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是一种幸福
应邀写一篇有关教师专业成长方面的文章,答应了才感觉落笔千钧,思考再三,写下了这个题目:“简单”是一种幸福。
这是在2016年上海市民进教师节座谈会上,我交流发言的题目,可以说是我做教师的一点感悟。苏联教育家克鲁普斯卡娅有一句名言:“教书是阳光下最灿烂的工作。”虽然,每位教师感受到的“灿烂”可能各不相同,但是,只要教过书就一定会有感受。我觉得做教师很有意思,工作和生活都很充实,最主要是“简单”。“简单”是一种幸福。
或许此体会与我的经历有关。从记事开始,我只有两个身份:受教育者(1975年开始读小学,1990年大学毕业,理学学士)和教育工作者(1990年起至今一直在上海中学工作,期间于1996—1999年读在职研究生,理学硕士)。我崇尚“简单”,做人、做事、做学问都要“简单”,不要患得患失,我相信付出得越多,想得越少,得到的可能会更多。
成为上海中学的老师纯属机缘巧合,现在看来,那是上苍对我的眷顾,这所不平凡的学校成就了我们这些人简单而充实的人生。
1990年5月的一个下午,确定成为上海中学教师后,我到学校代课。天气很热,但我上课时不敢擦汗,衣服前后都是一条条白色的盐带。下课后,我回到办公室发现办公桌上有一瓶盐汽水,打开后喝到一半,想起来问办公室的老师:“学校课间还发盐汽水啊?”同事回答:“没有啊!可能是学生买的吧。”尽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哪位学生,但那种感觉非常好,至今记忆深刻。从此,我就坚定了做一名老师的决心,28年从未动摇。
人们常说:教师是一个“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职业。其实,反过来说可能更准确:学生用自己的成长过程促进了老师成为一个大写的“人”。很多成为特级教师的数学老师或多或少都教出过一些优秀的学生,都指导过学生参加数学竞赛,而我只教过数学竞赛,教学经历也十分“简单”。
1990年,中国举办了第三十一届国际数学奥林匹克(IMO)竞赛,各地陆续办起了数学特色班。正式成为上中老师后,我的任务就是教数学班,承担学校的数学竞赛辅导工作。数学班集中了一批上海市最有天赋的学生,数学中那些充满挑战与趣味的问题深深吸引着这批孩子,他们总是能给自己带来快乐的同时给老师带来惊喜。他们常常可以做到:用极少的知识解决一些深刻的问题(相对于他们的年龄段而言),学数学的人都喜欢这种“艺术”,或许这正是数学的“魅力”。我有十多个厚厚的教学笔记本,上面记载的绝大部分是学生的“灵机一动”。
教育,在本质上是要求平凡的人教出不平凡的学生,因此,教育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教学过程中,教师要善于发现学生的闪光点,适时适度地予以鼓励,同时也需要让学生发现老师本人的闪光点,找到值得他们钦佩的地方,但不能哗众取宠,刻意为之,唯有不断提升自己的专业水平和学术素养。真懂了,才能教好书。
由于我从事的教学工作与自身的兴趣契合度非常高,一路走来都很开心,获得的远远超过自己的付出。我的机遇非常好,刚走上工作岗位,就能师从唐盛昌先生,在工作的最初两年,就有机会听遍所有上海市著名的数学教练的课,三年不到,就与熊斌先生合作,参与了一套丛书的编撰工作。后来,每年都能发表几篇数学竞赛方面的小文章。以至于在2000年参加一次全国性的竞赛活动时,很多老师都在问一名叫冯志刚的“小老头”(由于在一些杂志和图书上经常会看到我的名字,想象中年龄一定不小)。也正是那一年,上海中学有学生进入IMO中国国家队,并获得了国际金牌,实现了百年名校学科竞赛国际金牌上“零”的突破。现在看来,一切都是自然的,在上海中学这样的名校,所有的突破都只是时间问题,厚积一定会薄发。从2008年至2016年,连续九年,上中每年都有一名学生获得IMO金牌,这对一所中学而言,简直就是神话,但上中就是一个经常创造神话的地方,“储人才备国家之用”的办学宗旨在各个方面都有体现。
相对而言,在中学里,单从上课的角度来看,数学老师能否胜任的标准要简单一些:会做题,思路清晰,讲得透彻,就过关了。竞赛老师要得到认可相对会难一些,还有一个方向把握,判断“好坏”(哪些问题是好的数学问题?)等涉及数学素养的高度方面的要求。我刚工作的那个年代,没有微信,没有手游(进入21世纪才有智能手机),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社会活动。对我而言,做题不仅是工作需要,也是课后的一种乐趣,尤其是经常与那些天才学生“比赛”,偶尔还会赢,很有成就感。由于住在校内(我在上中园里一直住到2004年,前面住宿舍,成家后也住校内),基本上没有家和学校的概念,它们本就一体,生活简单而充实,那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我作为一名竞赛教练,与其说是培养了一批批数学天才,不如说是他们成就了我。一方面,他们求知若渴,课前准备再多也不够他们“塞牙缝”的,倒逼老师要勤奋学习。任教数学班一段时间后,自感数学素养不够,我开始努力苦背英语单词,1996年考上了华东理工大学应用数学系的在职研究生(华东理工大学离上海中学很近,可以边读书边教书,两不误),师从王宗尧先生攻读泛函分析。那时,先生只有我一个研究生。在讨论课上,经常是我在讲台上讲,他坐在下面听。这种方式后来被我引入到自己的教学中。1999年起,开始从数学班中选出一个“小班”的学生来,在上数学课时抽出来,单独上课,而课堂形式就有师生角色反转的“讨论班”模式,至今我还一直担任着数学小班(高一年级)每周一个下午的教学任务,尽管备课量很大,但很期盼,与学生在一起最开心。另一方面,我所教的孩子们在竞赛中的表现突出,有很多机会参加国际或者国内的比赛,外出交流时经常会说道:我来自上海中学,某某某是我老师,是他们让老师的名气越来越响。2002年,我成为上海市特级教师时还很年轻;2003年任IMO中国国家队副领队,是我国第一位任副领队的中学教师。此后曾五次出任IMO中国队副领队,逐渐成了国内著名教练。
教师的专业成长还有一个“如何教”的问题,这很难。教书时间越长,自觉思考越多,上升空间会越大。如果把每一节课当作一个个的点,老师心中一定要有“一根线”。我曾经在一个全国性的数学奥林匹克命题研讨会上,以“高度、善跑、有招”为题作了报告,是我关于高中数学竞赛教学的一些思考。通过一些实例,主要阐述了下面的观点:①数学竞赛的培训工作由于其受教对象的特殊性,对教练的数学素养有很高的要求,每一位教练在平时的教学中应不断反思,在专业素养、眼光和自身人格修养方面不断提高,要有比一般优秀数学教师更高的“高度”与追求。②数学竞赛培训有一个基本的出发点:受教学生中大部分学生比老师聪明(或者说小聪明更多些,也可以理解为创新、质疑的意识更强些),他们学习数学的模仿能力强、理解速度快、做题方法新,相对于其他学生而言他们是“跑着学”的,因此,竞赛老师自己要“善跑”。③真正喜欢竞赛且有这方面潜质的学生,进入高中后,很快就能掌握必要的知识,水平一会儿就有明显提高。但他们在此后学“奥数”的过程中会面临三个时期:高原期、迷茫期、飞跃期(唐盛昌先生的总结)。当他们能够在老师的指引下,不断突破高原期、走出迷茫期、迎来一个又一个飞跃时,他们才会走得更高,因此,老师必须“有招”。综合这三点,可以看出:无论是哪个学科,教书都是一门“很难”的专业课。
教师的专业成长是一个重要课题,尽管好学生不是教出来的,但教师的引领作用不能抹杀。青年教师的快速成长是时代的需要,也是自身发展的需要,是职业定型、事业追求的起点。除了要立足本学科、对专业知识刻苦钻研外,还需要去“悟”育人之道:要站得高、走得正、行得端,要真正理解“身教大于言传”、潜移默化的师者之风。要知道事业是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要特别尊重那块属于自己的三尺讲台,心中一直装着学生。
我很欣赏校园内老校长叶克平先生的铜像底座上的那一句话:“没有对学生的爱就没有教育。”朴实无华、内涵深刻。随着教学年份的增长,对这句话的体会与认同就会越深。作为一名教师,我们绝大部分精力都是用在相对弱势的孩子身上的,就像每一位家长都会给予自己的孩子无私而全部的爱一样,只要是自己的学生,就要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越“弱势”的孩子越要多一些关爱,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为人父母,我们教育孩子的方法可能更多一些,例如“打屁股”等。但老师是不能体罚学生的,言语上的体罚尤其不行,那是红线,我们要对学生有足够的耐心,要多包容、多鼓励他们。要善于引导,学生问你问题,最好是能当场解答,但要坚持“引而不发”、留有余地,学高为师、身正为范。
教学之余,我的另一个兴趣点是与喜欢数学的老师和学生分享自己的教学资料、教学笔记、教学感悟。这也是一种“简单”,我从不担心这样做以后,自己上课没东西可讲,反过来,这样可以鞭策自己不断积累新的东西。每一次重复都当新课来准备,分享越多,付出的努力就越多,自己获得的“幸福”也会越多。目前,我独立编写或参与编写的著作已超过200万字,所写专著《初等数论》成为众多数学爱好者必备的“宝典”。连我都没想到,我这个非专业人士所写的数论方面的普及读本会这么受欢迎。
五年前,我走上领导岗位,成为上海中学的校长,已经不再拥有仅仅教学那种“单纯”所带来的愉悦,再也难以简单地重复“家、办公室、教室”三点一线的幸福生活。要思考的问题已不仅仅是上好课、带好学生那样单一,还需要努力学习、不断提升其他方面的素质。但我相信会建立另一种“简单”,深入骨髓的数学思想——“化简”会左右我的思想,让我在将来的工作、生活中能赢回另一种“简单”。
我深信教师是一个很好的职业,与华丽的辞藻无关;做老师越“简单”越能幸福一辈子,与职称、荣誉无关。
杨振峰,1992年7月参加工作。上海市生命科学特级教师,首批正高级教师。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获教育管理硕士学位。现任上海市教委基教处处长,兼任教育部“国培”专家,中国教育学会理事,全国生物教学专业委员会理事,上海市基础教育课程改革专家委员会委员,上海市教育专业学位培养指导委员会委员,上海市生命科学名师培养基地主持人。曾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全国环境教育先进个人,中国好校长,上海市优秀园丁等荣誉。编著《从学生立场出发》《生活中的生命科学》等12本图书,发表论文6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