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坤卦六爻详述
初爻：防微杜渐
初六。履霜。坚冰至。
《象》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坤卦六爻之后，也有一个结论：“用六。利永贞。”这是坤卦的最高境界。“用六”与乾卦的“用九”一样都是结论。六爻是进入实际操作的分论，每一个爻在不同的时与位，始壮究、始壮究，检讨天、地、人三才的互动关系，所以爻辞谈得很微观、很局部、很细腻，但是很真实；卦辞则谈得很宏观。当总论讲完、分论也讲完了，犹有遗憾，发现还有东西必须补充，或者提出改善的理想，于是就出现了结论。在乾卦来说就是：“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希望天下为公、众生平等，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中心垄断控制一切。在坤卦就是：“用六。利永贞。”“利永贞”与“群龙无首”配合，简直好到极点。“用九”把乾卦的“九”——阳刚变化、穷变通久的精神发挥到极致，不断地开创，不断地调整，不断地突破；“用六”就把坤卦的“六”——牝马之贞、“至哉坤元”务实推行的精神发挥到极致。“六”是老阴的概念，阴极转阳的概念，阴柔的功夫达到至柔，一定可以克制刚。
我们看坤卦第一爻“初六”。坤卦一开始是一个节气的概念，呈现自然天象的变化。“履霜坚冰至”，坤卦是大地的象征；脚踏实地就是“履”。一脚踩下去，发现踩了个透心凉，感觉不舒服。“履”的本意是鞋子，上古时期的乡野草民未必有鞋子，尤其在秋霜时节，光着脚踩在大地上，那个感觉就叫履霜。踩到霜才发现节气变了，照这样下去就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这就是“坚冰至”。冰雪封山，坚冰牢不可破的寒气时节很快就要来到，这就叫“至”，也就是“至哉坤元”的“至”。所以一定要有防微杜渐的思维。人活在天地自然之中，经历四季轮回，一定累积许多经验。“履霜”就是个“机”，看到秋霜的刹那间马上就要想到再过几个月寒气会更严重，大地要结冰了，而且那冰不管怎么捶、怎么敲都化不了，因为冰结得够厚。履霜时坚冰还没来，但可以推想马上就要来了，所以现在就要做准备。
可见，“坚冰至”是未来，“履霜”是当下。“履霜”的时候就要为未来的“坚冰至”提早防范。景气不好，一个严重的警讯出现，就是“履霜”，这时该怎么办呢？如果在霜的时候设法除霜，只要用一点点热量就可以处理；等到霜结成坚冰，那就很难对付了，即使有能力对付，也不知要花多少成本。
人生很多事也是如此，从履霜的起点到冻结的坚冰之间有一个过程，一路下滑，这个下滑的势点，我们通常叫拐点，在拐点时就要有动作，不然到后面就会越来越难，形势越来越恶化。所以有先见之明的人，懂得在“履霜”时，在事情还不很严重的时候当机立断，赶快做危机处理，到坚冰的时候就不会损失那么大。
坤卦“初六”的《象传》解释这一爻时说：“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在寒气刚刚开始凝结为霜的时候就要有所警觉，倘若放任不管，或者做过分乐观的预期，那就会“驯致其道，至坚冰也”，总有一天会碰到完全没办法破冰解冻的局面。“驯至其道”，“道”就是按照这个路子发展下去、继续扩大。“驯”就是“顺”的意思，驯兽师能让凶猛的狮子、老虎变得顺服驯良，因为它怕鞭子，那就是“地势坤”的“势”。人在权势形势的逼迫之下非低头不可，这也是坤卦的特性，不然为什么要忍耐呢？“驯”的目的就是让再凶悍的东西都得顺。“驯致其道”，顺着自然节气往下发展，一定会越来越冷，越来越难以处理；等到“至坚冰”那一步，就没法善后了，所以莫不如在“始凝”的时候早早下手。
坤卦初爻的意象是从节气来的，因为霜降的时间与坤卦所象征的十二消息卦之阴历十月只差一点点，所以坤卦第一爻就取“履霜”的象，不过在海南、台湾讲节气，像在讲天方夜谭，如果到华北等高纬度地区，节气的感觉就比较实在。
“初六”爻变是复卦，发展到“坚冰”就是上爻。“初六”是始，经过始壮究、始壮究两重卦发展成“上六”的乾坤大战、阳刚阴柔之间两败俱伤、双方关系完全冻结的局面，这就是“坚冰至”。就像当今的国际关系、宗教之间的对立，刚开始没那么严重，可能只是一点小摩擦，像薄薄一层霜，但当时双方谁也不愿道歉“除霜”，累积久了就变成不可化解的“坚冰”世仇。所以人在“履霜”
时千万要有大智慧，赶快除霜，不要等到坚冰已至，连神仙也救不了。
上爻：山穷水尽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象》曰：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初爻如果是履霜，就要防到最后一爻的坚冰。这是坤卦穷极的爻。乾卦到最后是状况极惨的“亢龙有悔”，因为刚愎自用，阳刚过度，失去群众支持，没有资源，所以空“有悔”。坤卦发展到极致，“东北丧朋”，与乾卦的关系变成难以化解的坚冰，出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惨局。上爻爻变是剥卦，我们看剥卦的“剥”字，不就是千刀万剐、资源大量流失的象吗？搞到这个地步，辛苦一辈子的东西，全部毁于一旦。乾卦的龙在坤卦最后一爻出现，不就是乾坤大战吗？“野”就是坤卦黄土地的象。“龙战于野”堪比世界大战，宇宙大地任何一个角落都被烽火波及。
“其血玄黄”，天玄地黄，这是一个象征。天为“玄”，黑中带一点赤色，是星空的颜色。“黄裳元吉”的“黄”与“其血玄黄”的“黄”都是土地的颜色，都是坤卦的象征。学阴阳五行的也知道，东南西北各有其色，中央属土，黄色是土色，所以它有广大包容的意思。“其血玄黄”，表示两败俱伤，天流出玄色的血，地流出黄色的血。而在大战之中，较弱小的一方损伤必定更惨重，所以要小心谨慎，在“履霜”之时就要意识到未来可能演变为“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惨况，千万不要让那个“剥”的日子来到，否则就完全违反坤卦的智慧，不但没有“得朋”，反而是“东北丧朋”，把朋友逼成敌人。所以“上六”《象传》云：“龙战于野，其道穷也。”玩完了！山穷水尽，坤卦之道完全走偏了。这个因果关联的脉络，透过初六与上六爻变为“复”与“剥”可以看得更清楚。
三爻：忍耐为上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象》曰：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坤卦三爻、四爻，正应了“三多凶，四多惧”这句话。“六四”还是阴爻居阴位，所以它还控制得很好，只要柔顺处理当前的危险形势就可以了。可能会有人问，第四爻的处境不是像乾卦的“或跃在渊”一样危险吗？没错，“六四”爻辞就是根据这个象来的。阴居阴位，知道自己是阴，就不要有阳的表现，懂得戒慎恐惧，故可以自保。但三爻就不是了，“六三”阴居阳位，本身是不正的，很容易犯错；因为“六”是阴爻，“三”是主动之位，结果，本身没什么资源和实力的“六三”竟然去抢阳位，注定不会有好结果。所以爻辞提醒你不要硬干，因此才有“含章可贞”的“含”。“三含四括”，因为坤卦实力有限、资源有限，处于夹心饼干的人位特别要有忍耐的智慧。小不忍则乱大谋，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就是“六三”“含”字的意义。
“章”字也是《易经》中无比重要的字。“章”有光明的意思，过去就用“明”来解释“章”。一个人做事有章法，井井有条，成竹在胸，就像离卦纵横交织的人际关系，资源分布如大棋盘般清清楚楚。可见心中有数叫“含章”，该怎么做，心里很清楚，但因为处于下卦“六三”不正的爻位，实力不足，只得含辛茹苦、耐心等待时机，决不轻举妄动。所以要将自己的“章”——智慧、创意、计划“含”起来，藏在里头，不能泄漏。可能有人会问，是不是未来一直都要如此收敛呢？当然不是，因为“含弘”未来一定会“光大”，等到形势变化对我有利，再把里面的光放出来。中间的忍耐期往往需要几个月到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可贞”，“可”是动词，适可而止就叫“可”，不过刚，也不过柔，恰到好处。“贞”是固守正道的意思。“可贞”意思就是固守正道而行，但也得考虑形势与对象，“贞”要恰到好处，“正”也要恰到好处。不要用我们的正凸显人家的不正，那样就会树敌。可见人生真的很难混，要控制得恰到好处，即使固守正道，也要到“可”的地步，恰到好处，以免引起反弹或过早决战。这就是“可贞”的意思。
六十四卦中，卦爻辞出现“可贞”的还有无妄卦。无妄卦第四爻爻辞云：“可贞，无咎。”这里的“可贞”意即节制欲望，不要有妄想贪念，才会无咎。损卦卦辞中也有“可贞”二字，意思差不多。另外就是节卦，意思是说节制欲望不要过头了，其卦辞云：“苦节不可贞。”虽然贞，到最后一爻却还是凶。就好比古代的贞节牌坊伤害人性，压抑过度反而走火入魔。开放过度也不行，压抑过度也不行，这就是可贞、不可贞的衡量，看着简单，其实大有人生的智慧。像资本主义社会的金融灾难就是在“可贞”方面出了问题，所以必须调整社会对策。“含章”有多难，由此可见一斑。
“六三”《象传》云：“含章可贞，以时发也。”因为时机的考虑，处于弱势、居于人下的时候，不能发作，所以“含章”。等到将来时机改变了，我里面的东西就得倾囊而出了。“以时发”，纯粹是“时”的考虑。要有成功的未来，现在就必须忍耐，牺牲眼前的荣、辱，这就叫“含章可贞”。但不要忘记“以时发也”，如果别人对我们“含章可贞”，不要认为他是心悦诚服，他也是在等待出手的时机，现在不发，时候对了就发。
接下来看“或从王事，无成有终。”但凡官场、职场之事都可叫王事。“从”，坤卦本来就是“从”，你不是老板、头头，如果懂得“含章可贞”的智慧，你去做官，就要做人家的幕僚。“无成有终”，人生无非求善终，所以千万要做到“无成”，不要争名夺利，以免老板对你侧目而视、同侪非消灭你不可。所以在坤卦第三爻若想在自己的主导下有所成就，那就违反坤卦“西南得朋”的要义，结果一定是“东北丧朋”；有成则无终，无成反而有终。以前封建时代做官的人都懂这一套，一切荣耀归于长官；现在学生写论文一定要提提论文指导教授，让他挂头牌，谢谢他指导有方。你要是认为那是你自己独立完成的，有成无终，肯定会搞坏关系。
要懂得“或从王事”的涵养和智慧，不要强出头。正如《小象传》云“知光大也”，从良知良能开始建立知识系统，提炼智慧，用自己的智慧“或从王事”，才会含弘光大，前程光明。这个爻爻变正是《易经》中最可贵的、最得善终的谦卦，谦和地面对一切，兼顾天地人鬼神各方面的利益。“谦”为言之兼，卦与六爻全吉，六十四卦中没有负面作用的只有这一个卦，乾、坤两卦都办不到。所以在坤卦大地的实践中，第三爻的人位若能做到这十二个字，爻变就是必得善终的“谦”。
四爻：谨言慎行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
《象》曰：括囊无咎，慎不害也。
“六四”的境界比起“六三”又不一样了，与乾卦“九三”、“九四”倒是很像。“六三”的时候偏重专业的精进，就像乾卦“九三”的“君子终日乾乾”，这同样是因为坤卦本身重视人群关系，故三爻得学“含章可贞”，好好帮别人做，自己不抢风头；到了第四爻的高位则要更小心了，“括囊。无咎，无誉”，要明白自己不是第一人，旁边还有一堆虎视眈眈的同侪，所以千万不要追求“誉”，有誉必有咎，名满天下则祸随之，谤亦随之。所以坤卦“六四”要懂得居高位而不追求虚名，避开最容易生事的第四爻，以保绝对的无咎。
“六四”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括囊”。“囊”是布袋，“括”就是把我的一言一行，包括我的思维、我的中心意志，如同用麻绳把袋子绑得紧紧的，不显山不露水，谨言慎行。换句话说，坤卦第四爻就是要独立自主，不跟外界发生任何冲突，如同数学算式中的括号一样内在自行运算，别人不会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所以不会惹祸。
“括”字还有射箭的意思，箭尾维持方向的部位也叫“括”。箭在发射之前，必须卡得很紧，绝对不能动，等到准备充分才可以发射出去。这是“括囊”比较生动的解释。
“六四”《象传》云：“括囊无咎，慎不害也。”《象传》解释得非常赤裸明白，“真心”为“慎”，戒慎恐惧的目的就是免于政治迫害。慎才能不害，要是言行不慎，嚣张跋扈，很容易就成为众矢之的。
由“六四”《象传》的“慎不害也”可以联想到法家代表人物、战国时期的韩国宰相申不害。一般来说，战国时期的法家很少可以得善终的，申不害是个例外。申不害做韩国宰相长达十几年，不惹祸，不招灾，他的志向也得到了伸张，而且最后可以全身而退。看起来也有括囊的智慧。法家另外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叫慎到，时人称之为慎子。申不害跟慎子都是法家重要的先行者。
处于四爻高位，能够审慎约束言行，当然就不会出任何问题。这是位居副手必备的智慧。因此对这个爻我们必须要有深刻的认识，毕竟这个爻不会永远如此，就像三爻也不是永远那样。三爻是为了图将来有谦卦的善终；四爻现在的忍耐节制是为了等待时机成熟，好大鸣大放，锦囊妙计倾巢而出。
“六四”爻变为早有所图的豫卦。《三国演义》常描写蜀国战将每次出战时，诸葛丞相都会给他一个锦囊，以备急用之时打开。豫卦就是预测未来，事先准备；只有预测精确、预备周全，才能必享豫乐。豫卦是充满热情的卦，积极战斗、积极行动，可是坤卦第四爻在括囊的时候是冷到极点的象；最后出手时那么热烈、奔放，中间其实曾经过一个爻变的转折。前面因为是无比沉静的“括囊”，没有任何人会防备你，等到你那个深藏不露的囊一打开，倾囊而出的战力，立刻转为豫卦的战鼓隆隆，马上征服一切。由此可知，在形势尚未成熟之前绝对保密、绝对封口，这叫“括囊”；一旦时机成熟，只要他一出手，你就猝不及防；然后他就由“括囊”转为“囊括”，将所有成果囊括而去。就像2008年奥运美国选手菲尔普斯一人独夺八面游泳金牌，就可以说是“囊括”。那一年美国要是没有他那几面金牌，场面就会很难堪；而他之所以能囊括八面金牌，就因为他曾有漫长的“括囊”准备阶段，经历艰苦卓绝的训练，最后一出手就大获全胜。
以上就是“括囊”的要义。我们要从这个爻学到一些智慧，用以帮助我们化解不利的情境。
五爻：无为而治
六五。黄裳。元吉。
《象》曰：黄裳元吉，文在中也。
“六五”《象传》说：“黄裳元吉，文在中也。”三爻讲“含章”，“章”有光明、章法结构的意思。五爻讲“文”，学过《系辞传》就很清楚“文”的概念。“文”是刚柔交错、宇宙天文、星罗棋布，明的、暗的，错综复杂。天文、人文、文明、文化，都是这个概念。也就是说，坤卦要管理广土众民，没有一套本事是不行的；尤其是君位的柔性领导，绝不同于威权式、雄才大略式的强人领导；坤卦要懂得领导群众，就要无为而治，不要管太多，让下面的人自由发挥，甚至有尝试错误的权利。他们有参与感，才会积极参与，这样才能运用组织群体的智慧，而不是像“飞龙在天”一样搞成“亢龙”、“独夫”，没有“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的辅佐，只靠一根蜡烛一直烧。老板太能干，下面没有人可以跟他配合，这个组织就会非常危险。像诸葛亮最后是累死的，秦始皇不让人家分劳，到最后也累死了。所以“黄裳”的结果比“飞龙在天”好多了，是充满创造性的吉——“元吉”。乾卦六爻没有“元”和“吉”，只有到最后“见群龙无首”才有一个“吉”，事实上又是很难办到的。坤卦第五爻则明白指出，如果你做到“黄裳”，就可以“元吉”。一个爻就元吉，因为想通了、做通了。
“文在中”，“六五”居上卦之中，柔性管理才能恰到好处。“六五”爻变是比卦。比卦就是大家互助合作。一个人的智慧有限，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这就是“黄裳”的意义。
“文”既然是刚柔交错，就大有文章，很有文化，不用动武，不必严刑峻法，在自然熏陶中形成刚柔互动。这种管理方式，不管遇到多么错综复杂的问题，都可以和平解决。
关于“黄裳”，说个题外话。大家读金庸小说都知道，《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裳”就是《九阴真经》的作者。《九阴真经》是东南西北中五大家争相抢夺的武林秘籍。这个概念可说是金庸读《易》，从坤卦“剽窃”来的；借坤卦君位的象，加上作者黄裳是个太监，在宫中百无聊赖，所以深入《道藏》坤卦的智慧，写出以柔克刚的《九阴真经》，引来武林竞逐，人人想做天下第一高手。
“黄裳，元吉”有最好的结果，即“文在中”。“黄裳”与“无为而治”又有什么关系？坤卦基本上是群众的象，乾为君，坤为民；人民做主，民为贵，这是微言大义。在《易经》、《易传》中敢把这一点解释清楚的，很少。孟子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坤卦就是民，坤卦君位，就是人民做主的意思。“民为贵”不就是“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吗？上衣下裳，“裳”是腰带以下的部分，就像《易经》每一卦有上卦的领导阶层，有下卦的基层民众。“黄”是尊贵的象征，中道的象征，合乎中道就叫“黄”。“黄裳”就说明黄的尊贵不在社会上层结构，而在“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所以不讲“黄衣元吉”，而讲“黄裳元吉”，就是民为贵的意思。这是坤卦君位真正的意思。但是要做到“黄裳元吉”那得有一套，而且不希望通过改朝换代的革命，希望是自然的政权转移，这就叫“文在中也”。
再说一下“黄裳”的柔性管理。六十四卦中有三十二个卦的柔性管理和三十二卦的刚性管理，一般来说，柔性管理的效果，依爻辞看，得到好结果的特别多。像乾卦“九五”“飞龙在天”的管理，如果条件不具备，结果可能很糟。像火风鼎的鼎卦，都是“六五”为君位，而不是“九五”。这就是“六五”强过“九五”，“黄裳”的柔性管理胜过“飞龙在天”的强势管理。
关于“文在中”，还有一个历史人物王通很值得一提。他是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上的重要人物，在隋唐之交很多帮着唐朝打江山的文臣武将，包括魏征、李靖、温彦博、房玄龄、杜如晦、陈叔达等都是他的学生，但他只活到四十岁左右就过世了。后人称之为“文中子”。他的政治思想就是“黄裳元吉，文在中也”。
《说卦传》中提到，坤卦除了是民众的象，还有一个基本的象就是“文”。坤为文，因为要处理好跟乾卦的关系，“文”就是刚柔交错、里面大有文章。用武力解决太容易了，但不会有好结果，所以要用文化、和平的方式处理刚柔、强弱、大小之间的矛盾，这才是文德的功夫。但“黄裳元吉”在专制时代传了几千年之后却慢慢走样了，后来这个思想就劣化为只有帝王才有资格穿正黄色衣裳，连那些龙子龙孙都不能碰。这下就变成“亢龙有悔”，完全违背坤卦“黄裳元吉”的本意；原本是希望“黄”到大地上，每一个人都是尊贵无比的“黄”，没想到本应四处开花的“黄裳元吉”，结果变成一家垄断。就像“群龙无首”被后世曲解一样，《易经》的本意可不是这样。
二爻：循规蹈矩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象》曰：六二之动，直以方也。不习无不利，地道光也。
“六二”是坤卦最费解的一个爻，我们化繁为简，先讲它的基本要义。“直方大”，“直”字非常重要，直就不弯曲。孔子说：“人之生也直。”生命最自然的状态，那就叫“直”。孟子的浩然正气“直养而无害”，澎湃汹涌，不绕弯、不扭曲，那也是直。“直”字下面加两点就是“真”。道家修到最后要成为“真人”。所以“直人”就是一个“真”的概念。
“直”就是一种自然状态。坤卦是广土众民，坤卦“六二”阴居阴位，既中且正，就像乾卦的“九五”是主位，坤卦“六二”最能代表坤卦的特色，因为它是下卦，本来就是民，而且是民的中心。善良百姓先天的美德本性，那是直的，不是虚伪造作的；但要在群众中展开“直”的本性，绝不是任意妄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就误解“直”的意思了。《论语》中的“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就是老百姓普遍的民性表现，总是有一些共通之处，那就叫“直”。再如：“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夏、商、周三代都是直道而行，到后来世风日下，该坚持的不坚持，就是斜曲“不直”了。还有一种就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父亲偷羊，儿子举发他，以为这是“直”，但孔子认为真正的人性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因为父亲犯罪，做儿子的保持缄默就好了，这才是自然成就人性，不伤害人情、人性的“直”；若追求一个形式上的“直”，其实是作伪，邪僻得不得了。
坤卦“六二”表现出来的就是“直”，这个爻爻变是劳师动众的师卦。如果不是通过刻意的思想灌输，老百姓都有一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共通表现，这种生命的自然态就叫“直”。这个我们必须肯定。
再看“方”，就是天圆地方的“方”。天圆地方不是讲几何造型，而是哲学；亦即天道是圆的，地道是方的。“天圆”是指宇宙星辰的运行圆融无碍，“地方”是区块、框框的概念，就是脚踏实地、循规蹈矩地学习，也就是“方以至”的概念；凡事都有一定的规矩方法，就像中医的配方、一方水土一方人，都有一个定型的东西。“圆”是循环反复，所以天道是开拓；地道要规规矩矩地学习，这就叫“直方”。
坤卦本性善良，除了“方”，还要“大”。“大”是乾卦的概念，而坤卦是要跟乾卦学习的。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本身就是自然。“方”是指坤卦具有“直”的善良本性，所以要规规矩矩学习乾卦所代表的“大”，最后就可以跟乾卦一样伟大。“不习，无不利”，社会是个大染缸，而“人之初、性本善”，善良的本性不要受习气污染，所以“直方大，无欲乃刚”。然而“性相近，习相远”，刚开始不错，后来却堕落了。如果能做事，又可以学习仿效乾卦的天理，不堕落、不习染，最后当然是“无不利”，有最好的结果。
所以“六二之动”，根据内在的“直”去做“方”的学习，“不习，无不利”，是坤卦地道光明的展现。
最后的“用六。利永贞”，永远固守“牝马之贞”，就可以“以大终也”。坤卦刚开始很小，但因为它努力学习乾卦的“大”，最后它也由小变大，拥有源源不绝的资源。这是“用六”的结论。
“六二”中正之道
“六二”中正，因为二爻居于下卦中心，是合乎中道、恰到好处的。二爻是偶数位，是阴爻的代表，阴爻居阴位、阳爻居阳位就叫“正”。既中且正，所以是“中正”。像乾卦“九五”也是中正。
“六二”是坤卦的主爻，“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代表坤卦有包容、忍耐、顺势用柔的德行，而且要仿效乾卦，母马永远跟着公马，实际的执行力要跟上创意的理念。“方”为动词，就是“仿效”的意思。乾有多伟大，坤就有多伟大，没有任何差距；唯一的不同就是坤不在前面开创，而是落实乾卦开创的理想。所以说“直方大”。“直”是坤卦先天自然的本质，像佛教也强调“直心”是道场，不矫揉造作，不让后天的情欲扭曲自然的本性。假定坤卦有这个美质，乾卦的“大”就是它学习的目标。如果坤能善用自己像海绵一样的学习能力，见贤思齐，亦步亦趋，一段时间自己就得到提升、扩充了，这就是由小往大学，有一天就跟“大”一样，没有差距。那就是坤卦的创造力——“至”。天上地下没有距离，天道的理想百分之百实现，那就是“直方大”的境界。
乾卦是坤卦要学习的对象，天道是地道学习的对象，所以老子说，人要从广博的大地学习，从山河大地学习。“地法天”，就是直方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正如“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天法道”之后就是“道法自然”。
将坤卦精神发扬到极致的是老子，他说处世三宝的第一个是“慈”，就是爱心。孟子就说：“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女子要嫁人之前不需要学习怎样养小孩，等到她变成妈妈，自然会克服一切学习上的困难。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好多家庭主妇都好厉害，什么东西坏了，她都会修，因为现实逼着她要照顾小孩，不会也得会。这就叫“不习，无不利”，爱心能克服一切，真爱生大勇，不必学习就可以应付裕如。
“习”的第二个意思就是“污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后天很多习气，嗜欲渐深，天机渐浅，就是习染。所以坤卦“六二”要保持原先的“直”就很难，始终要以乾卦的天道自然作为终身学习的对象。若能如此，“直方大”，“不习”——不需要专门刻意学习什么，反而可以“无不利”，因为有时候知识越高、作恶能力越强，习气污染越厉害。这是坤卦值得一想再想的地方。所以《小象传》说“地道光也”，如此就可以将大地之道、坤卦之道发挥得灿烂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