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相对贫困是长期趋势?
历史数据演绎的长期走向,它那不断重复的数据模式,解释的不止数据本身。正如苹果的下落解释的不是苹果下落本身。当我们面对不断重复的历史数据模式的时候,我们可能会问,是什么力量或关系在支配和制造这种长期的走向和不断重复的数据趋势呢?
为什么劳动者的相对贫困呈现长期的趋势?为什么相对贫困化随着GDP的增长、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和阶层/阶级关系的互动,而不断加剧?
这些数据或现象后面一定有更加重要的支配因素。这个因素决定着这种历史走向。
那个因素是什么呢?
我们可以列出下面这些可能的因素:自然的力量,社会的力量,人和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又可以分为文化关系、政治关系和经济关系。
第一,是自然力量决定的吗?不是。因为无论国家之间的自然条件多么不同,只要搞了市场经济,就都出现了相对贫困化的趋势。
第二,是人同自然的关系决定的吗?不是。因为无论国家之间生产力有多大差异,经济发展水平有多不同,只要搞了市场经济,就都出现了相对贫困化。
第三,是人与人的文化和政治关系决定的吗?也不是。因为无论国家之间的文化有多大差异,政治制度有多不同,只要搞了市场经济,就都出现了相对贫困化。虽然,文化政治关系会强化经济关系,但经济关系是首要的关系。
第四,这个首要的支配因素只能是人与人的经济关系。所有的市场经济都有某种共同的经济关系;或者说某种共同的经济关系存在所有的市场经济中。从经济关系的角度看,市场经济就是某种经济关系。这种经济关系通过特定的经济过程和经济运行的方式,决定了收入和财富在不同阶层之间的分配方式,决定了相对贫困的不断扩大。从经济关系的角度看,市场经济就是这样一种让广大中下层相对贫困不断加剧的经济关系,按萨缪尔森的话讲,它在不断地生产和再生产着不平等。
市场经济的二重性
现在我们接触到了市场经济的二重性:它既是资源配置的一种手段,又是决定收入和财富分配的经济关系。
为什么有这个二重性?是因为任何经济过程,包括资源配置过程,不是一个独立于人的自然过程,也不只是人和自然的过程,而是一个人与人发生物质利益关系的过程。任何经济主体在推动资源配置的同时,都发生着同他人的经济关系;任何经济主体都是在同他人的经济关系中推动资源配置的。在市场经济中,哪一个经济主体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经济活动可以离开他人而独立存在?资源配置同人与人的关系,资源配置同分配关系就完全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侧面。从一个侧面看是资源配置,从另一个侧面看是经济关系,如同一个硬币的两面。所有经济活动者的资源配置决策都建立在预期的利益分配上(对利润的预期,对市场的预期,对价格的预期,对工资的预期,对股市的预期,等等),都有一个经历收集信息,做出决策,推动实践,反馈调整,最后实现利益预期这样一个过程。所以,利益分配的预期和它的实现是推动资源配置的背后力量。在这个过程中由于财富的占有不同,信息的拥有不同,推动财富和资源的能力不同,预期的准确性不同等等,导致支配力的不平等,最后导致收入和财富分配的不平等。这个经济关系是导致贫富悬殊和相对贫困的内生因素。
西方的微观经济学竭尽全力也没有绕开这个二重性。在市场经济里面,这个二重性是不可分开的。它在配置资源的同时实现分配,又通过分配过程而达成资源配置。市场经济中支配资源配置的是价格:利息、工资、地租等等;而支配分配的也是价格。微观经济学中价格的这两个二重功能,诠释了市场经济资源配置和经济关系的二重性。任何涉足过微观经济学的都了解这一点,在原教旨微观经济学里面,价格是唯一的(初次)分配手段。比如,利息不仅体现了储蓄和投资的关系,也体现了储蓄者和借钱者之间的分配(高利率有利于储蓄者,低利率有利于投资者);工资不仅体现了实物资本和劳动力之间的替代关系,也体现了收入在劳动者和资本之间的分配关系(高工资有利于劳动者,低工资有利于资本所有者);等等。在资源配置达到帕累托效应的时候,相应的分配也就实现了。所谓的走向均衡的过程,同时也是某种分配方式实现自我的过程。西方的微观经济学故意回避了下面这个事实:所谓均衡,其实就是价格的均衡;所谓价格的均衡,就是分配的实现。所以,西方微观经济学制造了许多术语,通过复杂的演绎,所达成的所谓“一般均衡”其实就是一个特定分配关系实现的过程。它其实是用职业化的方式,用职业化的语言来美化不公平的分配,把不公平变成乌托邦。价格被原教旨市场经济学神化了。好像价格是一个独立存在于人类活动的超自然的力量,控制着资源的配置。价格是什么?价格的背后是供给方和需求方的关系,是供给方内部的关系与需求方内部的关系,就是雇主和劳工的关系,价格就是分配关系,就是这诸多关系的总和。现有的正统微观经济学,讲资源配置,而忽视直接讨论分配关系、经济关系。这是它最大的问题。
市场经济的这种二重性,可以在西方经学的字里行间看到。拿一本西方正统的微观经济学教材来,从人与人的关系的角度,从分配的角度看,你就会发现,它用一套经济学术语来演绎资源配置,掩藏的都是人与人的关系。我们再举一个例子。微观经济学讲要素配置。要素是什么?就是资本和劳动,而配置它们的是工资和利润。这不就是资本所有者和劳动者之间的分配关系吗?
有人在讨论相对贫困和贫富悬殊的时候,无视市场经济经济关系的一面,把它归结为中国特有的一些现象。比如有些人认为,贫富悬殊是国企的垄断、政府的审批,甚至税收带来的二次分配导致的。把相对贫困归结于政府干预。好像没有国企,没有政府审批,没有税收,没有政府干预,就不会有贫富悬殊或相对贫困化。这是当今中国一种典型的思潮。我们对事不对人,关注的是这样一种治学的态度和方法。对这种方法我们倒要问一下,是不是对美国经济的历史沿革和现象视而不见?美国不是基本没有国企吗?按有些人的说法美国的企业审批不是非常简化吗?美国过去30多年不是一直给富人减税吗?没有国企,审批简化,减税,按照这种观点的思路,美国应当没有贫富悬殊啊。美国的贫富悬殊为什么如此严重呢?为什么美国的贫富悬殊从1980年以来达到了令美国大众加以批判的地步?为什么美国会出现如此严重的经济政治危机?美国在20世纪以前没有收入税,而且进入大萧条之前的那20多年,所得税非常低,尤其是高收入者的所得税非常低,如果低税收有利于减缓贫富悬殊,为什么贫富悬殊在税收低的1927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美国有大量的经济数据。当实证的材料不符合我们的结论的时候,我们需要修正的是我们的结论,而不是无视或扭曲实证的材料。总之,中国的知识界有一种过度美化美国而过度苛责中国的偏好,更有一种介绍虚假美国的现象。
市场原教旨主义用一些现代西方经济学的术语和它的逻辑过程,来掩盖和阉割市场经济的二重性。它像魔术师一样,把硬币的两面都打造成它想演绎给我们的那一面。无论怎么掷,你都只能看见它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面。它把经济过程说成一个单纯的资源配置过程,没有人和人的关系,没有分配关系。关于经济关系的讨论,关于最基本的公平诉求,最起码的分配干预,都被斥责为对资源有效配置的危害;在它看来,贫富悬殊和相对贫困,是市场有效配置的必然之路。在资源配置方面,最起码的预防性服务,最起码的供给侧管理和改革,最起码的积极服务都被指责为对市场的危害。
如何处理这个二重性,是所有市场经济面临的问题,而中国的政治经济制度为纠正市场经济关系的分配陷阱提供了保障。从资源配置的角度看,我们还不能超越市场经济这个阶段,我们必须要搞市场经济,要利用市场经济配置资源的作用,来发展我们的经济,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要起决定作用;同时用我们的政治经济制度来纠正市场经济关系中不公正的一面。基于这种二重性,在构建市场经济的时候,我们不仅在构建一种资源的配置方式,如果不加调整,也可能在构建一种让中下层相对贫困化的经济关系。如何处理这个相对贫困化的经济关系和资源配置,是市场经济改革的一个天生难题。如果我们让市场经济放任自流,那就是对相对贫困化放任自流;如果我们选择原教旨的市场经济,我们就选择了边缘化广大中下层的经济关系;如果我们选择原教旨市场化的改革,那我们就选择了让财富流向1%的经济模式。我们既要关注资源配置,又要关注经济关系;既要看到市场,又要看到人;既要坚持市场对资源配置的决定作用,又要限制它对分配关系的过度支配;对西方经济学既要看到它对资源配置的合理关注,又要看到它对分配的故意忽视。把本来统一的二者重新统一起来。资源配置和经济关系,分开来看,前者有关效率,后者有关公平。但是,不能这样楚河汉界似的分开,有公平就没有效益。市场经济的这个二重性既对立,又统一。当我们越强调市场的决定作用的时候,我们就越要注意经济关系的调整;当我们越推动市场改革的时候,就越要强调政府的作用。二者必须同步,在一个硬币的两面寻求平衡。不能一手硬,一手软;不能偏废,不能此消彼长。固然,在某个具体的时段,由于多种原因,政策上需要有所侧重,但从长远的制度建设而言,二者当是俱荣俱损、对立统一的关系。市场改革需要一手抓资源配置,一手抓经济关系,双管齐下,彼此平衡。我们要运用解决绝对贫困方面积累的基本历史经验,充分利用政府在解决贫富悬殊问题方面的决定作用。
市场经济的这两个方面都有着自身的某些缺陷。从资源配置来看,市场决定资源配置,同时市场的资源配置也不是完美的。这一点西方经济学也是承认的。西方经济学承认经济周期,承认非理性,承认泡沫,承认危机。西方经济学同中国有些学者介绍的西方经济学有一个巨大的不同:西方经济学认为“总均衡”(General Equilibrium)是市场经济不断趋近的一个理想值;而中国有些学者却把它介绍成一个经常的状态。从经济关系来看,市场经济导致相对贫困,既需要供给管理,也需要需求管理。所以,市场和政府是不能截然分开的,既要市场决定资源配置,又要加强政府作用。
中国市场经济的理论创新
这种二重性为我们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提供了坚实的历史基础。要根据自己的发展阶段在社会主义和市场二者之间寻求一种统一。这种统一有两个层次。(1)从资源配置的角度看,我们要坚持市场的决定作用;从经济关系的角度看,我们要尽量限制和缩小相对贫困,推动公平,坚持必要的政府干预。(2)从中国自己的历史发展阶段来看,社会主义不能超越发展阶段,市场配置资源的方式也要符合中国的国情。就是说,社会主义不照抄书本,市场经济亦不照抄书本。探索大约有三个层次:对市场经济的一般规律的探索,对市场经济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特殊规律的探索,还有就是对市场经济和社会主义在中国现有发展阶段的特殊规律的探索。
先从资源配置的角度看。中国的理论创新至少有:(1)比如,在资源配置上我们坚持市场对资源配置的决定作用,政府做好服务;同时又强调政府做好有效服务/有效调控、前瞻服务/前瞻调控,尽量避免市场的盲目性,防止市场走向极端进而导致巨大灾难和危机,避免单纯的救灾式管理和救灾式服务。服务不是简单的救灾,还包括防止危机或预防市场偏差。(2)比如,供给侧管理和改革,西方没有解决,中国在理论和操作方面都作了回答,如何从要素和结构等诸方面实现经济的优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从供给侧推动产业升级,推动创新,推动基础设施建设。缺什么补什么,短什么加什么。这不仅有利于平衡发展,而且可以在相对落后的新兴产业和战略产业上有跨越式发展的可能,从而避免市场经济的“后发弱势”。中国的供给侧改革还包括要素管理,尤其是战略要素管理,有的已经上升为国家战略,比如人口战略、石油战略。农村发展和农民脱贫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既是供给侧管理和改革,又是需求侧管理和改革。2004—2017年,中央连续14年发布以“三农”为主题的中央一号文件,我想,所有当过知青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其中蕴含着什么样的关怀。
从经济关系的角度看,中国的理论创新至少有:(1)首先回答了市场经济发展目的问题,为什么发展的问题。这个问题亚当·斯密没有回答,凯恩斯没有回答,当代的新自由主义更是无法回答。中国做了明确的回答——为了人民的幸福生活。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就需要对市场经济关系的一面做必要的调整。(2)回答了市场和政府的辩证关系。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在市场作用和政府作用的问题上指出,“要讲辩证法、两点论,‘看不见的手’和‘看得见的手’都要用好,努力形成市场作用和政府作用有机统一、相互补充、相互协调、相互促进的格局,推动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过去的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资本主义也没有辩证地回答这个问题。(3)回答了公平和效率的辩证关系问题。所有的市场经济对绝对贫困一筹莫展,所有的市场理论都把公平和效率对立起来。中国的理论和实践是一个例外。中国把公平或消除贫困同经济发展结合起来。公平和消除绝对贫困是实现小康战略的重要部分,推动经济发展和经济增长的战略之一。二者不再对立,而是统一了起来。“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在农村,特别是在贫困地区。没有农村的小康,特别是没有贫困地区的小康,就没有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消除贫困和精准扶贫被列为国家战略。在中国消除绝对贫困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这是把公平和效率、公平和经济发展统一起来的光辉案例。这是中国的一项伟大发明。(4)为什么要做大做强国有企业的问题。
简而言之,由于市场经济的二重性,改革既关注资源配置,又关注经济关系的调整;既从资源配置着手,又从经济关系着手;既坚持市场改革的取向,又坚持社会主义的方向;既要充分利用看不见的手,又要充分利用看得见的手。二者是统一的,改革兼顾了二者。当然,不同的历史条件下,有不同的重点,要辩证客观看待。比如,在改革刚开始的时候,市场不健全,市场对资源配置起的作用比较小,30年改革的侧重点是市场化;过去几年以来,贫富悬殊不仅带来了许多社会问题,而且成了经济发展的障碍,在市场改革的同时,公平也提到了过去30年未有的地位,牢记了让大多数人幸福,为大多数人谋幸福的“初心”,而且供给侧改革也提出来了。在资源配置和经济关系,市场决定作用和政府前瞻服务/供给侧改革等方面,表现出灵活的辩证法。根据不同的时期、不同的阶段、不同的任务,在不同的领域,不断调整着重点。
这些都彰显了中国政治经济制度的优势和中国担纲者的历史责任感、哲学境界和治理能力,不是西方政治制度可以复制出来的。
我们简单点评一下公平和价值判断。公平的确是一个价值判断的问题。但是,从市场经济二重性来看,相对贫困不断扩大化首先不是一个价值判断的问题,而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经济关系问题,其次才是道德问题。所以解决它的出路,不能简单通过道德诉求,而主要应该通过改造经济关系来实现。这是不能含糊的。
新自由主义不仅在制造中下层的贫困,也在制造自己思想上和方法论的贫困。它思想僵化,偏执极端,故步自封,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出路。从这个角度看,美国如果不进行某种程度的经济关系的利益改革,是无法走出相对贫困陷阱的,也无法解决当今的种种危机。西方的发展道路遇到了历史性瓶颈。而中国对解决这个人类市场经济的历史瓶颈提出了有世界意义的解决办法,那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解决市场经济导致相对贫困化的唯一途径,从而为人类发展提供了持续的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