他正跟谁使眼色,但是那儿没有人。可我确实看见了一样东西,我刚才走进房间的时候可没看见。在门厅里,就像美国小孩乱扔的雨衣一样,一把椅子上正放着一件浅褐色的罩袍。
“不看好这桩婚事?”莫西布重复道,“杰斯帕家人对纳兹鲁拉和我的态度就好像我们是麻风病人似的。”
“杰斯帕先生做哪一行?”我问道,“不是保险业吗?”
“是的。他跟全世界的保险业务员一样,又温柔又体贴。”莫西布说,“我挺喜欢他,他的太太人也挺好。我认为他还是当地征兵局的主席,手里很有些权力。”
“后来,”沙·汗问道,“你不是劝杰斯帕一家不要跟阿富汗人结婚吗?”
“没错。我在费城见了他们,从华盛顿把大使先生也带过去了,我们四个人……纳兹鲁拉和艾伦不知道我们见面的事,也没参加。我们相当坦诚地讨论了这件事。”
“你说实话了?”我问。
“毫无保留。在我印象中,大使很不高兴,认为我没必要说得这么清楚明白。后来他说我也许破坏了国家的名誉。我告诉杰斯帕一家人,如果他们的女儿嫁给纳兹鲁拉,一到喀布尔她的护照就会被没收,然后,如果没有丈夫的许可,无论以何种理由都不能离开阿富汗。从此之后她将永远成为阿富汗人,等于是放弃了任何接受美国庇护的权利。”
“你跟他们说的,和跟我说的一样清楚?”沙·汗问道。
“是的。”
“他们怎么说?”
“杰斯帕太太哭开了。”
“你有没有警告他们阿富汗的收入和生活条件?”我问。
“我说了。说得极为详尽,”莫西布向我保证,“我说,‘杰斯帕先生,虽然在美国纳兹鲁拉开的是凯迪拉克牌汽车,我开奔驰牌汽车,但是艾伦绝对不应该被这种假象所迷惑。我们只有在国外才能接受政府的慷慨照顾,一旦回国,纳兹鲁拉和我的工资每个月不会超过二十美元。’”
“他们相信你说的话?”
“他们看见了我们的汽车,觉得我肯定是说谎。哪里都有贪心的人,无论是宾夕法尼亚州的多赛特镇,还是在喀布尔。杰斯帕一家坚信纳兹鲁拉很有钱。”
“他现在收入怎么样?”我问道。
父子俩改用普什图语交谈,都认为纳兹鲁拉和他的美国妻子刚结婚时每月挣二十一美元,现在涨到了二十七美元,大概就是这个数。
“我也说明了住房条件,”莫西布接着说,“我说艾伦将会有大半生住在破草棚里,身边全是嫌弃她不穿罩袍的女人。”
“大人阁下,”我问道,“阿富汗人是不是有可能不再穿罩袍?”
老人往后靠在他的红色皮椅里,回答道:“看起来,你们美国人对罩袍的兴趣真是非同寻常。你看!”他手指着走廊里的椅子,“我自己的孙女也穿罩袍,她母亲还是索邦大学毕业的呢。”我又瞧了一眼那条浅褐色的罩袍。
“您的孙女愿意穿这个吗?”我问道。
“我们不关心愿不愿意的问题。”沙·汗回答道。
“俄国人关心,”我回答,触及了老人的痛处,“他们说要逼着你把妇女们解放出来,正如他们解放了他们的妇女。”
我本能地感觉到他想要就这个话题谈得更深入些,也知道他赞成我和俄国人的观点,认为必须丢掉罩袍,否则就会闹革命,但是他却截住了话头,说:“我今天得知你们使馆的那位年轻女性,麦克斯维尔小姐被山里来的三个毛拉攻击了。我想是你救了她。那么你就应该知道这些激进分子的势力有多大。罩袍还得保留下去。”
“我安慰杰斯帕小姐的家里人,”莫西布讲下去,“说艾伦不是非穿不可,但是如果不穿的话,纳兹鲁拉的家里人会恨她。我还警告他们,如果艾伦没穿罩袍就出现在公共场合,毛拉们可能会朝她吐口水。”接下去,他的声音变得严厉刺耳,“米勒大人,一个弗兰基媳妇在阿富汗生活所涉及到的方方面面,我都告诉她们家了,后来我也告诉了艾伦本人。我拿出了最大程度的诚实和坦率。我警告她,如果嫁给了纳兹鲁拉,她就会成为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一个既没有法官的保护也没有任何人权的女人……成了一只……动物。”他的内心极为愤慨,站起身来在堡垒似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清楚地记得说过的每一个字,米勒,因为过了一年我又得跟另一个女孩,这次是巴尔的摩来的,把这个令人沮丧的前景再描绘一遍,这个女孩比较有理性,没跟我结婚,但是你那位该死的杰斯帕小姐不管不顾地嫁给了纳兹鲁拉,而现在议员们想知道她在哪里。”
他坐回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回忆道:“这个荒唐透顶的阿富汗政府。有人说,‘阿富汗青年出国,生活就必须过得像个绅士。’于是政府拿出了高额消费账户让我们买凯迪拉克牌轿车。你可知道我在沃顿的时候他们给我多少补贴?每月一千美元。怪不得女孩儿们都想嫁给我们。可还是这个政府又把我弄回国,你知道我现在挣多少钱——每月二十一美元。眼下,纳兹鲁拉正在坎大哈西边的地方主持水利灌溉项目,每月挣二十七美元……大概就是这个数儿。”
“他妻子跟他一起?”我突然问道。
“哪个妻子?”沙·汗问道。
我惊呆了。“哪个妻子?这话什么意思?”
“这个你没告诉杰斯帕的家人?”沙·汗问儿子。
“有些事阿富汗人在外国是不能谈论的。”莫西布回答道。
“纳兹鲁拉去美国之前就结婚了吗?”我追问道。
“他家里当然有妻子,”沙·汗解释说,“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文件里可没写。”我抗议。
“那现在写进去。”老人说,“纳兹鲁拉在遇到那美国姑娘之前已经结婚。这下杰斯帕家里人该放心了。”他刚说完就道了歉,“抱歉,米勒大人。这么说太刻薄了。我跟杰斯帕家里人一样担心。他们家女儿去哪了?你说他们跟女儿失去联系已经有十三个月了?做父母的心里压着多大一块石头啊。”
老人开始哭泣,抹去黑眼睛里的泪水。我发现阿富汗人动不动就会突然哭起来,而且不是假装的。
他控制住抽泣之后,又继续用优美的法语轻声说:“我们家人和纳兹鲁拉家一样小心。送莫西布去英国之前,先让他跟一个穆斯林好人家出来的本地女孩结婚。我们想着,‘以后如果他又娶了个英国姑娘,也没什么损失。要是他在喀布尔工作,那么他有个穆斯林家庭,如果被派到欧洲,那么他就有个迷人的英国妻子。’我记得跟纳兹鲁拉的父母也谈过这件事。我们作了保证,‘如果不生出一两个阿富汗小孩,就不让他们离开家。’这事一直都很顺利。”
“你把这事告诉那个巴尔的摩女孩了吗?”我问莫西布。
“没有,”他诚实地回答,“但是我猜正是因为没把这个告诉她,我才能把生活在阿富汗的种种其他的不便之处坦言相告。”
我把双手平放在皮质公文包上,说道:“好吧,杰斯帕姑娘会去哪里呢?”
沙·汗叫人拿来一杯橘子汁,守规矩的阿富汗人用这种甜腻腻的饮料来代替酒精。当然,来送果汁的是一个带着毡帽的男人,因为在一个不愿意放弃罩袍的国家,大多数通常由女人做的事也必须由男人来代替。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沙·汗回忆道,“像坎大哈这么远的城市,要知道什么消息可不容易,但是我们还是想办法探到了消息。我们发现,纳兹鲁拉和他的美国妻子……你知道他的穆斯林妻子和孩子们呆在喀布尔这里吧?”
“不止一个孩子?”我问道。
“是的,他去沃顿之前有一个,回来之后又生了一个。”
我思考着这件事,然后提了一点:“但是第二个孩子是跟杰斯帕姑娘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生的?”
“当然。但是他对阿富汗妻子也要尽义务。她理应受到照顾。”
“所以送给她个孩子?”我问道。
“人们很难理解我们对于女性的态度。”沙·汗承认,“我们珍视女性,热爱她们,保护她们。大多数诗歌都是献给女性的。但是我们不想让生活中挤满女人。”
“我认为如果有两位妻子,生活就不会被挤得那么满了。”我反驳道。
“我的生活有很大的自由空间,”沙·汗平静地对我解释,“可我有四个妻子。”
“四个妻子?”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