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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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根奇闻(2)

“唉,去年过世了。临终前把我叫到榻前,留下了一段古怪的遗言。”

“古怪的遗言?”

“是啊,家父似乎尚有心事未了。”

“有关遗产?”

“啊,一般是那样。但家父与众不同,还是历史。好像有个直到弥留之际仍在思考的不解之谜。”

“不解之谜?也是个历史问题?”

“正是。他说,‘你来替我解开’。这不是给人添麻烦吗?我是法学系的,专业就不同。”

我来了兴致,对“谜”这一用词产生了感性的反应。我说:

“谜?我这样的可能听了也根本不明白,不过是个什么样的谜呢?要是方便的话……”

“嗯,其实一直想找机会说给石冈先生还有您的朋友听听。不过因为不是什么涉及日本命运的重大谜题,现在已没有调查的意义了。”

“是个历史问题吧?”

“是的。算是萨摩乡土史上的一个未解之谜。”御名木说着喝了口红茶。

3

“现在我随口一说,不是什么涉及日本命运的重大谜题,然而仔细想来,也许并非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应该与命运大有关联。因为那时萨摩有个名叫酒匈带刀的下级武士,他身为一介军士,在明治维新时期曾相当活跃,这是此人小时候的故事。”御名木说。

“唔。”

“这位酒匈,刀剑本领胜人一筹,学识渊博、性格沉稳、精通书画,也是西乡隆盛[51]的友人。尽管西乡被幕府要求去征讨长州,尽管跟长州又是那么水火不容,却最终放过长州并同其结成萨长军事联盟,与胜海舟[52]共谋,没造成任何破坏,兵不血刃入主江户,这些著名的温和政策,据说其实都是靠了酒匈的指点。”

“噢——”

“西乡是位好战之士,早先就极力主张攻打幕府、斩下庆喜首级之类的做法,但中途却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传言就是因为偶遇了酒匈。”

“唔——”

“如此看来,日本历史说不定就因这位酒匈的存在而发生了改变。酒匈带刀出生在土佐藩一个名曰清水五郎左卫门的下级武士家庭,到底还是出身武士之家。家里十一个孩子他是最小的,因为家里穷,为减少一张吃饭的嘴,他被送到一个叫戊提寺的寺院做养子,由人称寂光法师的和尚照顾。虽是和尚,寂光法师却因寺内的某些原因,不得不离寺出走,开始漫长的流浪化缘之旅。”

“哦——”

“寂光法师领着心爱的带刀踏上了这条吃了上顿不知何时有下顿的艰辛的修行之路。当时带刀的幼名叫矢七,只有七岁。”

“嗬——”

“两人途经九州[53]时,寂光得了重病。矢七费尽心思竭尽全力想从沿途人家讨些有营养的食物或药品,可食物也日渐稀缺起来。尽管正逢秋收之季,但因那年根本就没下雨,作物歉收,没打下稻米。他们又寻思只要往南走,天暖和,吃的问题总有法子解决。于是,寂光拖着病体,想方设法地护佑着养子矢七,一路南下,好歹进了萨摩地界,不承想这却是最坏的选择。”

“何出此言?”我探身向前问道。

“来这一看,大吃一惊。在萨摩地界上走啊走啊,不管怎么走,都是一望无际白茫茫一片,作物颗粒无收。”

“哦?”

“一棵稻子也没结穗。”

“怎么回事?”

“时值天保九年(1838年),那年樱岛[54]火山爆发。这次喷发之剧烈可谓史上少有,不分日夜不间歇地喷出的大量火山灰突袭了萨摩地区。日复一日,村庄笼罩在浓雾般的灰尘下,伸手不见五指。地面被火山灰覆盖,雪白雪白的,土地都辨认不出来了。肺部染尘得病的、两眼溃烂的、因沉重的火山灰压垮住房而惨死的天灾受害者不计其数,遭灾最重的当然要数农田了。”

“的确如此。”

“鹿儿岛至今还时时遭受此类灾害,但那次已相当严重了。樱岛这座火山,属火山灰型,世界罕见。”

“据说是这样!”

“而且火山周边,还有像鹿儿岛这样的人口密集的街市近在咫尺,真是全球少见的特例。”

“嗯——”

“我们鹿儿岛人,自古时起就一直深受樱岛灾害之苦,而这一年尤为严重,说灭顶之灾都不为过。据载,天保九年,萨摩耕地一片惨白,田地作物颗粒无收。最惨的是水稻,就连一粒稻谷都没结出。全都枯死,绝产!”

“啊呀!”

“不光水稻,旱地也全完蛋了,蔬菜、水果什么也没收下来。因此,这一年的萨摩几乎就没东西吃!传言连老鼠飞鸟都不见了踪影。”

“嗬——”

“再就只能指望海产品了,可唯独这一年,偏偏连鱼啊贝啊这类海产品的捕获量也少之又少。进献给藩主后,以渔夫为主,大家各分一点点,这点东西转眼就分个精光。最后只有向琉球[55]求救了,官府发出命令要求提供稻米,但那边也没余粮,因此稻米基本上没给送来。也向邻近诸国请求救援了,结果哪里都没富余。更糟的是,近邻各地都因久旱无雨而歉收,粮食供应捉襟见肘自顾不暇。”

“接着,事态愈发不可收拾。萨摩住民将贮备的酱菜、干货分配给大家小口嚼咽充饥,这些吃的很快也被一扫而光。饥荒到底出现了。转眼间就开始有人饿死。接下来有了连锁反应,主要是老人、病人和孩子,接二连三地有人死去。眼睁睁地看着死者越来越多,萨摩呈现出了地狱之相。同为饥荒,这次算是相当惨烈的了。”

“宰杀猫狗食之者,捕捉昆虫食之者,抠掘墙土食之者,这些都还算说得过去的。慢慢开始有人偷偷吃掉饿死之人或病死家人身上的皮肉了。一嗅到焚烧死尸的气味,附近的人便聚拢过来,不容分说地争相抢食。听说邻家死了孩子就都挖空心思悄悄潜进人家偷夺尸骨。简直就是地狱。火山灰覆盖下的白色地狱啊!藩里贴出告示严令禁食人肉,却根本无济于事。”

“啊呀……”

“日本史上,饥荒在全国各地都以不同形式出现过,萨摩这次最惨!因灾情源自火山灰,农作物被摧毁得最为彻底,斩草除根般干净。由此,悲剧也迅速蔓延开来,马上就开始死人了。”

“原来如此。”

“不过,所幸,这里有种作物倒是收成不错,仅此而已。”

“什么作物?”

“萝卜。村头一角,不知何故,唯独这儿有块地萝卜丰收了,而且出现奇迹,萝卜个个长得又粗又大,不同寻常。萝卜大得全都有成年人的一搂多粗。”

“樱岛萝卜?”

“对,您都知道啊。当地话叫‘岛大根’。这个品种现在进行科学管理,能够有组织地大量收获了,但在江户时代,长出什么全靠天意。长得又大又粗还是普通大小,在实际长成那样之前无人知晓,因为它是种突发变异。在这饥荒之年,唯有‘岛大根’,也唯有一户农家的田地一角,异样地丰收了。地里结的萝卜,每个都是一搂多粗的大家伙。”

“嗬,老天相助啊!”

“绝对是老天相助!这也算是个遗传学上的谜题,为什么‘岛大根’偏偏只在火山灰土壤上结果呢?因此,在作物绝产的这一年,单单‘岛大根’丰收了。可再大的萝卜也仅在那一块地里有,数量也根本没多到能塞满藩里所有人的嘴、能均等地将所有人都从饥荒中解救出来的程度。萝卜放置此处不加管理的话,很快就会成为饥民争夺的对象,于是官府下达严令:萝卜地周边用网绳围起来,偷食萝卜者以死罪论处。”

“唔——”

“的确严厉,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置之不理,一旦哄抢起来,最终还是会死人。因为萝卜实在太大,偷一个就能很轻松地解决十人份、二十人份的口粮问题。此类禁令以前在渔村也颁布过,偷鱼者确实被判了死罪,而且还有六人之多。因此这道禁令绝非儿戏,藩里也是动了违令必斩的念头。”

“是啊。”

“但村里的老百姓却愤愤不平,理由是大萝卜这么难得的食物就在面前,村民却一个接一个地饿死,特别是其中还有孩子和刚刚出生的婴儿。更有甚者,绝望的母亲也因难忍悲痛追子而去。而且,一直这么老老实实地听令的话,萝卜显然早晚会成为官员的腹中之物。从量上推测,恰好填满以藩主为首的藩里上层武士之口了事,绝没有能轮到进老百姓嘴里的产量。下令不许偷盗就乖乖听令,村里人这样下去肯定全得饿死。”

“那代官[56]就得安排人日夜监视……”

“起初似乎是这样。不过说实在的,官府应该也没什么良方妙计。禁食令倒是下达了,可往后如何是好却没了下文。放置时间太久,萝卜就会糠掉,眼瞅着食物就要消失殆尽。如果那样,何不做成萝卜干或切了晒干盐渍起来?可连这样的指示也没有。官府的无谋无策更引发了村民的愤怒与绝望。”

“唉——”

“寂光法师与矢七当然没想到会误入这地狱的最底层,法师终因体力衰竭,倒伏在这萝卜地的近旁。病入膏肓,生命至此已接近尽头。七岁的矢七也同样倒在路上,距离饿死仅一步之遥。真要路毙了。”

“是啊,可怜这七岁的孩子。”

“不过幸运的是,两人被村里一位叫阿嘉的老婆婆救了起来。当然,阿嘉婆喊来邻居将两人抬到自己的破屋里,顶多也就服侍他们躺下喂口水喝,能让倒下的两人果腹的东西却什么都没有。”

“可不是!”

“所以两人横竖都难逃一死,只不过不必死于路边,至少能死在被褥上了。另外,详细记载当时情况的一本书流传了下来,名叫《大根奇闻》,是酒匈带刀到了明治时期之后才写的,有回忆录的性质。这就是家父的遗物,离世前将这东西给了我,现在还在我横滨的家里。”

“什么?也就是说这七岁的孩子得救了?”我吃惊地问。

“得救了。不光孩子,寂光法师也活了下来,还到别的地方,在河上搭桥什么的,留下诸多善行。矢七大难不死,之后在维新运动中大显身手,都成了政府要人。谜题就在此处,乡土史专业的家父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谜题。眼看就要饿死、病死的两人,是怎样获救保住性命的呢?”

“也就是两人吃了什么得以幸存这一谜题?”

“不,并非如此。吃的东西已搞清楚了。”说着,御名木叹了口气,“虽说吃了,可又是怎样活下来的呢?”

“嗯?”

“不止他们两人,那位阿嘉——救下两人的老婆婆也得以活命。三人到底是怎样死里逃生的呢?”

4

能想象得出,天保九年的萨摩沓掛村与末法时期[57]所言之地狱别无二致。11月10日,寂光与矢七拼尽全力、挣扎着踩稳软沓沓的地面、踏进沓掛村时,火山灰的气味与死尸的腐臭已完全遮蔽了高空。天色尽失,鸟雀无踪。

天与地的分界线消失了。火山灰飘荡空中,地表被一层薄薄的污物严严地覆盖着,根本搞不清楚脚下的地面本就是村路,还是原来的田地或草地,抑或人家的庭院。火山灰厚厚地布满地面,掩藏了所有交界线。每挪一步,灰土都没过脚踝。有时甚至会噗地一声齐上膝盖,拖着衰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着,从火山灰中拔出腿脚也要耗费相当大的气力。草鞋经过处带起灰尘,呛得人干咳不止。有气无力的躯体被咳嗽震得摇摇颤颤,十分难受。

村里的一切都被埋在火山灰下。绿草丝毫不见,树木被火山灰埋了半截。连农家的草葺屋檐都被火山灰掩埋,只在高高堆起的泛白的灰尘上露出个脏兮兮的头。屋檐下依稀可见曾经有人住过的斑驳暗痕,屋里却不见人。目力所及之处的住宅,犹如一片片荒凉凌乱的废墟。

脚下路边,隆起的灰堆随处可见,用拐杖戳戳,大都是被落下的灰尘隐没的尸骸。多数是动物,也有死人混于其间。挖出一看,动物都干瘪干瘪的,只剩下皮毛,却不是自然风干的模样,后腿与腹部完全变成了空洞,想必是被人剜肉吃掉形成的。

越往村里走死人越多。从灰下拖出查看,死尸多半被剥去了衣服,尸身一丝不挂不说,后背或屁股上的肉都被剜掉。眼见这具尸体背上倒是完好无损,可扒开灰翻转过来再瞧,腹部一侧却又空空如也,只剩下了骨头,肚子和腿被撕开口子成了个大窟窿,身上的肉不知是被村民还是路人剜走,总之是被同类吃掉了。动物不这样吃东西。

竟误打误撞地闯进了这么个极度恐怖的地方!每每见到人的尸骸,寂光法师就对身边的矢七说“应该安葬”,可旋即又转念作罢,只是口念“南无阿弥陀佛”。自己身虚体弱动手不得,同行的矢七又是个孩子,既搬不动尸体也挖不了深坑,而且还没有工具。渐渐地,连念佛的体力也耗尽,就算看到像是死人的尸骨隆起的灰堆,也只得视若无睹默默走过。寂光咳嗽不断,腹如刀绞,头痛欲裂,高烧难退。更加上已接连四天汤米未进,眼睛也疼痛难耐,连开口说话都吃力。耳朵也听不真切,身体颤抖得靠拄着拐杖勉强挪步而已。寂光心里清楚,自己早晚难逃倒毙路边之劫。

最令他心酸的是,同行的孩子也日渐虚弱。自己死在这里不足为惜,拖累带出来的年幼的孩子也搭上性命却着实不忍。这样下去,孩子注定同样深陷厄运。寂光心中哀叹,为了这孩子,无论如何得化口吃的,但他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不消说根本没了跟当地人搭话的气力,就算能搭上话,当地人或是旅人身上也不见得有东西能施舍给他们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