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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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中小学时光(7)

可以让家父感到安慰的是,我绝无意成为神学家。我在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之间犹豫不决,两者都非常吸引我。我却开始明白,二号人格并非立足点,其中消除了我的此时此地,我在其中觉得自己是千眼宇宙中的一只眼,但无力在地球上哪怕只移动一块卵石。对此,头号人格勃然而起,想要有所作为,但发现自己处于一时难解的纠结中。显然,我只得静候观望会发生什么。要是当时有人问我想当什么,我往往说是语文学家,暗自设想是亚述考古学和埃及考古学。但其实闲暇时,尤其是放假与家母和妹妹在家时,我研习自然科学与哲学。我跑向母亲叫苦“真无聊,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光早就过去了。假期总是我可以自娱自乐的大好时光。此外,至少在夏天,家父就出门了,因为他几乎定期在萨克瑟恩镇度假。

只有一次,连我也旅行度假去了。我十四岁时,家庭医生要我去恩特勒布赫地区疗养,以改善当时时好时坏的健康状况和变化无常的胃口。我初次独自置身于陌生的成年人中间,借宿在一个天主教神父家里,这对我意味着既发毛又迷人的奇遇。我几乎没跟神父本人打过照面,他的女管家虽然对人爱理不理,但除此之外,绝不是令人不安者。没出什么危险的事情。一名老年乡村医生照料我,他经营一家针对各类康复期病人的旅馆式疗养院。在任何方面,那里都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圈子,土气之人、小公务员与商人,还有巴塞尔市少数几个文化人,其中有一名哲学博士、一名化学家。家父也是哲学博士,然而是语文学家兼语言学家。对我来说,那名化学家倒是极有趣的新鲜事,一名自然科学家,这样一个人甚或懂得石头的秘密!他还年轻,教我玩槌球,但丝毫不透露他那(大概渊博的)知识;我太羞怯、太笨拙还太无知,没能问他什么,但把他奉为自己见过的了解自然科学秘密(或者至少是其中一部分)的头号道地行家。他坐在同一张公用餐桌旁,跟我吃着同样的饭食,甚至偶尔交谈几句,我觉得自己恍若升入成人的领域,也可以参加膳宿公寓的远足活动,印证出我晋级了。在这些机会中,有一次,我们参观了一家烧酒厂,受邀品酒。

但喝了这蜜酒,

霉运就临近……

这句老话毫厘不爽地应验了,几盅小酒下肚,让人亢奋,我觉得自己进入全新而意外的意识状态,无内无外,无我无他,主次不分,无慎无怯。天地,世界和世间一切“飞禽走兽”上下翻滚,合为一体。我醉得满怀羞愧又得意洋洋,如同淹没在沉醉深思的海洋里,由于海浪汹涌而用双眼、双手和双脚抓住一切牢固的物体,以在波动起伏的街道上、在倾斜的房屋与树木之间维持平衡。我想,棒极了,不过可惜偏偏喝多了。此事虽然结局有点悲惨,却仍是对美和感受力的发现和知晓,可惜只是由于自己愚蠢而搞砸了。

在外度假结束时,家父来接我,跟我一同乘车前往卢塞恩,我们在那里登上一艘我尚未见过的汽船,真幸福啊。我对运转的蒸汽机百看不厌,突然听说到菲茨瑙镇了。此地上边有一座高山,家父对我说明,这就是里吉山,还有一条铁路,就是齿轨铁路通上山。我们走向一座车站小楼,那里有世上最奇怪的机车,蒸汽锅炉直立却歪放,甚至车内座位都是歪斜的。家父把一张车票塞到我手里,说:“你现在可以自己坐车上里吉山顶。我待在这里,因为两个人太花钱了。小心,别摔下来。”

我幸福得说不出话来,之前从未见过如此高的大山,此山紧邻我那早已流逝的往昔时光里的火山!我其实已经几乎是个男子汉了,为此次旅行买了与环球旅行者相配的一根竹手杖和一顶英式轻便鸭舌帽,而现在,我登上这座非凡大山了!都不知是自己还是山更厉害了。

蒸汽机车喘着粗气,把我晃上令人眩晕的高处,深渊和远景周而复始地浮现在视线中,最后,我立于山峰,空气清新稀薄,前所未遇,远方辽阔得难以想象,我想,对了,这就是了,世界、我的世界、真正的世界、秘密,没有老师,没有学校,没有无法回答的问题,身处此地而不提问。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道路行走,因为悬崖峭壁阴森可怕。气氛很庄严,人不禁谦恭有礼,文质彬彬,因为身在神界。神在此有形而具体。这是家父曾给予我的最宝贵、最好的礼物。

此印象深到完全抹去了对此后发生之事的记忆。但头号人格在此次旅行时也如愿以偿,在我大半生中,它的印象始终鲜活。我看到自己长大成人、独立,头戴上浆的黑色帽子,握着珍贵的手杖,在卢塞恩湖滨路旁一座令人倾倒、典雅无比的豪华旅馆的露台上,或者菲茨瑙美妙无比的花园里,坐在蒙上朝阳的遮阳篷下铺着白色台布的小桌旁,啜着咖啡,吃的牛角面包上抹着金黄色黄油和各色果酱,盘算着长长夏日的远足计划。喝完咖啡,我从容不迫地缓步踱向一艘汽船,它朝着哥达山把人带到那些山岳的山麓,那些山岳上覆盖着闪光的冰川。

有数十年之久,每当我疲于工作,想要歇息时,就出现这一幻想。其实,我虽然一再对自己许以此番美景,但从未信守诺言。

我这首次旅行一两年之后,跟着就是第二次,可以去看望在萨克瑟恩镇度假的家父,从他那里获悉令人难忘的新消息,他跟那里的天主教神职人员交好,我觉得这是极其勇敢之举,暗自钦佩家父的勇气。我在那里寻访了弗吕利镇、当时受宣福的教士克劳斯的隐居处和遗物,惊讶于天主教徒何以知道克劳斯教士获宣福。或许他还在出没游荡,把此事告诉人们?我对当地风气印象深刻,不仅可以想象可能过此类神职生活,而且也理解这种可能性,同时内心不寒而栗,产生我不知答案的一个疑问:他的妻子儿女如何能够承受,丈夫、父亲是个圣徒?可恰恰某些错误和不足使我觉得家父特别可爱。心想,哟,怎么可能跟一个圣徒共同生活呢?显然,这对他也是不可能的,而他还得因此当隐士。无论如何,从他修道的斗室到他家也不太远。我觉得这主意也不赖,即知道家人在这座房屋里,而我会在稍远的另一独家小楼内坐拥书城,炉火熊熊映着书几,炉中烤着栗子,炉上架着三脚汤锅。作为虔诚的隐士,我也不必再去教堂,而是拥有自己的私人祈祷室。

我从弗吕利再向上走了一段路,如梦游般陷入深思,正要下行,左边冒出一个年轻姑娘苗条的身影,她身着当地服装,面容姣好,蓝色双眸透出和蔼,我们自然而然地一同走向山谷,她年纪大致与我相仿。因为除了表姐妹,我不认识其他姑娘,不知该怎么对她说话,觉得有点尴尬,因而,开始吞吞吐吐地跟她说明,我到这里度几天假,现在巴塞尔上文理中学,以后想上大学。说话间,“命中注定”的特别感觉袭上心头。我想,就是她,就在此刻露面;她就那么自然地与我并肩而行,仿佛我们休戚相关。我从侧面端详她,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有如羞涩又似赞赏,让我尴尬又有点正中下怀。难道可能在此发生命定之事吗?我遇见她,只是偶然吗?一个农家女——难道事情会有戏吗?她信天主教,但或许她的神父就是与家父交好之人?她确实根本不知我是何人。我总不能跟她谈叔本华,说否定意志吧?她似乎的确不令人害怕。或许她的神父不是耶稣会士——那些危险的着黑袍者之一?我也不能告诉她,家父是新教牧师,这会吓着她或者得罪她。更要排除哲学和魔鬼,后者比浮士德重要得多,歌德如此轻蔑地把它简单化了。她在偏远的纯洁之地,而我落入现实,陷入壮丽、残酷的受造物世界,她怎么会受得了?我们之间有一道无法穿透的墙,没有也不可能有相似之处。

我心怀悲哀,退回初我,转换了话题,问她是否南下去过萨克瑟恩镇,天气很好,远处景色也是,诸如此类。

从表面看,此次相遇无足轻重,但内在地看来,它非同小可,不仅让我萦怀数日,而且永志难忘,如同途中的纪念碑留存在记忆中。我当时还处于那种童真状态,生活由毫不相干的个别经历构成。因为谁能揭示从圣徒克劳斯引向俊俏姑娘的命运之线呢?

那时,我身上充满了观念之争,一方面,叔本华和基督教就是不合拍,而另一方面,头号人格想摆脱二号人格的压力或者忧郁。并非二号人格抑郁,而是头号人格想起二号人格就抑郁。正是此时,由对立碰撞产生了我平生的首个系统性幻想,它逐步显现,如果没记错,它很可能源于一次让我深受刺激的经历。

一日,西北风在莱茵河上掀起白浪,我上学沿河而行,突见北面一艘张着巨大横帆的船迎着风暴沿莱茵河而上,对我而言,这是全新的经历,莱茵河上有帆船!这让我的幻想展翅飞翔。如果不是奔腾的大河而是覆盖整个阿尔萨斯的湖泊该多好!那我们就会有帆船和大汽船,巴塞尔就会是一座港埠,我们就几乎临海了!一切就会变样,我们就会如同生活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那也就不会有文理中学,没有遥无尽头的上学路,而我就会长大成人,自己安排生活。湖中就会有石丘,由狭窄的沙洲与陆地相连,为宽阔的运河所阻隔,运河上面有一座木桥通向由两侧塔楼护卫的城门,开门则进入一座依山而建的中世纪小城。山崖上矗立着防卫严密的城堡,城堡主塔高耸,有一座瞭望塔。这就是我的家,里面没有大厅或者什么奢华之物。房间偏小,墙壁简单饰以护板。藏书室魅力不凡,可在其中觅得一切有价值的知识。还有一间武器收藏室。棱堡配备了大口径火炮,小堡内还有守备队,五十个小伙子能攻能守,善于战斗。小城有几百居民,由市长和长老会治理。我是难得露面的仲裁人兼顾问。小城在岸边有港口,我的双桅船装备了若干小炮,泊于其中。

全部这些安排的关键还有成因是只有我知道的城堡主塔的秘密。这个念头让我震惊,因为从城垛直到拱顶地下室,塔楼上有铜柱或粗钢缆,钢缆在上部散成树冠般的小细枝,或者确切地说,如同根茎带着突到空中的所有最小须根。这些须根拉出某种不可想象之物,穿过胳膊粗的铜柱导向地下室,那里有难以设想的一套设备,类似一座实验室,我在里面制金,而且用的是铜根从空气中吸取的秘密物质。那确实是奥秘,我对其性质没有概念或者想象不出,对转换过程的性质也想象不了。关于这座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我的幻想知趣地略过,或者说得准确些,带着某种胆怯略过了。有什么如同内心禁令,不该细看,也不该细看从空气中萃取之物。所以有无声的难堪,正如歌德说“母亲”:“言说她们是窘事。”

对我而言,“精神”当然难以言表,但它其实与极稀薄空气并无本质差异。根系所吸收并送交给树干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精华,在下面地下室里显现为制成的金币。这确非单纯的魔术,而是自然令人肃然起敬、性命攸关的秘密,不知怎么让我得到了,我不仅得对长老会保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得对自己隐瞒。

我那漫长而无聊的上学路开始可心地变短了。一出校舍,我就身处城堡,那里在改建,举行长老会会议,判决作恶者,调解争端,开炮。帆船准备停当,张帆,船伴着微风小心驶出港口,随后出现在岩石后面,顶着猛烈的西北风航行。我人已经到家了,好像只过去没几分钟似的。我于是走出自己的幻想,如同走下毫不费力载我回家的车。这种极其惬意的活动持续数月,直至索然无味,于是觉得幻想愚蠢可笑。我不再玄想,开始以黏土为灰浆,用小石头建造城堡和设防巧妙的场所,把当时各个细部尚且留存的许宁根要塞用作原型。随后,我研究了所有能够到手的沃邦的防御工事图,很快了解了所有技术名称。我从沃邦开始,也埋头于各类现代布防法,试图用我有限的手段精妙地加以仿造。这种使人全神贯注之事独占了我两年多的闲暇时光,其间,以二号人格为代价,我愈益倾心于研究自然和具体事物。

对现实事物知之甚少时,我以为深思它们也毫无意义。人人都可以幻想,真正知晓却是另一码事。我获准订阅一份自然科学杂志,读得如痴如醉。我搜集侏罗纪化石和一切可以到手的矿物标本,还有昆虫、猛犸象骨和人骨,前者出自莱茵平原的阵亡战士墓穴,后者来自1811年许宁根附近的一处万人坑。植物虽然让我感兴趣,但并无科学根据。我搞不懂,为何不该摘取它们弄干。它们是活物,只有生长、开花才有意义,具有神秘莫测的潜在意义、一种上帝观念。应诚惶诚恐地观察它们,不禁在哲理上对它们感到惊奇。生物学对它们有何说法,虽然有趣,但这并非根本。这种本质是什么,我弄不明白,比如它们与基督教信仰或者与对意志的否定是何关系?我解释不了。显然,它们属于神妙的纯洁状态,最好别扰乱这种状态。相反,昆虫是变性的植物、花卉和果实,它们自说自话地靠奇怪的腿或细腿爬来爬去,凭借如花瓣似萼片的翅膀飞来飞去,作为植物害虫在活动。因为这种无法无天的活动,它们被判集体处决,尤其是金龟子和毛虫受此讨伐。“同情一切生灵”只限于恒温动物。唯独蛙与蟾蜍因与人相似而不算在冷血动物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