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爆炸宇宙学的证据
我们必须从这些形而上学的反思中回到枯燥却重要的证据问题上来。为什么现代天文学家接受这样一种乍一看稀奇古怪的创世故事呢?为什么我们要认真看待这个故事呢?概而言之,其答案正是,尽管现代宇宙创造的故事颇为离奇,但是却有大量坚实的事实根据。
哈勃和红移
第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来自对宇宙大小和形态的研究。想为宇宙绘制一幅地图就先要测定恒星之间的距离,其方法为先确定一些恒星,观察它们彼此之间是如何移动的。现代人对于科学绘制宇宙地图的尝试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
要测量恒星的距离是极其困难的。较近的恒星可以用初等三角学以及精确测量恒星的视差来估算距离。对于居住在地球上的天文学家而言,能够得到的最大基线就是地球围绕太阳公转的轨道,所以天文学家以6个月为周期,观测有运动迹象的恒星。然而,即使是这种测量方法,所需的精确度也超出了19世纪之前的天文学家的能力(参见图1.1)。
图1.1 视差:用初等三角学测量恒星之间的距离
在6个月的运行路线中,地球绕着太阳公转改变了它的位置。其结果就是附近恒星的位置经过一年的时间看上去有点儿移动;距离越近、体积越大的恒星,位置的变动就越明显。(由于观察者的运动而引起目标的位移这就是视差。)通过仔细测量这一变动,可以用初等三角学来确定这颗恒星离地球的真正距离。这是确定宇宙真正范围的首要方法。对于远一些的恒星,由于角度太小而无法操作,所以必须使用其他方法。该图出自肯·克罗斯韦尔(Ken Croswell):《天体的炼金术》(中译本名为“银河系”,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译者注)(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6页
对于更为遥远的恒星,我们不得不依靠更不精确的方法。20世纪第一个10年,美国天文学家亨丽埃塔·莱维特(Henrietta Leavitt)研究了变星——那是一种在有规则的周期中改变亮度的恒星。她发现有一种特殊的变星,即所谓的造父变星,其周期与恒星的大小和亮度相关。使造父变星忽明忽暗的原因正是它们的膨胀和收缩。莱维特指出,较大的(因此也较明亮的)造父变星膨胀和收缩的速度比较缓慢。因此,通过测量其周期的长度,天文学家能够估算出每一个造父变星的体积和真正的(或者说“固有的”)亮度。那么通过测量观察者所看到的亮度,能够估算出有多少光线在来我们地球的旅途中丢失了,由此可以知道该恒星离我们到底有多远。
20世纪20年代,另一位美国天文学家埃德温·哈勃(Edwin Hubble)利用洛杉矶郊外威尔逊山天文台的望远镜观测造父变星,试图为广阔的宇宙空间绘制地图。他起先发现,许多造父变星显然存在于我们所在的银河系之外。这意味着宇宙并不是由一个而是由许多个银河系组成的,因此证明了德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在近两个世纪之前提出的观点。(具体而言,康德曾相当正确地指出,天文学家称之为星云的物体是由星系构成的,而且大多数星系都距离我们很远。)哈勃于1924年公布了这一观点,它标志着现代天文学上的一场革命。在几年之内,哈勃的研究工作使他有了更具革命性和更深刻的观点。20世纪20年代末,他发现大多数遥远的星系正在离我们而去。离我们越远,它们的移动速度越快。现在我们可以知道,我们所能观察到的最远的河外星系逃离我们的速度超过了光速的90%。哈勃是如何知道这点的?这一奇特的观测又意味着什么呢?
很奇怪,测量遥远的物体是否向我们移动或远离我们,反而比确定它们与地球之间的准确距离要容易一些。相关技术颇为简单,不难掌握。假如让来自遥远恒星的光线通过光谱仪,我们就能对光谱的不同部分加以分析。这就如同观察通过三棱镜的阳光一样。阳光通过三棱镜时,不同的频率有不同的折射角度,因而穿过三棱镜之后,它们就会呈现出彩虹般不同颜色的光带。每一条光带,或者说每一种颜色,都代表着一定能量或频率的光线,而且光线一旦通过这种途径分离之后,对每个能量层级都可以分别进行研究。在包括我们太阳在内的恒星光谱中,在某些特定频率的光线中都会出现狭窄的暗线。实验室研究表明,这些暗线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在前往地球的旅途中,光线所穿越的物质吸收了其特定频率的能量,使得这些特定的频率到达我们这里的时候已被减弱了。这些暗线被称为吸收线。每种吸收线都与一种特殊的元素相应,正是这种元素吸收了特定频率的光的能量。显然,这意味着通过研究星光中的吸收线,我们就可以知道恒星内存在什么元素,总量为多少。实际上,如今我们关于恒星如何运作(参见第2章)的知识主要就是建立在这样的研究之上的。
更为值得注意的是,恒星光谱能够告诉我们这颗恒星以什么样的速度向我们靠近或是远离我们而去。这个原理就是多普勒效应——当一辆救护车从我们身边驶过,警笛声会逐渐变弱。如果一个移动的物体(例如一辆救护车)以波为形式释放能量(例如声波),那么该物体朝向我们移动的时候,这些波似乎被压缩,而背向我们移动的时候,那么这些波就会拉长。在海滩上,如果走入海浪,与站立不动相比,浪花会更频繁地拍打你的双腿。但是你朝岸上走,浪花拍打你双腿的频率会小一些。同样的原理也适用于光谱。在恒星发出的光中,吸收线与你在实验室所期望的位置似乎有些偏移。例如,代表氢元素的吸收线可能偏向较高的频率移动,使它的光波似乎被压缩了(或者说接近光谱蓝色的一端)。或者可能向较低的频率移动(接近光谱红色的一端),这样光波似乎就被拉长了。哈勃发现了这两种移动的情况,但当他从事关于最遥远物体的研究工作时,他发现所有的移动都趋向光谱红色的那一端。换句话说,光波似乎被拉长了,仿佛物体正在远离我们而去。物体离我们越远,那么红移的程度就越大。
哈勃的这一发现意义非常重大,但是容易理解。尽管在我们自己的银河系和相邻的河外星系中的恒星由于引力的作用聚集在了一起,但一个河外星系离地球越远,那么它远离地球的速度就越快。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我们居住在宇宙中异乎寻常的位置。实际上,现代河外星系分布图表明,从大范围看,宇宙是非常同质的。因此我们不得不假设,宇宙任何一个地方的观察者也能观察到宇宙的其余部分也在远离他们而去。这必定意味着整个宇宙正在膨胀。如果宇宙正在膨胀,那么过去的宇宙肯定比现在要小得多。如果遵循这个逻辑一直回溯下去,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在遥远过去的某一瞬间上,宇宙肯定是无限微小的。这一观点直接导致了现代大爆炸宇宙学的基本结论:宇宙曾经是无限微小的,但是后来它膨胀了,而且至今仍在继续膨胀。哈勃的研究工作为大爆炸宇宙学提供了第一个而且是最基本的证据。
哈勃还指出,科学家可以通过测量宇宙膨胀的速度来推算宇宙存在的时间。这是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因为这似乎是一件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哈勃找到了一种测算宇宙年龄的方法!起初,他估计两个相距100万秒差的物体,其膨胀速度(又称哈勃常数)大约为500千米/秒(100万秒差的距离为光在326万年中的运行距离,大约为30.9×1018千米,或大约3000亿亿千米)。这个数字意味着宇宙只有20亿年的年龄。我们现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地球的年龄至少是它的两倍。今天我们对于哈勃常数的估算就比较低了,说明宇宙的年龄更为古老。但要测算出宇宙准确的年龄是很困难的,这主要是因为估算遥远河外星系的实际距离很难。现代科学家除了造父变星之外,还运用了好几种其他的距离标志,表明哈勃常数在55—75千米/(秒·每百万秒差距)之间。这意味着宇宙的年龄是在100亿至160亿年之间,而最新的估算大约集中在130亿年。为简明扼要起见,本书将一直用这个数字。
相对论与核物理学
20世纪初,大多数天文学家仍然认为宇宙是无限的、同质的、稳定的。哈勃的推论在当时来看似乎荒诞不经,正是其他领域的进展削弱了这一传统图景的效力。其中包括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发表。其详细内容在这里并不重要,但是该理论表明,从大范围看,宇宙也许并不是稳定的。爱因斯坦的等式意味着宇宙就像一个两头尖尖的楔子,要么趋向于这一端,要么趋向于那一端。它既在膨胀,也在收缩,一个完全平衡的宇宙是不可能存在的。爱因斯坦自己却反对这个结论。实际上,后来他承认这是他一生中最严重的失误——为了保持宇宙的稳定,他篡改了自己的理论,指出宇宙中还应该存在着一种可称为“宇宙常数”的力。他想象这种力就像反引力,可以平衡物体之间的相互吸引,以免宇宙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坍塌。然而,在1922年,俄罗斯人亚历山大·弗里德曼(Alexander Friedmann)证明,事实上宇宙既在膨胀也在收缩。宇宙处于不稳定状态且正在不断地进化中。最后爱因斯坦也接受了这一思想。
但是解决这些新发现的枝节问题颇费了一些时间。20世纪40年代,对于天文学家而言,一个正在膨胀的宇宙的观念仍然是不可思议的。随后,20世纪40年代至60年代,一些新的支持这一观点的证据积累起来,直至60年代末,大爆炸理论才成为关于宇宙起源的标准叙述。20世纪40年代末,美国一批物理学家——包括美籍俄裔物理学家乔治·伽莫夫(George Gamow)——运用某些原子弹研究的知识来探索这种全新的宇宙理论的内涵。一个极其微小的宇宙是什么样子的?很显然,它有极高的温度:就像自行车轮胎,打了过足的气就会变热,同样,所有的物质和能量都压缩在一个极小空间,这样的宇宙必定是极热的。在这样的条件下物质将会如何活动,我们并不关注其详情。关键是,伽莫夫以及弗雷德·霍伊尔(Fred Hoyle,后来他成了大爆炸理论的狂热批评者)等科学家很快就意识到,利用现有关于能量和物质在不同温度下如何工作的观念,对早期宇宙活动进行计算是完全可能的。而他们得出的答案是合乎情理的。他们发现能够利用大爆炸理论假说,绘制出一幅令人惊讶又言之有理的图景,说明早期宇宙是如何构建的。尤其是,或许能够大致推测出在早期宇宙中存在着哪些形式的能量和物质,从而明确宇宙在膨胀和变冷之际是如何变化的。人们很快发现,早期宇宙极其致密而又异常炽热的观念与粒子物理学的知识是完全一致的。
宇宙背景辐射
宇宙背景辐射(Cosmic Background Radiation,简称CBR)的发现,最终使得绝大多数天文学家接受了大爆炸理论。早期关于大爆炸如何发生作用的理论指出,在宇宙早期的历史中温度不断降低,温度一旦达到不同的粒子和力能够生存的地步,它们就能获得稳定的存在形式。早期宇宙过于活跃,在好几十万年的时间内温度过高,无法形成原子。但是温度终于降低到足够低的程度,质子(带正电荷)开始捕获电子(带一个负电荷)。在这个临界值上,物质呈中性,能量与光线能够在宇宙中自由流动。一些主张大爆炸宇宙学的早期理论家预言,在那一瞬间应该有巨大的能量释放出来,其残留物至今仍可检测到。
有趣的是,那些赞同大爆炸观念的科学家实际上并没有去寻找这种背景能量。它是由阿尔诺·彭齐亚斯(Arno Penzias)和罗伯特·威尔逊(Robert Wilson)于1964年偶然发现的,当时这两位科学家在新泽西的贝尔实验室工作。他们正尝试建造一座超敏感的微波探测器,可是他们发现根本无法清除所接收到的各种背景“噪音”。无论探测器朝向什么方向,总存在着由微弱的能量产生模糊的嗡嗡声。为什么天空的任何方向会同时发射能量?能量来自特定的恒星或银河系还可以理解,而来自四面八方的能量——而且是如此之多的能量——却似乎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尽管信号很微弱,但其所代表的能量加在一起就十分巨大。他们向一位射电天文学家透露了自己的发现,而这位天文学家曾经听到宇宙学家P. J. E.皮布尔斯(P. J. E. Peebles)断言,在大约相当于绝对零度以上3℃的能级上存在着残余射线。这个温度非常接近于彭齐亚斯和威尔逊所发现的射线温度。他们已经发现了早期大爆炸理论家们所断言的能量的片羽吉光。
两位科学家的发现具有重大意义,因为没有其他理论能有力地解释如此普遍的能量的来源,只有大爆炸宇宙学能够轻而易举地又很自然地对此加以解释。从1965年起,很少有天文学家还怀疑大爆炸理论是关于宇宙起源最流行的解释。如今它已是现代天文学的核心思想,是现代天文学理论与观念统一的范例。而宇宙背景辐射是现代宇宙学的核心:它试图描绘那些微小的变化,在不久的将来为我们提供关于早期宇宙性质的最有用的信息。[宇宙学家马克斯·泰格马克(Max Tegmark)博士甚至说:“宇宙的微波背景对于宇宙学的重要性,就好比脱氧核糖核酸(DNA)对于生物学的重要性一样。”] 2001年6月,一颗新的人造卫星威尔金森微波异向性探测器(the Wilkinson Microwave Anisotropy Probe,简称WMAP)发射升空,它将比从前更加精确地描绘细微的变化。
另一些形式的证据
自从发现宇宙背景辐射(CBR)之后,积累了更多关于宇宙大爆炸的证据。例如,大爆炸理论断言早期宇宙主要由一些简单元素组成,尤其是氢(大约占76%)和少部分的氦(大约占24%)。这与今天我们观测到的宇宙中元素的比率大致相似(虽然恒星内部的反应使得氢元素转变为氦元素,现在氢元素的数量下降至大约71%,而所有物质中的氦元素大约占到了28%)。氢和氦在化学上占多数对于我们而言并不十分明显,因为我们所居住的宇宙角落,恰好是其他元素聚集的地方(参见第2、3章),但是相关证据在我们周围却俯拾即是。氢元素显然是最普通的元素,甚至在我们自己体内也是如此。林恩·马古利斯和多里昂·萨根写道:“我们身体中所含氢元素的状况反映了宇宙中氢元素的状况。”通过特别精确的测量,可知在大爆炸中,氢元素还形成了少量的锂元素。这些也明显接近于大爆炸时元素构成理论所断言的数值。
其次,无论是天文学观测还是放射线测定年代技术(参见附录一)都不能确定时间超过120亿年的物体。如果宇宙的实际年龄超过这个时间(也许是几千亿年),而超过120亿年的物体却又不存在,这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最后,大爆炸理论——不像它的主要竞争对手稳态宇宙理论——意味着宇宙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地改变。宇宙最遥远的部分与比较靠近我们的部分看上去应该不一样,所以说观察100亿光年之外的物体,我们所看见的其实是它在100亿年前的样子。而且,就如我们将会看到的那样,遥远的物体与现代的宇宙在重要的方面并不相同。例如,与现在相比,早期宇宙拥有更多的类星体(参见第2章)。
大爆炸宇宙学有多大的可信度?
大爆炸宇宙学是正确的吗?没有任何科学理论能宣称自己是完全确定的。而且该理论仍然遇到一些遗留问题,其中有一些还是非常技术性的。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问题是无法克服的。
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段时间内,发现了一些比宇宙年龄还要古老的恒星——在某些天文学家看来,这个证据令人严重怀疑到整个大爆炸理论。哈勃望远镜观测表明,显然这并不是真实的。那些最古老的恒星似乎要比用最新哈勃常数推算出的宇宙年龄年轻10亿年。对大爆炸宇宙学而言这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在90年代末,从研究遥远的Ia型超新星(参见第2章)积累的证据表明,宇宙的膨胀速度并未在引力的影响之下减退,反而在逐渐增长,这条消息则不那么受欢迎。如果观测准确的话,这是令人感到惊异的,因为这似乎意味着还有一些至今未知的力在不断地起着作用,从大爆炸以来保持并推进着宇宙膨胀的速度,但这种力极其微弱,根本察觉不到。这种力可能由“真空能”构成,这是量子力学预言的一种力,它会朝引力相反的方向发生作用,驱使物质与能量彼此分离,而不是将它们拉到一起。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它的作用与爱因斯坦思辨性的宇宙常数几乎是相同的。这个证据也许对大爆炸宇宙学是一次严重打击。另一方面,它意想不到地解决了暗物质(参见第2章)问题,因为真空能就像一切的能量一样具有质量,这可以解释天文学家一直在寻找的巨量的物质。关于起源的棘手问题依然是存在的。对于宇宙大爆炸的那一瞬间,我们所掌握的一切科学知识似乎都变得混乱无用。此时,宇宙的密度趋于无穷大,温度也趋于无限高,现代科学尽管已有了许多大有希望的观念,但是还没有找到解释此类现象的好方法。
尽管存在这些问题,我们还是会认真对待大爆炸理论,原因在于它与大多数现代天文学、粒子物理学的经验性和理论性知识的组合相一致。没有其他关于宇宙起源的学说能够解释这么多的问题。科学家构建了一个合乎逻辑的学说,与那么多证据相一致,这个理论还告诉了我们在宇宙的历史中最初几分钟内发生了什么,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成就。同样引人注目的是,我们认识到,未来的研究很可能在一些相当重要的方面修正当前的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