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夜
去吧,一切虚浮的欢乐啊,
你和度你的放荡生活之夜一般的短促。
人生没有一样甜美的东西,
我们若用明眼看它的时候,有之则为忧郁。
啊,再甜美没有的忧郁。
去年谷崎润一郎先生游上海的时候,常邀我到跳舞场、酒馆,甚至外国堂子里去玩。因为我任在什么欢乐场中,总是皱着眉头,带着寂寞的微笑,如是他便上我一个雅号,叫“忧郁病患者”。
一日,我们从北四川路坐汽车到一品香,车中有一个很俊美的日本太太,同我坐在一起。谷崎先生看见我那种眼梢也不敢回转来的样子,他又笑着问我说:
“田先生,你的忧郁病又发了吗?”
谷崎先生有一个心爱的舞女在洋泾浜某跳舞场。有一天我们从一家酒馆出来,他说:“我今晚介绍你一个上海唯一的美人吧。”我当然高兴地跟他去。那时虽已夜静更深,但那个跳舞场中,却正为酒香烟雾所弥漫。在那弥漫的香雾中,却又流动着轻快的音波、明艳的色彩,使人一入其中,便忘记了刚才所自来的世界。尤其是第一次进跳舞场的我,更感觉得那种刺戟之新鲜而强烈。半醉的水兵伸出那肥大的手,抱着亚拉伯的王女似的妖姬乱舞。有的脸上搽着白粉。有的沾着由舞女嘴上来的胭脂。有的一面舞,一面用手打男子的耳巴子。有的一面走,一面扭转头来,望我们一笑,伸出一只肥白的手来,翘着小指尖,很不客气地捻着我们桌上的盒子里的朱古力糖,望口里一丢,又一颠一颠地跳过去了。有的由这一边桌上取一包糖,丢到另一边桌上去。有的把自己的头发上的红带子解下来缔在和自己跳舞的男子的头上。有的取了水兵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有的把自来火折成无数小段,拈起来望男子的脸上直撒去。有的逼着男子开了香槟,自己喝一口,再把剩下的捉着男子的耳朵灌下去。凡此种种,多为我这忧郁病患者目所未及见,耳所未尝闻。我陪谷崎先生喝了几口绿酒,谷崎便找他所爱的舞女跳舞去了。那舞女姓某名某,是一个穷画家的妻子。不幸那画家废了一只眼睛,不能执笔了,他便和他妻子流到上海来,凭她那解语的媚妩,解舞的腰肢,支持他们的生活。她与谷崎先生舞后,便同坐在我们的桌上来,抬着她那清澄的有魔力的俊眼问我:
“你为什么不跳舞呢?你对于跳舞不感兴味吗?”
“我虽然很感兴味……”我答道。
“你不知道他是个Melancholia患者呢。你有什么法子医好他的忧郁症么?”谷崎赶忙带着恶魔的微笑替我代答。
现在谷崎归国又半年了。我这忧郁症还不曾被谁治好。但那舞女的心里,也早没有谷崎了。
我在上海的夜里,公宴、茶话会、酒馆、咖啡店、跳舞场,又过了不少的日子了。我发现他们眼与眼、口与口、手与手、足与足的交际,可不曾发见他们真正的“心与心”(heart to heart)的交际。我不能不三复英国诗人的名句了:
“人生没有一样甜美的东西,我们若用明眼去看他的时候。”
(本文是《我的上海生活》第二篇。原载《上海生活》创刊号,1926年12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