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秦焚书坑儒的讨论
焚书的讨论
秦代焚书坑儒,向为史家所争论,兹就当时推行之措施略为论述。秦焚书究竟始于何时?谢肇淛言:“秦祸天下,至焚书坑儒烈矣。而不知本于商鞅变法之初,鞅之言民不贵学问则愚,愚则无益于治……始皇、李斯袭而用之。”又曰:“农战之民千人,而知慧一人,千人者怠于农矣。”又曰:“虽有诗书,乡一束,家一员,无益于治。……始皇、李斯,袭而用之。”(《文海披沙》卷一)此明言焚书非起于秦始皇也。孙奕《示儿编》云:“秦焚书之祸,所由来久矣,北宫锜问爵禄之制,孟子曰:‘诸侯恶其害己也,皆去其籍。……焚书岂一朝一夕之故哉?”此外,祁彪佳《遯翁随笔》云:“世传焚书,起于李斯,不知韩非已先有是说。其说曰:世之愚学,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公孙《靳令篇》云:……以六虱受官,则治烦言生。六虱者,曰礼乐,曰诗书。……如鞅之说,非燔诗书之祖哉?”盖焚书在独夫视之,自有时势之必要,而钱穆《秦汉史》分析焚书之起,在始皇三十四年博士仆射周青臣与博士齐人淳于越辩废封建之得失。淳于越称说殷周,谓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三代事,何足法。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此为当时李斯建议焚书之理论。分析言之,约有两端:一,深恨当时愚儒不明朝廷措施精意,不达时变,妄援古昔,饰言乱实;二,鉴于战国游士嚣张,希复古代民力农工,仕学法律,政教官师不分之旧制。
无论如何,焚书时间始于秦皇与否,上文引述已见其概略。至于焚书之内容,李斯所奏之建议为:一,史官非秦纪皆烧之;二,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可见秦廷当时焚书,实分三类:一,史官书,除秦纪外全烧;二,《诗》、《书》、百家语,非博士所职全烧;三,秦史及秦廷博士官书犹存。
除焚书外,同时尚拟定办法几项:一,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二,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之同罪;三,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四,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五,若有欲学法令者,以吏为师。
但秦之焚书,实有限制。《论衡》曰:“秦火燔六籍,不及诸子。”此一说也。又曰:“秦燔诗书,燔诗经于孟氏所见者,又从人之徒,素以摈秦为快。不曰嫚秦,则曰暴秦;不曰秃狼秦,则曰无道秦。所以诟厉之者,无不至。六国既灭,秦方以伤心之怨,隐忍未发。而诸儒复以事不师古,交讪其非,祸机一动,李斯上言,百家之说燔。而诗书者,亦与之俱烬矣。”此又一说。故推知:
一,秦廷当时禁令,实似并不以焚书为首要。故令下三十日不烧,仅得黥罪。而最要所禁制者,实为以古非今,其罪乃至于灭族。
二,次则偶语《诗》、《书》,罪亦弃市。良以此次焚书动议,本由于诸儒之师古而议上,偶语《诗》、《书》,虽未必即是议论当时之实政,然彼既情笃古籍,即不免有以古非今之嫌,故偶语《诗》、《书》,即明令弃市。而谈论涉及百家,则并不在禁令之列,此实无从禁,且亦不必禁。因李斯动议本重以古非今,而百家后起之说,则颇少称道先王。
三,然则秦廷此次焚书,其最要者为六国之史记,以其既讥刺及秦,且多涉及现实政治。其次为《诗》、《书》,此即古代官书之流传民间者,以其每为师古议政者所凭借。又次及之百家语,似是受牵连而已,实不足重视,而禁令中焚书一事,亦仅居第三最次要之列。
总括上述焚书之限制,首禁议论当代政治,次禁研讨古代文籍,再其次是禁私家藏书而已。
秦虽推行焚书之措施,然秦焚书后,公家收藏犹在,及项羽破秦都,火咸阳,而后烬余凋零。《论衡》谓:“令史官尽烧五经,有敢藏《诗》、《书》、百家语者刑,惟博士乃得有之。”又朱熹谓:“秦只教天下焚书,他自己却依旧留得。”(详《语类》百三十八卷)此外,萧森《希通录》谓:“非博士官职,天下敢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可见天下之书虽焚,而博士犹有存者。惜乎入关收图籍,而不及此,竟为楚人一炬耳。”又郑樵《通志》、刘大櫆《焚书辨》(《海峰集》卷一)亦有此说。光聪谐《有不为斋随笔》曾引述:“《史记·乐书》李斯进谏二世曰:‘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惧也。’斯能为此谏,而又议烧诗书者,烧天下之私藏耳,盖犹有在官者。”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卷十一亦有此说。
虽然秦欲挟制及统一思想,而有焚书之措施,然在秦皇政施行焚书后,私家藏书尚多,故称陈余、郦生、陆贾、均好诗书。而孔鲋在秦禁焚之际,又明言:“吾将藏之,以待其求。”章炳麟亦谓:“自三十四年焚书讫于张楚之兴,首尾五年,记诵未衰。”(《太炎文录》卷一《秦献纪》)此外,秦所谓诣守杂烧之者,亦似未尝严切搜检。当时民间私藏之事,以实情推之,不仅难免,实宜多有。自此以下,不过五年,故谓秦廷焚书,而民间书荡然遽尽,绝少留存,绝非事实。唯传本狭,而秦廷禁令又特别注重,则其遏绝,当较晚出百家语为甚。故自西汉以来,均谓秦焚书不及诸子,如王充《论衡·书解》、赵岐《孟子题辞》、王肃《家语后序》,及后汉书天文志等皆有叙述。谓秦焚书而诗书古文遂绝,盖仅指此种状态而言。
坑儒的讨论
坑儒一事起于秦始皇焚书后一年。其所坑之儒者约有二说,一是非属方士说,一是非真儒说,兹约其要论如下。
一、非属方士说
钱师认为坑儒事起于始皇三十五年。缘有侯、卢两生,为始皇求仙药,谓始皇贪于权势,未可为求,亡去。始皇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据此,则此次诸生见坑之罪,因有两点:一曰诽谤上,一曰妖言乱黔首。
所谓自除犯禁者,即犯“诽谤上”及“妖言乱黔首”之禁,决非谓兴太平及炼求奇药而犯禁也。诽上之禁,即去年李斯所奏请焚书,所谓以古非今偶语诗书之类而已。故曰:“使天下知之以惩。”正使皆惩于诽上与妖言,决不惩其望星气、炼奇药、为方术,及以文学兴太平也。后世乃谓秦廷所坑尽属术士,亦失其真。
其实所谓坑儒,所重亦不在坑儒,而别有所在。何以言之?因一时所坑,限于咸阳诸生四百六十余人,而其惫则在惩之天下士不敢为妖言诽上。其一时未能尽惩者,后乃益发谪徙边,所谪亦必皆诽上之罪者。故坑杀四百六十余人,而谪者尚不知其几许,以秦之贪于刑罚,恐其数当甚巨,且亦不限于咸阳,政令所及,当遍及全国。故始皇长子扶苏谏曰:“诸子皆诵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恐天下不安。”可见当时所谪者实多属方士。所谓诵法孔子者,大率还是偶语诗书、以古非今两途为多。
二、非真儒之说
章炳麟《国故论衡》谓:“儒者,术士也。太史公《儒林列传》曰‘秦之季世坑术士’,而世谓之坑儒。”即其“死者四百六十余人,是特以卢生故恶其诽谤,令诸生传相告引,亦犹汉世党锢之狱,起于一时,非其法令必以文字为戮也”。其昭昭者,则叔孙通。秦时以文学为待诏博士,数岁,陈胜起山东,二世召博士诸生问曰:“楚戍卒攻郑入陈,于公何如?”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人臣无将”,语出《公羊》,盖秦乃恶好为异说,而议论不合者耳,故大抵纵横之儒也,坑儒非真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