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们找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看见,但是快到傍晚时我们来到了一片灌木丛,虽然我没看清那畜生,但是我能看出来是一头熊,于是我开枪打了一通。我没打死那头熊,倒霉的是,我把它打成了重伤。”
赫伯特爵士停下了他的叙述,有那么一会儿我认为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很明显,他不想接着说下去了,但是他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说:“我觉得这房间里没有人听说过克什米尔熊吧。那熊的声音就像人类一样……就像一个处于极度痛苦中的女人。受伤之后,那熊连滚带爬地顺着灌木丛逃走,惨叫得活像个备受折磨的母亲。我差不多能听清楚它在哭诉什么。它呜咽着,嚎哭着,显见得就要因极度的痛苦死去。那真是……”他搜索着合适的词汇,把右手伸出去捶打着椅子,“那真是……”
在火堆旁坐着的玛格丽特女士说:“令人心碎啊。赫伯特爵士想要离开灌木丛,但是那些信差提醒他必须结果了那头熊。那是他的使命。于是他扑过去——那些男人说的——但是那头熊已经一瘸一拐地逃到树林深处去了。”夫妻俩沉默了,我们侧耳倾听,呼啸的风声将冬天最后一场暴雪刮碎。
“我在那头悲泣不已的熊身后追赶了将近一个小时,”赫伯特爵士平静地说,“追上它并不难,因为那头畜生不时地又哭又喊。那场面绝对十分怪异。那头熊不是个畜生。那是一切被人类猎杀的可怜虫的化身,鹌鹑、野鹿、兔子。我可以告诉各位,那头熊对我哭诉,痛苦地嚎叫着。最后我发现它筋疲力尽地倒在一棵树旁。就在我靠上去的时候,它还在悲泣着连连惨叫。以上帝的名义,我要告诉各位,那头熊……”
“你开枪了吗?”法国大使用法语问道。
“是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开的枪,但是我确实那么做了。然后我就飞奔回斯利纳加的酒馆去找那个曾经警告过我的男人,但是他已经走了。”
“这个故事的寓意何在呢,赫伯特爵士?”莫西布·汗问道,“如果今晚我们猎杀一头狼的话,它可一准儿做不出这种事来。”
“这个故事的寓意就是,莫西布·汗,这个房间里没有谁能对我们在阿富汗遇到的事情胸有成竹。你,麦克斯维尔小姐,难道你们华盛顿政府没有给你发一份打印得清清爽爽的小册子,告诉你喀布尔是什么样吗?气候恶劣。衣服也不凉快。还有痢疾。”
“确实有。”麦克斯维尔小姐笑起来。
“上面说的没错,是吧?”
“说的没错。”
“但是这本小册子可有让你预料到今日?要来跟我们聚会就得早晨六点起床打印剧本?在集市里被毛拉袭击?看见狼冲向你的汽车?”
“没有,”麦克斯维尔小姐平静地说,“华盛顿的小册子里没写这些事情。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在这世上找到一个如此温暖,如此富有人情味的房间。今夜,我深深挂念着的每一个人差不多都在这里。至于毛拉和狼,我倒也没料到。现在我觉得这些事好像都没发生过。”
“我就是这个意思,”赫伯特爵士说,把手伸向人群,“现实生活绝不会让我为遇到克什米尔熊预先作好准备。我很肯定这件可怕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但是,麦克斯维尔小姐,多年以后,那些狼对你来说会变得如此真实,正如那头哀嚎的熊之于我。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多年以后,阿富汗在我们的回忆中也会变得真实。”
“听你的话,好像我的国家很难理解,”莫西布·汗反驳道,“其实非常简单。你只要读读第十一版大英百科全书里,亨格福德·霍迪奇上校爵士所写的文字。”他念出这位上校的姓名时,咬字过分准确了。
“你说什么?”瑞典女孩用法语问道。
“请允许我。”莫西布·汗说道,向赫伯特爵士鞠了一躬,从图书室的书架上取下大英百科全书第一卷,翻到讲阿富汗的那篇文章,故意学着英国人的口音念道:
“阿富汗人在孩童时代见惯了杀戮,他们熟悉死亡,打起架来大胆残暴,却容易因失败而沮丧;性格过分暴烈,目无法纪;表面上态度坦率友善,尤其是当他们有求于人时,一旦索要不成马上变得粗野残忍。他们肆无忌惮地作伪证,背信弃义,贪得无厌,睚眦必报,手段穷凶极恶,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为了区区小事作奸犯科,却通常无需受到惩罚,然则一旦实施惩罚则手段骇人听闻,这情形世上绝无仅有。阿富汗人之间纷争不断,巧言令色,互相猜忌;反目成仇、聚众斗殴之事时有发生;出门在外,他们隐瞒行程,不肯说出自己的目的地,或者干脆故意误导他人。阿富汗人的本性类似猛禽的习性。按照礼节和传统,阿富汗人尊重自己地盘上的外来人,但同时也认为理应警告对方自己将要发动攻击,甚至先下手为强,一旦对方离开自己的地盘就立即猛扑过去。在阿富汗人眼中,打击犯罪和收取赋税一样是暴政。他们喋喋不休地夸耀自己的高贵血脉、独立传统和勇敢精神。他们自认为是万国之始,每个人都觉得所有的阿富汗人都跟自己一模一样。
“我提醒各位,以上这些内容自成一段,”莫西布·汗警告大家,“我常常纳闷,到底需要多久我才能成为你们心目中典型的阿富汗人?你们觉得我应该狡诈圆滑、说谎成性,但为什么我偏偏不是这样的人?原因就是我们身上的那点‘猛禽’特质。一个人怎么会变成猛禽的?反正,第一段我是读不下去,好在下一段又让我看到一点希望。我可以接着读下去吗?”
“请继续。”赫伯特爵士说。
莫西布·汗微笑着,调整了刚才那种沉重的语气,接着读道:
“他们在物质极度匮乏的环境中仍然能够生存,在印度军队里靠着英式训练,也能够培养出优秀的阿富汗裔士兵,但人数很少。多数阿富汗人都具有节制和顽强的品格,但是上层社会人士普遍沾染上堕落的风气,积重难返,道德败坏。初识阿富汗人,你很容易产生好感。特别是从印度过来的欧洲人,往往被他们表面上的坦率、开朗、好客,和男子汉气概所吸引;但是这种魅力难以持久,随后这个欧洲人就会发现,阿富汗人的残忍和狡诈的特点与其独立自主的精神一样突出。”
莫西布·汗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将这本百科全书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眼睛瞪着这些来朗诵戏剧的人。“诸位知道,这其中有一点很好笑。英国人写了这种东西,可自己也不明白阿富汗人到底是怎么把英国军队痛痛快快地狠揍了……两次的。写这东西的人肯定是憋在小房间里,坐在凳子上,苦苦思索:这些阿富汗人究竟算哪类人呢?竟能够打败我们的军队?然后就七拼八凑地描写出了一个最不像英国人的民族,随后又将这些文字一本正经地写进了这本巨著当中,我在牛津的时候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我的反应是什么?我当时的想法?我很骄傲,一个弗兰基居然把我看得如此透彻,还写得带有如此敬意。现在我渐渐年长,这才从字里行间看出了仇恨,或者说,是无知。其实,也并非如此。这些文字是一位学者带着尊敬写出的肺腑之言,只是他搞不明白我们阿富汗人的力量来自何处。不要忘记那句精彩的结语:‘这种魅力难以持久,随后这个欧洲人就会发现阿富汗人的残忍和狡诈的特点与其独立自主的精神一样突出。’”
“莫西布!”我嚷道,“你把这段都背下来了,是不是?”
“只背了我最爱的那部分。”他笑道。
“‘残忍和狡诈’也算你的最爱?”阿斯科维斯小姐疑惑地问道。
“用上述特点来捍卫句子最末的一个字眼儿,就是好话了。”莫西布回答说,“一定要记住最后一个字眼儿,阿斯科维斯小姐。独立精神。”然后他轻松地笑了起来,说道,“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你们英国人终于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朋友了。否则我怎么敢在这种地方给你们读这种文章?就在这里,我那些残忍狡诈的祖先可是曾经两次将喀布尔城里所有的英国人赶尽杀绝。在1841年我们实施了暴行,然后在1879年故伎重演,你们居然还愿意让我出现在这里,真是他妈的宽宏大量啊。”
“难道你以为我们英国人忘了那些大屠杀?”赫伯特爵士语气沉重地说道,“那些事让我们对喀布尔有了一种特殊的情结。在这些血红色的残垣断壁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像在广岛,头顶有飞机飞过时可能也是这种感觉。”
“我们最好开始朗诵剧本吧。”我提议。
“他想要出风头。”一位年轻的英国官员嘲笑道。他是我的主要对手,也想获得格丽琴·阿斯科维斯小姐的垂青。
“事实上,”一个法国人用法语说道,“他今晚还得亲吻英格丽小姐呢。”
“没错,”我急切地说,“我非常希望能在明天早晨之前演到那个情节。”
“聪明小子,”英格丽笑道,“早晨是我最丑的时候。”
于是,朗诵就在这种气氛中开始了。第一幕里,大家的声音都有些奇怪,因为演哈里·布鲁克的英国人一口牛津腔调,英格丽只能本色出演,她的角色只是个胸前伟大的瑞典美人,其他人也都没进入状态,包括我自己也是,怎么表演也只是一个美国大使馆里的年轻小子。然而,毕竟屋子里暖融融的,听众们又都全神贯注。屋外有狼群的气味,没有人会忘记我们身在阿富汗的严冬季节,离我们所知晓的文明非常、非常地遥远。我认为,就连莫西布·汗也被我们的表演打动了,在第一幕结束的时候他问道:“赫伯特爵士,以前我错过的那些聚会也像今晚一样精彩吗?”
“就我所见过的,一直很精彩,”英国人回答道,“三周前,我们朗读了《天主教堂谋杀案》,我在里面朗诵托马斯·阿·贝克特的角色。”
“噢,我真该观赏那次表演!”莫西布嚷道,“美国大学里那帮人都很迷T.S.艾略特。他们崇拜艾略特,因为他是美国同胞中的诗人,他们尊重艾略特,因为他逃离了美国,那些人自己也想逃走,但是做不到。”
我恐怕当时入戏太深,真以为自己化身成《新共和》杂志的知识分子记者了,我说道:“你也逃离了美国,莫西布,就像艾略特一样,但与他不同的是,你时时刻刻都在后悔。”
“说得太对了!”这位好脾气的阿富汗人叫道,“我就偏偏喜欢开快车,还喜欢那股不负责任的劲头儿!在美国的时候我两样都占,而在阿富汗工作,我每天都哀叹这种生活一去不复返了。”他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然后又说道,“然而早早晚晚有一天,我们都得成熟起来。”
“我肯定,你的国家会成熟起来。”我镇定地回答。莫西布对自己刚才的发言感到相当满意,现在则稍微有点脸红,但是他仍然愉快地点了点头,他不是那种跟对手死犟到底的人;相反,他尊重敢于回击的人。
“还有人需要加香朗姆酒[2]吗?”大使问道,仆人把我们的杯子重新斟满,火也烧得更旺了,我们重新搭配演员,开始朗诵第二幕。这时候,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角色,而且,不管我们如何演绎自己的角色,听众们也都习惯了。如果今晚的哈里·布鲁克说话不带布鲁克林腔调而是带着夸张的英国口音——我认为两种都很糟糕——我们也乐于接受这种表演方法。当英格丽小姐叫道“哈里,求你帮个忙,去死吧!”的时候,听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呆头呆脑的、随时随处可见的那种金发美人。到第二幕结束的时候,我们在这座古老的城堡里已经营造出了一种戏剧家们可遇而不可求的气氛。演员与观众浑然一体,心心相印。我认为其中部分原因在于,那间温暖安静的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明白一点,如果他在我们的戏剧中找不到某种满足感,那么他在阿富汗就找不到可以逃避现实的地方。他要么在戏剧中宣泄情绪,要么就只有不参加我们的活动,独自落寞。所以我们大家互相依赖,异乎寻常地积极主动,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在未来的十六七个月里,我们得跟这群啰唆的邻居一起寻找乐趣,别无他法。正是因为如此,喀布尔的生活——没有公路,没有电影,没有新闻,没有任何东西——才如此丰富多彩。我们在这有限的几个人身上挖掘秘密,而不是在茫茫人海中随便结识些泛泛之交,每次在同事身上发现新东西,都具有特殊的意义。比如说,我从来没想到,美艳动人的英格丽还有如此鬼灵精怪的一面。
第二幕之后的对话与第一幕之后的大不相同。不知怎地,这出戏渗入到我们的思想里,主宰了我们的心智。我们这些懦弱可怜的朗诵者无力控制自身的意志,而我们想要塑造的角色却仿佛具有了真实的生命一般。哈里·布鲁克和他那位野心勃勃的金发美人好像当真与大家在这坚固的大使馆里同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