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是什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初发芙蓉”为上

按宗白华的看法,两种美感或美的理想在中国美学史上有一个发展变化的历程。在先秦时期,从三代铜器那种严肃整齐、雕工细密的图形花纹中,我们可以得知,那时“错彩镂金”的美很是流行。这种美学风格的极端代表作也许是阿房宫和秦陵。前者是“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后者是“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徙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棺,宫观,百官,奇器珍怪,从臧清之”。“合采金石,冶铜锢其内,漆涂其外。被以珠玉,饰以翡翠。”参见梁思成:《中国建筑史》,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页。这种追求“错彩镂金”之美的风气,一方面与春秋战国时期物质生产力的提高有极大关系,另一方面又与统治阶级的审美趣味有关。这时兴起了一股美轮美奂的建筑热潮,不只是为避风雨,而且追求使人赞叹的华美,日益成为贵族的一种重要需要和兴趣所在。参见《美的历程》,第61—62页。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导审美观念,但在主导审美观念之下,也总有不同的其他观点。在先秦时代,反对“错彩镂金”美学观念的思想家大有人在。墨子提倡“非乐”思想,反对劳民伤财的种种艺术和装饰,他认为,衣食住行不应追求过分的华丽奢侈,屋宇的功能在于安住,而非观赏,衣服作用在于蔽体御寒,而不是视觉快感。奴隶主贵族们宫室台榭雕梁画栋,服饰锦绣文采,舟车刻镂精美,都违反了“以民乐而利之”的原则,因而不足取。更有影响的反对之声来自道家。老子从他的“无为”学说出发,提出了“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的看法,主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小国寡民理想。庄子继承了老子的传统,强调人生的“无己”、“无功”和“无名”,因此他提出了“心斋”、“坐忘”的理念,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意思是说,人应该从各种欲念和要求中摆脱出来,排除各种功利的考虑,达到“无己”的境界。从中我们大致可以窥见,道家美学对“错彩镂金”的美是持拒绝立场的,而他们主张的“自然”、“无为”、“淡乎其无味”的状态,倒是为另一种美——“初发芙蓉”的美——奠定了重要的哲学根基。

值得注意的是,宗白华发现,一方面,这两种美感或美学的理想在中国历史上一直贯穿下来,从古至今;另一方面,他又特别指出,魏晋六朝是一个重要的转变时期,这时中国人的美感走上了一个新的方向,表现出一种新的美的理想。亦即逐渐形成了认为“初发芙蓉”之美高于“错彩镂金”之美的共识。其实,如果我们回到前引鲍照对谢诗和颜诗的评价,便可发现这种比较并非中立,而是有倾向性的。“初发芙蓉”是“自然可爱”,而“铺锦列绣”则“雕缋满眼”,孰优孰劣溢于言表,以至于后人凡论及谢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大都作为一种诗歌理想或境界的典范而大加赞赏。为什么到了魏晋时期中国美学出现了这样深刻的转变?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一般认为,这一时期兴起了玄学,老庄哲学和佛教的流行改变了文化的面貌,“越名教而任自然”成为普遍追求。看看当时人们追崇什么样的人物性格,便可窥见一斑。《世说新语》中记载了许多关于人物品藻的文字,足见当时为人们赞誉的人物已与春秋时期孔子心目中的“君子”形象大相径庭,当时人们关心的不再是人格的完善,而是人物的风采神韵。


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有人叹王公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稽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转引自《中国美学史大纲》,第186页。


以上人物品藻可以看出,魏晋时期的美学风尚,是面向自然,走向自然,回归自然成为普遍追求,因此美学风格出现了巨大的变迁。宗先生认为,魏晋时期虽然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的时期,但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时代,因而是一个最富于艺术精神的时代。王羲之父子的字,顾恺之和陆探微的画,戴逵和戴颙的雕塑,稽康的广陵散(琴曲),曹植、阮籍、陶潜、谢灵运、鲍照、谢眺的诗,郦道元、杨衒之的写景文,云岗、龙门壮伟的造像,洛阳和南朝的闳丽的寺院,无不是光芒万丈,前无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学艺术的根基和趋向。《美学散步》,第177页。

魏晋时期所开创的这种追寻“初发芙蓉”之美的风气,深刻地塑造了中国文化、美学和艺术的面貌。到了唐代,这种“初发芙蓉”之美已成为中国美学和艺术的主导倾向。钟嵘在其诗评中将谢诗列为上品,而将颜诗列为中品,就是一个明证。宗白华写道:


唐初四杰,还继承了六朝之华丽,但已有了一些新鲜空气。经陈子昂到李太白,就进入了一个精神上更高的境界。李太白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清真”也就是清水芙蓉的境界。杜甫也有“直取性情真”的诗句。司空图《诗品》虽也主张雄浑的美,但仍然倾向于“清水出芙蓉”的美:“生气远出”,“妙造自然。”宋代苏东坡用奔流的泉水来比喻诗文。他要求诗文的境界要“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即不是停留在工艺美术的境界,而要上升到表现思想情感的境界。同上,第31页。


虽然“初发芙蓉”之美成为中国美学精神的主流,但是有两点应加以注意。其一,这种美学观念严格地说主要体现在文人化的艺术之中,亦即在诸如诗歌、绘画、书法等相当文人化的艺术门类中,“初发芙蓉”之美成为普遍的追求,它塑造了中国艺术和美学的基本面貌。其二,在官方正统文化和民间文化中,相当程度上仍保存了“错彩镂金”之美的传统。比如,在皇家建筑、服饰、器具和礼仪中,这种强调华美、规范、装饰和外在人为功夫的传统依然延续着。而在民间文化中,则以另一种形态留存着“错彩镂金”之美,比如艳丽的民间年画和服饰,民间性的戏曲、节庆,以及相当多的民间工艺品。不过,这种民间性的“错彩镂金”与官方贵族文化的“错彩镂金”又有一些形态上的差别,它不那么讲求规整、权威和外在仪式性,而是带有民间文化自身的质朴、淳厚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