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和黄伟文的“变态”
网上有一种说法,林夕引进门,皈依黄伟文。
这句话的意思我大概能够明白:林夕的歌词大路、通俗些,黄伟文的东西冷门,但够深入,所以你可以通过林夕理解港乐,但最终打动你内心的,只能是黄伟文。
这句话琅琅上口,利于传播,以至于时不时都会有人跟我提起,然后借此去分析林黄二人的词作。
我当然是不同意这种说法的。能说出这句话的,一定是林夕听得太少,黄伟文听得更少,港乐听得更更更少,才会这么以偏概全。
我要再次普及一个常识:林夕写了超过3000首歌词,黄伟文写了超过1000首。他们是很负责任的文字工作者,所以,他们尽可能地寻找不同的题材、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行文方法。一个简单的“我爱你、你不爱我”,两人可以根据不同歌手的气质,玩出不一样的风格。所以,两人基本上,是不分伯仲的——除了在作词数量上。
这也怪不得黄伟文,第一,他出道时间比林夕晚十年;第二,写歌词,是公司找你约稿,林夕成名早,又出了名的和善,要什么写什么,公司乐意找他;而黄伟文成名晚,有时爱走偏锋。例如当年给陈小春写《犯贱》,唱片公司忐忑地问,这样的歌名,不太好吧?又给陈慧琳写《一亿七千万双眼睛》,这名字……也太难做主打歌了吧?怎么服务那些要听情歌的歌迷啊?于是唱片公司大手一挥,改成易记到不行的《星梦情真》;甚至还有歌手拿了歌词之后给黄伟文左一个意见右一个意见,让Y先生愤怒得决定再也不给此女歌手写歌(那位女歌手是谁,诸君可尽情猜测)。有了这些案例,可想而之,唱片公司要决定找林夕还是黄伟文写歌的时候,肯定要偏向于“逆来顺受”、有不爽也不说出口、默默写歌词的林夕了。
回到刚才那句话。如果说林夕能引你进门,那是因为他的行货、浅显的歌词多,能让你快速上手。但黄伟文真的就是皈依的目标么?林夕就没有高深莫测的难懂歌词?
这可未必见得。来看看林夕给麦浚龙所写的《颠倒梦想》中的一段歌词:
死于温柔乡 超生于泥浆
惜花一场 何尝为了哭叫嚷
乾隆御制紫砂一壶香 为了饮崩它神伤
但觉宠它一场 何曾为放在橱窗
梦中花满手 想欣赏那锦绣看到了没有
还是嗅到香气却未见莲瓣 如何罢手
这首歌出自麦浚龙的专辑《天生地梦》。这是一张概念大碟,其中林夕负责“生死三部曲”,而第一首歌就是它——“颠倒梦想”一语出260字的佛经《心经》。林夕用他的佛法参到歌词里,看不懂没关系,佛的事,本来就不是那么易懂的。大家可想而知之,这样的歌词,有几个歌手敢唱?有几个唱片公司敢让自己的歌手去唱?再加上林夕一向要什么给什么,所以他很少在歌手上做这样的尝试。
但是恰好林夕碰到了麦浚龙。这位电讯公司董事长的儿子,在以富二代的身份进入娱乐圈之后,刚开始仿效韩流,染了个金发学跳舞,弄得跟山寨H.O.T.没什么两样,被专业乐评人痛骂,当时被批评是“全香港最不会唱歌的歌手”;后来经过了黄伟文的《有人》、《没有人》以及周耀辉《雌雄同体》等好歌的熏陶,2007年麦浚龙彻底转型,自己成立唱片公司,自己经营自己,制作了当年香港乐坛质量最高的概念大碟《Chapel of Dawn》。
在这之后,麦浚龙愈发开始走自我路线。他无视一切市场规律,不做为打榜而打榜的情歌,不做为流行而流行的流行曲,只做林夕、黄伟文、周耀辉等从业人员一直想做、却因为碍于商业目的不敢做的音乐。他每张专辑能动用百万以上的制作费用,连专辑封面都会让顶尖的画家来设计,歌曲打榜的排名再低,他也不在乎;卖得再差,他也不在乎;公司到最后所有签约歌手都离开,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不在乎——因为,这个有志气的富二代,要做的就是香港乐坛没有的流行乐。
基于这一点,林夕才会给他这样的歌词。《颠倒梦想》《生死疲劳》《弱水三千》是他参透佛法之后写得最为飘渺出世的三首歌,都收入专辑《天生地梦》中。想体会真正什么叫“皈依”的听众,可以现在去试试听一听。
也正因为麦浚龙提供这么高的创作自由度,林夕和黄伟文在他身上都做了足够多、也足够偏门的尝试。这其中有一首相当“变态”的歌曲——《超生培欲》。
这是一首讲述欲望的歌曲。写情欲的歌曲很多,赤裸裸的男女之情、男男之情、女女之情都已经被林夕和黄伟文反复提及了,但《超生培欲》中的欲望,和上面三种都不一样。这首歌写的,是——恋尸癖。
沿着你早已绝版的脸抹下去,神情如铁石从不累;难道你知我易哭,所以笑下去,这一张嘴,随地老天荒不下垂。不懂反应也好,不懂跑跳更好,谁想漫步,谁想步入殊途?谁稀罕一句你好,说话未及拥抱;听不到控诉不必懊恼,从没有身躯比你更易抱。
林夕这样去写一段感情,其实那句“从没有身躯比你更易抱”是核心之极的语句。活人的恋爱如此费心费力,一个拥抱可能需要多少的“钩心斗角”;而和一具尸体则不需要那么多的负累,抛弃掉一些争拗,只剩下最简单的拥抱、最纯粹的感情。
而林夕还害怕大家听不懂他的“变态”,整首歌最后一句歌词直白地写出了这段恋尸癖情感的总结:
人,所谓热情流露,最终亦为一抱;不担心变数,不必计数,没有呼吸的你最易抱。
这是林夕仅此一次的尝试。他从来就没有这样去写过一首歌,以后可能也没什么机会再去尝试。这看上去,更像是黄伟文会做的一件事,因为黄伟文曾给陈奕迅写过“病态三部曲”(《十面埋伏》、《打回原形》、《防不胜防》),讲述了“跟踪狂”、“人兽恋”、“人鬼恋”三种病态感情。而由于这是主流歌手的歌曲,因此三首歌曲黄伟文都尽可能地用了许多隐晦的词语去表示,将正常的感情用词浮在表面,因此大部分不知情的听众可以当成大路情歌来听,但懂得黄伟文的歌迷,则要非常辛苦,才能挖掘到他藏在歌词里的内在心思。
这三首歌曲里,《十面埋伏》是最明显的、感情也相对正常的一首。“全城来撞你,但最后处处有险阻”、“分开一千天,天天盼再会面”、“天都帮你去躲,躲开不见我”,写出了一个爱得痴狂的男人,想见自己心爱的人的心境。
《打回原形》又名《大开眼戒》,前面这个名字是原版歌名,而后面的名字是因为这首歌是化妆品的广告歌,所以顺势改名。但两个名字都符合歌曲主题,并不是随意改变的敷衍了事,看得出黄伟文的用心。
《打回原形》是以一只斑点狗的视角,来对待喜欢自己的人类。“当你未放心,或者先不要走得这么近;如果我露出斑点满身,可马上转身”、“情人如若很好奇,要有被我吓怕的准备”、“如何承受这好奇,答案大概似剃刀锋利;愿赤裸相对时,能够不伤你”。这首歌的创作缘起是当时的一部电影,故事里,一只斑点狗幻化为人,与自己的主人发生了感情。黄伟文这次借题发挥,把故事写出了那种脆弱、敏感、自卑却有些孤芳自赏,期待着爱人来爱自己的傲娇情感。
最后,再来看《防不胜防》。
为何喝过那杯咖啡无故失踪了?家里却仿佛增添了数本新书;为何你那床头玩具熊再找不到?花樽的花,偏偏天天转色。为何那个故障手机无故修好了?梳妆台怎么这么快没有香水;为何有雨,门前就突然有一把伞?相簿的相,偏偏天天变少。
看看黄伟文的这些措辞,有没有发现诡异得可怕?如果说喝过的咖啡被拿走了、书柜里多了新书,还可以看成是一个人偷偷溜进别人的家去做这些事的话(例如金基德的电影《空房间》),那么“为何有雨,门前就突然有一把伞”,能做到这么迅速的反应,只有贴身24小时都在女人身边才可以吧。但若是如此,这个女人怎么不会察觉呢?
而更加揭露真相的,是最后一段“从你工作间带走废纸是我;照着你的笔迹,写封信给我”,看看这句歌词,你愿意接受这个男人是能够24小时贴身在女人身边而不被察觉,还是接受他其实早已和爱人阴阳相隔,但却不愿离去,一直在爱人身边守候着她呢?
恋尸癖的《超生培欲》,“跟踪狂”、“人兽恋”、“人鬼恋”的病态三部曲……林夕和黄伟文,变态起来,都可以吓到观众。
而他们显然不是为了变态而变态,那样未免太过于哗众取宠。这四首歌曲,其实内里的情愫是被我们所认可的。《超生培欲》写的,是对钩心斗角的感情的失望;《十面埋伏》写的,是与爱人永远被命运捉弄,想见而不能见的悲鸣;《打回原形》写的,是自卑又爱恋的情感;而《防不胜防》写的,是爱着一个永远无视自己的人的悲凉。这是我们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曾经经历过的情感苦痛,所以那份“变态”,其实,已经是情感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