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地图:大历史,130亿年前至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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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源问题

万事万物是如何起源的?这是创世神话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无论现代宇宙学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这个问题还是需要慎重对待。

一开始,所有的解释都面临同样一个难题:某种事物如何从无到有。这是一个普遍的难题,因为万物的开端是无法解释的。最小的物质,亚原子粒子(subatomic particles)在一瞬间从无到有,并不存在什么中间状态。量子物理学精确地分析了这些介于似有似无之间的奇异突变,但这种解释对于人类是没有意义的。澳大利亚原住民有句俗语可以很好地概括这一看似荒谬矛盾却又正确的说法:“虚无就是虚无。” 德博拉·伯德·罗斯:《丰饶的土地:澳大利亚原住民的风土观》(堪培拉:澳大利亚传统委员会,1996年),第23页。

对于起源解释之难的意识与神话一样古老。以下经文就以一种颇为老到成熟的口吻和惊人的现代怀疑论观点提出了这些问题。它来自公元前1200年左右古印度诗歌总集《梨俱吠陀》(Rig-Veda)中的一首颂诗。该诗描述了创世之前似有还无的一处神秘之地:

无既非有,有亦非有;无空气界,无远天界。何物隐藏,藏于何处?谁保护之?深广大水。

死既非有,不死亦无;黑夜白昼,二无迹象。不依空气,自力独存,在此之外,别无存在。

其光一闪,横向射出,或在于上,或在于下。有施种者,有宏大者。自力为下,冲力为上。

谁真知之?谁宣说之?彼生何方?造化何来?世界先有,诸天后起;谁又知之,缘何出现?

世间造化,何因而有?是彼所作,抑非彼作?住最高天,洞察是事,惟彼知之,或不知之。 温迪·道尼格·欧法拉第(Wendy Doniger O’ Flaherty)编:《梨俱吠陀》(哈蒙斯沃思:企鹅出版社,1981年), 10. 129,第25—26页。

我们从中得到一个暗示,首先,存在着一种强有力的虚无——就像制陶工场院里的黏土等待被塑造成什么。现代核物理学也正是这样理解真空观念的:它虽然是空无,但能够拥有形状和结构,(正如粒子加速器的实验所证实的那样)能够从虚无中爆发出“物质”和“能量”。

也许有那么一个陶匠(或者若干个陶匠)正准备着赋予真空以形状。也许陶匠就是黏土本身。根据16世纪玛雅人的手稿《布布尔·乌赫》(Popol Vuh,又名《社团之书》):“不管怎样,什么都不存在:只有喃喃细语,只有浪花涟漪,在黑暗中,在夜色里。只有创造者(Maker),也就是塑造者(Modeler)本人,那羽蛇神(Sovereign Plumed Serpent)、信使(Bearers)、生产者(Begetters),在水里微微闪光。他们就在那里,包围在格查尔鸟(quetzal)的蓝绿色的羽毛里。” 丹尼斯·泰德洛克(Dennis Tedlock)重编:《布布尔·乌赫:玛雅人生命之黎明之书 》(纽约:西蒙和舒斯特出版社,1996年),第64页。但是造物主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每一个开端似乎都意味着会有一个更早的开端。在一神论的宗教,例如基督教或伊斯兰教那里,只要你问,上帝是如何被创造的,问题就出来了。我们所遭遇的不是一个出发点,而是永无穷尽的出发点,每一个出发点都会遇到相同的问题。

对于这一进退两难的境地,并没有完全令人满意的答案。我们不得不找到的不是答案,而是某种处理这个奥秘的方法,用禅宗的譬喻来说,就是“指月”的方法。只是我们不得不立下文字而已。然而我们的文字,从上帝到引力都不足以胜任这个任务。因此,我们不得不诗性地或象征性地使用语言;这种语言,不管是科学家、诗人还是萨满使用,都很容易被人误解。法国人类学家马塞尔·格里奥勒(Marcel Griaule)曾经向一位多贡人 多贡人,非洲民族,分布于今马里和布基纳法索,人口近10万,多信奉祖先崇拜。——译者注(Dogon)的智者奥格特梅利(Ogotemmeli)请教一个神话的细节内容,这个神话是说,许多动物拥挤在一级极小的台阶之上(就像在挪亚方舟上的动物一样)。奥格特梅利略带烦躁地回答说:“所有这些都必须用语言文字表述,但台阶上的每一事物都是一个象征……不管有多少象征都可以在那个一尺台阶上找到自己的空间。”这里翻译为“象征”的字也可以翻译成“这个下界的语言”。 芭芭拉·史普罗:《原始神话:世界创世神话》(1979年;重印,旧金山:哈珀旧金山出版社,1991年),第15页。面对事物的起源,语言本身濒临崩溃。

其中一个最难对付的难题是关于时间的。当没有时间的时候,“时间”存在吗?时间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东西吗? 在现代论述时间的最佳著述,埃德蒙·约福克特(Edmund Jephcott)翻译的《时间论》(牛津:布莱克韦尔出版社,1992年)中,诺伯特·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坚持认为我们现代的时间感主要是由于处在复杂社会中的人们协调自身行为的需要而形成的。在某些思想体系中,时间并不真正存在,地点才是重要的万物之源,而创世的悖论也多种多样。 托尼·斯旺(Tony Swain)描述了澳大利亚原住民社会中间有着这么一个以“地点”为基础的存在论;参见《陌生人的地点:澳大利亚原住民的历史》(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章。但是,对于那些把时间视为中心的人类共同体而言,关于起源的悖论是无法避免的。下文是伊斯兰教对祆教徒解开这些谜团所作尝试的一个概括。其中,创造者是一个被称为“时间”的永恒实体,他创造了一个变化的宇宙。这个宇宙由两个相互对立的原则所支配,就是阿胡拉马兹达(Ohrmazd)和阿里曼(Ahriman)两个神。

除了时间,所有的事物都是被造的。时间是创造者,时间是无限的,没有顶点也没有底端。它一直存在,永远存在。没有任何智者能说出时间何时到来。尽管所有的伟大都围绕着它,却没有人称它为创造者;因为它还没有带来什么创造。于是它创造了火和水,当它把水火放在一起,阿胡拉马兹达就存在了,同时时间就成了它所创造的事物的创造者和主。阿胡拉马兹达就是光明,就是纯净,他是善良、仁慈的化身,具有统治一切善良事物的力量。然后,他向下俯视,看见了远在96000帕勒桑(parasang) 帕勒桑(parasang),古波斯的距离单位,约合5—6千米。之外四处为害、令人厌恶、象征着黑暗与邪恶的阿里曼;阿里曼惧怕阿胡拉马兹达,因为他是可怕的对手。当阿胡拉马兹达看见了阿里曼,他想:“我必须完全摧毁这个敌人。”于是开始考虑使用什么手段能够毁灭他。然后,阿胡拉马兹达开始了他的创造工作。无论阿胡拉马兹达做什么,他都需要时间的帮助;阿胡拉马兹达所需要的所有美德,都已经被创造出来了。 转引自史普罗:《原始神话》,第137—138页。

就像形式一样,时间意味着差别,哪怕只是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差别。因此,就像大多数的创世传说一样,这个故事也是讲述从一种最初的同一性中产生差别。与其他许多创世神话一样,在这个版本的创世神话中,差别起源于对立双方的根本性冲突。

对于这些悖论,有一个更为诗意的答案,就是把创造想象成一种从睡梦中的觉醒。来自南澳大利亚卡拉拉鲁人(Karraru)的传说将最初的地球描述为寂静、沉默,处于黑暗之中。然而,“在努勒博平原(Nullarbor Plain)一处深邃的山洞中,睡着一位美丽的妇人——太阳。圣父之灵(the Great Father Spirit)温柔地叫醒了她,告诉她该从山洞出来唤醒宇宙的生命了。太阳母亲张开她的双眼,黑暗消失了,阳光普照大地;她的呼吸引起大气层的变化,空气轻摇,微风拂动”。太阳母亲做了一次漫长的旅行,去唤醒沉睡着的动物和植物。 彼得·怀特(Peter White):《古澳大利亚的定居点》,载戈兰·布伦哈特(Göran Burenhult)编:《图说人类历史》第1卷,《最早的人类:人类的起源以及到公元前1万年的历史》(圣卢西亚:昆士兰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48页。这样一个传说暗示我们:创造不是孤立单一的事件,而必须是不断重复的事件,而且,就像我们将会看到的那样,这是每个人都可以体验到的真理。从星系、恒星到太阳系与生命,每当我们观察某种新生事物,都会重复关于创造的悖论。我们之中的许多人也体验过我们自身的起源,最早拥有记忆的那一瞬间,就像在虚无中被唤醒一样。

现代科学通过许多不同的途径探讨起源问题,有的途径比其他方法更加令人满意。在《时间简史》(1988年)一书中,斯蒂芬·霍金指出,起源问题已被人为地歪曲了。如果我们把时间设想成一条线,自然是会问到它的起点何在。但是宇宙是否会有不同的形状呢?也许时间更像一个圆。没有人会问圆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就像没有人会在北极问北面在哪里。没有彼岸,没有边界,宇宙的每一属性都完全是自我包含的。霍金写道:“宇宙的边界条件是它没有边界。” 斯蒂芬·霍金:《果壳中的宇宙》(纽约:矮脚鸡出版社,2001年),第85页。许多创世神话都采用了类似的途径,也许它们全都产生于不把时间看作一条直线的社会中。当我们在时间中回顾过去,过去似乎在慢慢地消退,进入了现代澳大利亚原住民神话所谓的“梦幻时代”。过去好像拐了一个弯,我们想要看见却再也不能够看见了。如果我们往前看,也是一样,在一定意义上,未来与过去似乎能够相遇。 “做梦”的概念和“黄金时代”首次进入英语是在1894年澳大利亚中部探险队所写的报告中,阿龙塔语(Arunta)单词altyerre就被翻译成了“做梦”;参见里斯·琼斯(Rhys Jones):《福尔索姆和塔尔盖:两个大陆的牛仔考古》,载哈罗德·波里索和克里斯·华莱士·科拉比(Harold Bolitho and Chris Wallace Crabbe)编:《走近澳大利亚:哈佛澳大利亚研究会议》(马萨诸塞,坎布里奇:哈佛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0页。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在一部难懂然而引人入胜的作品《永恒轮回的神话》(1954年)中,也讨论到类似的关于时间的想象。 米尔恰·伊利亚德:《永恒轮回的神话或宇宙和历史》,维拉德·R. 特拉斯科(Willard R. Trask)翻译(纽约:万神殿出版社,1954年)。

现代社会通常把时间想象为一条直线而不是一条曲线,因而认为上述解释似乎是人为的。相反,宇宙也许是永恒的。只要我们愿意,就能沿着时间这条直线一直回溯下去,但我们只会发现一个宇宙,所以起源问题并不会真正产生。尤其是南亚次大陆的诸宗教往往会采用这一策略。除大爆炸宇宙学之外,现代最严肃的宇宙衡稳态学说所采取的也是同样的策略。李·斯莫林(Lee Smolin)最近提出的一个理论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这个理论认为,存在着许多宇宙,每当它们创造黑洞的时候就会以周而复始或者“算术式”(algorithmic)的过程创造其他宇宙,这个过程类似于达尔文进化论,确保宇宙以一种增加创造出像我们这样的复杂实体的可能性的方式得到“进化”(参见第2章)。 李·斯莫林:《宇宙的生命》(伦敦:菲尼克斯出版社,1998年),尤其是第7章。在现代宇宙学中类似的论证可谓比比皆是,它们都暗示,我们所看到的宇宙也许仅仅是巨大的“多元宇宙”(multiverse)中一颗极小的原子。但这样的探讨也不能令人满意,因为它还是会留下令人困扰不堪的问题,即这样一个永恒的过程其自身又是如何开始的,一个永恒的宇宙又是如何被创造的。

或者我们可以回到造物主的观念上来。基督教通常认为造物主在几千年前创造了宇宙。剑桥的莱特富特(Lightfoot)博士在一次著名的计算中,精确地“证明”上帝在公元前4004年10月23日上午9:00创造了人类。 这样的计算似乎很好笑,但是,正如蒂莫西·费里斯(Timothy Ferris)所指出的那样,测算起源那一刻的想法从精神上而言是很现代的;不管怎样,大主教厄谢尔(Ussher)因为小小的误差而出局——而莱特富特只是在他的计算基础上加以改进而已——这种事情就是发生在现代宇宙学中情况也不会那样糟糕。[《预知宇宙纪事》(纽约:西蒙和舒斯特出版社,1991年),第172页。]其他一些创世神话也宣称,神就像陶匠、瓦匠或钟表匠那样创造了世界。这一方式解答了许多疑问,却留下一个悬而未决的基本问题——神又是如何创造他们自身的?我们好像又被迫回到了一个无穷的循环之中。

最后要提及的是怀疑论。这种思想坦率地承认,在某些方面我们必然会智穷虑竭的。人类的知识本质上是有限度的,因此某些问题依然是神秘的。一些宗教把这些神秘看作神故意对人类隐瞒的秘密,另一些宗教,例如佛教,则把它们视为不值得与之纠缠而喋喋不休的终极谜团。我们将会看到,对于宇宙自从诞生之后是如何发展的这个问题,现代宇宙学提供了一个十分令人信服的说明,但是在宇宙的开端问题上也采取了怀疑论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