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为政治美德的情感:现代政治的道德基础
情感并不是狂热政治与革命文化的专利。“并非只有法西斯国家或者具有侵略性的社会才需要培养强烈的政治情感。……所有社会都需要考虑在变迁过程中(运用政治情感来)保障政治文化的稳定性,并在持续变革压力下保存人们所珍视的价值。”gj在现代政治社会培养政治情感的首要意义在于,情感不仅有助于维护变动社会中的政治文化、维持人们的心灵秩序与社会生活秩序,而且能通过保存善的政治价值来为现代政治提供道德基础。
情感之于现代政治的这种重要意义,可以在回应西方现代政治的两种论说中得到凸显。第一种是关于现代性的“断裂论”(discontinuity)。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是这样界定现代社会的“断裂”标识的:“我所说的断裂,是指现代的社会制度在某些方面是独一无二的,其在形式上异于所有类型的传统秩序。”gk的确,自文艺复兴运动开始,中世纪黑暗时期的雾霾被逐渐驱散,这个时候无论是兴起的绝对主义国家,还是博弈中确立起的立宪政治体制,它们所体现出的现代政治制度特征,与古代城邦、古代共和国、古代帝国以及中世纪政教合一国家的政治制度大相径庭。如果说在现代政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需要在制度层面发生必要的传统与现代的断裂才能实现政治制度的现代转型,那么,要使这样的转型成为一种成功的转型,也就是实现不同政治形态之间的平稳过渡的话,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文化秩序与价值秩序就不能断裂。这就意味着,在政治社会的转型过程中,政治文化的优良成分及其蕴含的积极价值必须得以保存。从而使得浸淫在具有内在连贯性的政治文化中的人们,在社会变迁中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内在与外在秩序,即保持内心平静、坚定向善信念的同时,也能遵守日常社会行为的基本规范。这样,我们才可以断定,政治社会的现代转型是一种稳定的、成功的转型。
尤其在18世纪的启蒙运动年代,政治思潮的百家争鸣加速了现代政治社会的转型,由此也带来政治格局的动荡不安。这往往是传统与现代最容易发生断裂的时期。一旦这样的断裂没有得到有效控制,从外在制度延展到内心秩序,从政治层面拓展至社会层面,就特别容易使政治文化在变革中流失殆尽,人们也特别容易在公共生活与个人信念中失去方向。鉴于情感能够唤起人类内心基于良知的对善的共同认同感,因此能够为变迁的社会形成一条必要的道德价值纽带,为人们在观念大爆炸、政治大变局的时代提供心灵上与行为上的指南。启蒙年代中大胆提出以政治情感主导建立美德共和国的卢梭,其情感政治哲学的积极意义由此得以显现。
第二种关于西方现代政治的论说是“去道德化”。即认为现代理性政治的形成过程,是一个“去道德化”过程。这其实是一种理论错觉。这一错觉的形成主要归咎于人们对马基雅维里的误解。作为现代政治哲学之父,马基雅维里所做出的政治——道德二分,几乎全面瓦解了绵延千年之久的中世纪政治教合一体制及其理论基础。因此,马基雅维里这一理论举措的目的常常被认为是要将道德因素完全驱逐出政治过程。他在《君主论》一书中关于“一个君主如要保持自己的地位,就必须知道怎样做不良好的事情……并且如果可能的话,还要保留那些不会使自己亡国的那些恶行”的论断,也常常被无限夸大。gl施特劳斯还因此把马基雅维里视为“邪恶导师”,认为他所开创的现代政治学理论唯一考虑的是权术,“即为了达到其目的不惜采用各种手段,无论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残酷的抑或恶毒的。”gm但昆廷·斯金纳对这样的观点做出了有力反驳。他指出,马基雅维里并不轻易抛弃传统的道德规范。gn而且,在君主应当追求维护国家统一强大、寻求光荣名誉与声望的目标上,马基雅维里与同时代的人们其实是一致的,因此不能把他们之间的分歧说成是道德化政治学说和去道德化政治学说之间的分歧。这种分歧实质在于“两种不同的道德之间”的差异——对于到底应该做什么才能保持国家的存续与强大这一问题上,马基雅维里与他的前辈和他的同时代人之间存在着两种相互对立的解释。go
其实,马基雅维里将政治从神学、伦理学中独立出来的目的确凿无疑。而他认为罗马教会是意大利衰弱根源的观点,也显示出其全面批判基督教政治传统的态度。在政教合一体制中,宗教神学得以渗入并主导政治的一个重要基础在于它能为政治提供道德上的支持与参考。如果人们想当然地将政治的神学化等同于政治的道德化,那么既然马基雅维里要为现代政治奠立理性基础的一个重要步骤是去神学化,则与神学糅合在一起的道德也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马基雅维里要抛弃的对象。然而,使现代政治去神学化不能等同于使现代政治去道德化。在宗教体系中,道德价值是宗教用以凝聚人心、用以规范人们按教义思考与行为的重要工具。但道德哲学自身有一整套规范原则与价值体系,可以独立于宗教存在。马基雅维里虽然批判政治神学传统,虽然区分政治与道德,但他并非无视道德。他对共和美德的重视也是其思想中的一大亮点。在《论李维》中,马基雅维里总共提到六次“古人的德行”,其中四次提到“罗马人的德行”。他强调,共和国若想长久生存,经常需要回到自己的源头,而这样的源头之一便是“纯洁的德行”。“罗马城的全部秩序由此得以恢复……不仅要维护信仰和正义,还要尊重它的杰出公民,更加看重他们的德行。”gp无论是从马基雅维里的视角来理解,还是从任何致力于维护现代性成果的视角来判断,要使现代政治的制度及其塑造的理性政治文化得以保存和延续,不仅不能祛除政治中的道德因素,而且还要积极建构现代政治的道德基础。
情感有助于人们基于本能良知对善恶做出基本判断,有助于人们认清自己所信奉的道德价值,从而夯实政治共同体的政治文化与道德基础。如果上述所展示的只是情感的工具特性,那么,一种合宜的、向善的政治情感,尤其是以同情和爱为核心的政治情感,其本身就是道德的重要成分,其本质就是道德的。因此,要为一个以自由、正义与秩序稳定为信条的政治社会建构道德基础,就应当在政治社会中培养相应的合宜政治情感。而卢梭在这方面所做出的巨大理论努力是有目共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