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结论
以上是对东西方文明历史中黑暗意识进行的粗线条梳理,不同学派有自己异于他人的视角,所奉宗旨与价值取向也多有不同;但在对黑暗意识的客观认同上基本一致。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基点。我无法论定由此基点可开辟的可能性道路有多少条,我只是顺着我自己的思路,尝试去结构出一个自己理解的现实性世界。在序言以及本章中我反复提到自己的一堆困惑,我所关注的问题就蕴含其中;我固执地认为,在讨论具体问题之前,明确思维路径,确立基本立场尤为重要。此处仍要从“题外”说起。
在面对困惑、厘清思路、确立立场时,我反复提醒自己凝视一个非常紧要的问题:如何好好说话。“怎么说”并非与“说什么”毫无关系。梁漱溟先生有一句话我最佩服:“有话好好说,有饭好好吃,有路好好走,是为敬。”所以有此感慨,还是和我多年身处知识界所获印象有关。一念及中国知识分子,我不由便记起既往者的一些论述,比如,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在1928年冬天第一次踏上中国土地时,她如此描述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印象:“我终身难移的对于专业知识分子的厌恶又油然而生。中国知识分子永不从事体力劳动,他们的写作是脱离实际经验的一种专业。照他们的理解,甚至‘青年’一词也仅指学生,他们对工人和农民所持的是一种优越的,虽也是同情的态度。”[5]作为中国人的一员,我认为史沫特莱说的已经够仁厚了。中国知识者最擅长、沉醉的只是发明、发现或者干脆变相抄袭别人的概念,而不是发现、体验、理解存在。我对他们越来越有一个恶感,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自我感觉反是如君临天下一般。为了掩饰这一丑恶现实,最做作的一招便是不好好说话,应了萨特那句:“你想深刻吗?那么危言耸听好了。”如若危言耸听还不够,又有故弄玄虚的伎俩,“现在的学者也深谙其道。比如,明明是推销专制思想,你当然不能上来就‘董仲舒说过’或者‘张春桥指出’,你得说什么呢?你得说‘施密特说过’。施密特是谁?你可能会问。这就对了——如果连你都知道了施密特是谁,某些学者还怎么拿他来装神弄鬼。”[6]一语戳破天机。
我一开篇便强调表达的中性立场,不认同肤浅、做作的褒贬之论,其实质是想表明对隐身其中的“无诚”的极其厌恶。设若因为弱智而无诚(真)尚可原谅,不可恕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虚伪。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指责中国传统文化虚伪的声音就不绝于耳,时至今日,还如此喋喋不休,从学术“创新”上当然不值善于故弄玄虚者一哂,我所在意的不是言辞是否时髦,而是问题是否存在。同样,整整一个世纪前,“启蒙”的号角吹得震天响,可是,可悲的是,在现代中国,启蒙的使命还远未完成。在涵养智慧之前,如果我们不能端正自己的姿态,涵养智慧则又从何说起?
在此我还想说说周作人。在骂完了周作人是汉奸之后,我们能否有胸怀、气度再看看周作人这个人,特别是作为思想者的周作人?在我看来,周作人不仅是个美文家,还是个别致的思想者,他的思想遗产值得珍视。我对周作人曾被视为“落伍者”一直耿耿以怀,这真是乾坤颠倒的误读,周作人的所谓落伍,不过是他坚守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不变的反封建、守护自由、个人的初衷罢了,看看中国的历史与现状,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在学理的建树层面,周作人提倡常识,远离意识形态,专注学术,研讨民俗学、心理学、植物学乃至儿童学,其意义至今不被重视。在世人扰扰,大谈革命、沉浸血色时,他却乐论花鸟虫鱼,歌谣名物。世人只看见他的闲情逸致,不能识其中的微言大义,岂是周作人的错?如他介绍法布尔的《昆虫记》、怀特的《塞尔彭自然史》,看似赏玩,实则有深深的学理隐含其间。照周氏所论,中国文人,千百年来,学理殊少,哲人尤罕;改此状况,唯有步入科学,从常识入手。他在《博物》中大力提倡生物学,“希望利用这些知识,去纠正从前流传下来的伦理化的自然观。”真真一语中的。何为伦理化的自然观?就是用人的主观化去代替对存在的客观观察。用自以为是的主观伦理取代客观的科学探究,这样做,人必然被引入歧途。只可惜,在周作人的那个时代,他温和的呼吁只能是空谷足音。作为一个清醒的智者,虽有自己的定力,但在气势汹汹的潮流面前也唯有无奈,最后只好“闭户读书”。周作人身上保留了知识者所具有的最可贵的现代理性,这份理性,比他的思想本身更值得今天的人们去珍视,这也是我在自己的书中首先要遵守的。
[1] 于坚:《于坚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页。
[2] 张晓东:《在历史镜像与文字记忆之间——由〈随想录〉而及当代文学写作诸问题》,《学术界》2013年第4期。
[3] 张爱玲:《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72页。
[4] 张灏:《张灏自选集·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5] 转引自旷新年《1928革命文学·后记》,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92页。
[6] 刘瑜:《观念的水位》,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