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面我们介绍了韩偓《香奁集》和此集外的其他韩偓诗歌的内容和艺术表现手法风格,并借助这些诗歌展现韩偓在其贬官前后思想情感、诗歌风格特色及其变异情况。这些都是以《全唐诗》韩偓卷中绝大多数诗确实都是韩偓之作,而非赝作立论的。但这些诗歌是否全是韩偓之作,这从宋代以来至今却是有争议的。即使是《香奁集》,尚有和凝所作而托名韩偓之说,也有个别以为是韩熙载或冯延巳之作。因此有必要简要介绍人们在此问题上的不同观点,以及学术界较为普遍的看法。
韩偓《香奁集》的正式著录起于北宋,欧阳修等人的《新唐书·艺文志》、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均载“《香奁集》一卷”。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则记“《香奁集》二卷”。《郡斋读书志》在著录《香奁集》后又谓:“《香奁集》,或曰和凝既贵,恶其侧艳,故诡称偓著云。”所谓“或曰”云云乃指宋人沈括《梦溪笔谈》所说。是书卷十六云:“和鲁公有艳词一编,名《香奁集》。凝后贵,乃嫁其名为韩偓,今世传韩偓《香奁集》乃凝所为也。凝生平著述分为《演纶》、《游艺》、《孝悌》、《疑狱》、《香奁》、《金》六集。自为《游艺集序》云:‘予有《香奁》、《籝金》二集,不行于世。’凝在政府,避议论,讳其名,又欲后人知,故于《游艺集序》述之,此凝之意也。予在秀州,其曾孙和惇家藏诸书,皆鲁公旧物,末有印记甚完。”此说一出,后人颇有赞同者,如宋尤袤的《全唐诗话》,江少虞所撰的《宋朝类苑》,明胡应麟的《四部正讹》,清钱遵王的《读书敏求记》等等。《全唐诗话》卷五云:“《香奁集》,和鲁公之词也,惟其艳丽,故贵后嫁其名于偓。”胡应麟《四部正讹》亦谓:“《香奁集》,沈存中、尤延之并以为和凝作。凝少日为此诗,后贵盛,故嫁名韩偓;又不欲自没,故于他文中见之。今其词与韩不类,盖或然也。方氏《律髓》以偓同时吴融有此题为证,不知此正凝假托之故。不然,胡弗托之温韦诸子而托之偓?叶少蕴以为韩熙载,则姓与事皆近之。总之,俱五代耳。叶以不当见《唐志》为疑,此不然,《唐志》如罗隐、韦庄、刘昭禹辈皆五代人也。”今人高文显甚至特撰《香奁集辨伪》以辨《香奁集》非韩偓所作;本世纪以来尚有学者撰文考订《香奁集》非韩偓所作。
与支持沈括之说相反,历代更多的学者则或力驳沈氏之说,或主张《香奁集》确是韩偓之作。宋人葛立方在《韵语阳秋》卷五云:“韩偓《香奁集》百篇,皆艳词也。沈存中《笔谈》云:‘乃和凝所作,凝后贵,悔其少作,故嫁名于韩偓尔。’今观《香奁集》有《无题诗序》云:‘余辛酉年,戏作《无题》诗十四韵,故奉常王公、内翰吴融、舍人令狐涣相次属和。是岁十月末,一旦兵起,随驾西狩,文稿咸弃。丙寅岁,在福建,有苏以稿见授,得《无题》诗,因追味旧时(庆按,“旧时”韩偓原文作“旧作”。此处“旧时”,疑是“旧诗”之音误),阙忘甚多。’予按《唐书·韩偓传》:偓尝与崔嗣定策诛刘季述,昭宗反正为功臣,与令狐涣同为中书舍人。其后韩全诲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见帝恸哭。至凤翔,迁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审知而卒。以《纪运图》考之,辛酉乃昭宗天复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庆按,应是天祐三年),其序所谓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授其稿,则正依王审知之时也。稽之于传与序,无一不合者。则此集韩偓所作无疑,而《笔谈》以为和凝嫁名于偓,特未考其详尔。《笔谈》云:‘偓又有诗百篇,在其四世孙奕处见之。’岂非所谓旧诗之阙忘者乎?”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三引宋人陈正敏《遯斋闲览》云:“《笔谈》谓《香奁集》乃和凝所为,后人嫁其名于韩偓,误矣。唐吴融诗集中有和韩致元侍郎《无题》二首,与《香奁集》中《无题》韵正同。偓叙中亦具载其事。又尝见偓亲书诗一卷,其《袅娜》、《多情》、《春尽》等诗多在卷中。偓词致婉丽,非凝言‘余有《香奁集》不行于世’。凝好为小词,洎作相,专令人收拾焚毁。然凝之《香奁集》乃浮艳小词,所谓不行于世,欲自掩耳。安得便以今《香奁集》为凝作也?”宋叶石林亦曰:“世传《香奁集》江南韩熙载所为,误。沈存中《笔谈》又谓汉相和凝所为,后贵,恶其侧艳,嫁名于偓,亦非也。余家有唐吴融诗一集,其中有和韩致尧《无题》三首,与《香奁集》中《无题》韵正同,而偓序中亦具载其事。又余曾在温陵于偓裔孙坰处,见偓亲书所作诗一卷,虽纸墨昏淡而字画宛然,其《袅娜》、《多情》、《春尽》等诗多在卷中,此可验矣。偓富于才情,词致婉丽,能道人意外事,固非凝所及。据《北梦琐言》云:‘凝少年好为小词,令布于汴洛。洎作相,专令人收拾焚毁。契丹入寇,号为曲子相公。’然则,凝虽有集名《香奁》,与偓同,乃浮艳小词耳,安得便以今世所行《香奁集》为凝作耶?”(见清杭世骏《订讹类编》卷四引)《永乐大典》九〇六诸家诗目二也引叶石林曰:“偓在闽所为诗,皆手自写成卷,嘉祐间裔孙出其数卷示人,庞颖公为漕,取奏之,因得官。时文气格不甚高,吾家仅有其诗百余篇。世传别本有名《香奁集》,《新唐书·艺文志》亦载其辞,皆闺房不雅驯,或谓江南韩熙载所为,误以为偓,若然何为录于《唐志》乎。熙载固当为之,然吾所藏偓诗中,亦有一二篇绝相类,岂其流落亡聊中,姑以为戏,然不可以为训矣。”整理并出版过韩偓集的明末清初学者毛晋也说:“沈梦溪云:‘和鲁公凝有艳词一编,名《香奁集》。凝后贵乃嫁其名为韩偓。今世传韩偓《香奁集》乃凝所为也。’此说惟刘潜夫信之,石林、遁斋、虚谷诸公俱以为误,引吴融和韩侍郎《无题》诗三首及致光亲书《袅娜》、《多情》等诗为证;则斯编是致光作无疑矣。如凝之《香奁》,乃浮艳小词,集名偶同耳!况凝自谓‘不行于世’,后人又何必借韩侍郎行本以实之耶?”(《五唐人诗集》本(商务影汲古阁本)《香奁集》末跋语)类似上述之主张《香奁集》为韩偓作者,自宋至今多有之。如近人阎简弼在《香奁集跟韩偓》一文中即力辨《香奁集》为韩偓所作,今人陈敦贞在其《唐韩学士偓年谱》一书中特地附上《香奁集辨真》一文。
尽管主张《香奁集》为韩偓作之说占主流,但历代对此种主张之某些证据也提出一些反驳意见,如杭世骏即说:“二说未知孰是?窃意《无题》及《袅娜》、《多情》、《春尽》等作实系偓诗,和凝欲嫁名于偓,特以偓诗错杂其间,故令真赝莫辨,亦未可知。致光功业心术,卓然不群,‘如今冷笑’云云,非泛然作鄙夷语也。”(杭世骏《订讹类编》卷四《香奁集》)又如今人高文显在其《韩偓·香奁集辨伪》中力驳主张《香奁集》为韩偓作的三方面证据,云:“(一)叶石林及葛常之的以《无题》诗及《无题诗序》为证明,充其量也不过是证实了《无题》诗是韩偓所作的而已。所以我们姑且承认《无题》诗是韩偓所作的吧;但是以一《无题》诗就可以证明《香奁集》全部是韩偓所作的吗?有心作伪的人,难道不会将韩偓的随便什么诗选了几首风格稍为相近的,拉入以充证据吗?不然凭空捏造了一部书,与被假托者毫无发生关系,怎能够教人家相信呢?这是作伪书的人,应有伪造证据的可能;明眼的人决不致被其所误吧!(二)石林于偓裔孙处所见的诗,是不是韩偓的真迹,还是一个问题。因为据《泉州府志》所说,已经是于庆历中被其孙奕进呈韩氏的著作多种了,那么为什么还有他的真迹遗留着呢?我想石林所看到的总有几分伪而不真。再者假如《袅娜》、《多情》、《春尽》等诗都在卷中,这或者就是石林前所说的有一二首绝相类的吧?但是假如我们姑且承认这几首诗是韩偓所作的吧,那也正是因为诗格稍为相近的缘故,被他人采入以充证据的啊!这种说法如果不通的话,为什么《香奁集》中的诗如《初赴期集》一首、《荔枝》三首、《南浦》、《已凉》等诗,于正集中也都有呢!这显然地可以断定是伪托者采用韩诗的铁证;不然,既于正集中有了,难道于《香奁集》里面又重见,韩偓难道故意要重复吗?伪作者的心理,于此又可以揭穿了。(三)据《北梦琐言》所载的,只不过说和凝少年时好为小词而已,并没有提到他的《香奁集》是词集啊!石林为什么说《香奁集》是词集呢?可见是杜撰的,毫无根据的了。假如他这种说法可以成立的话,我们何尝不可以同样地说和凝所作的《宫词》百首,也是词而不是诗吗?那末这也可以证明《宫词》百首不是和凝所作的了。可是未免太简单而且说不通啊!以上所说的,不过略为申辩而已,可见他们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又不近情理;所以我们不敢赞成他们的说法。而且不只我一个人不赞成,辨别伪书的大家明胡应麟于《四部正讹》中,也驳斥得很清楚……观了上面所讨论的,可见《香奁集》无疑地是一部伪书了。”
徐复观《韩偓诗与<香奁集>论考》也指出:“《香奁集》到底是否出于韩偓,迄今是文学史中的一个悬案。”他经过考察论析认为:“综上所述,我现在可以先作如下的三点结论:一、韩偓在福建时自编而且手写的诗,只有《唐书·艺文志》著录的‘《韩偓诗》一卷’,但他自己并不曾定下名称。这是今日流行的《韩翰林集》的底子。但今时所流行的《翰林集》里面,则由后人补入了社会上所流传的韩偓的诗,并渗入了非韩偓的作品。二、在上述的韩偓自编集里,收了一部分较为绮丽的诗;但并未另编一集。现行《香奁集》中虽然有他的诗,但《香奁集》的本身,非韩偓自己所曾与知的。三、沈括亲自看到和凝《游艺集序》中自称余有《香奁集》的话,是可信的。但这句话并非一定说明集里所收的诗都是和凝自己的。前面提到和凝的《孝悌》、《疑狱》两集,是由编集而成。……则和凝选集韩偓一部分较为绮丽之诗,再加上自己的一些少作,以成《香奁集》,这从当时选诗的风气看,从和凝个人著作的体例看,从现有《香奁集》的内容(见后)看,是相当合理的。在这种情形下,他无嫁名于韩偓的必要。更不必伪造这样一篇不够水平的序。……不过,和凝因为当时自己的政治地位很高,对于自己少年的风怀诗,不好意思写上自己的名字;而韩偓的诗名,在当时已很大;当《香奁集》渐渐行世以后,他人看到其中有韩偓的诗,便认定此集是全属于韩偓的;和凝及其后人,也不好出来加以否认。至于有人认为是韩熙载的,是因为其中收有韩熙载的诗,或类似韩熙载的诗,而引起的猜测。但自有人伪造出一篇韩偓的自序后,《香奁集》与韩偓便结下了不解之缘;渐至自南宋起,一般人以《香奁集》来代表韩偓的诗,这真是千古的冤案。”除认为《香奁集》为伪书外,徐先生在“《翰林集》中的伪诗”一节中认为《香奁集》外的许多韩偓诗为伪作。认为韩偓“未曾至江南”,“则各本所共有的《江南送别》、《过临淮故里》、《吴郡怀古》、《游江南水陆院》这一类的诗,可断言其非出于韩偓”,“此外《夏课成感怀》中有‘未到潘年有二毛’之句……则此诗是三十二岁以前所作的。但起首两句‘别离终日思忉忉,五湖烟波归梦劳’,这决非籍居万年(长安)人的口气,则这首诗也不是韩偓的。《秋江闲望》诗有‘碧云秋色满吴乡’之句,闽不可以称‘吴乡’。又有‘可怜广武山前语,楚汉虚教作战场’,这是当时江浙一带群雄斗争的形势,所以此诗也不是韩偓的。《南浦》诗有‘应是石城艇子来’之句,与韩偓情况不合,而诗的气体较粗,极似韩熙载。《早起探春》及《闺怨》,杂在韩偓的居闽各诗中,与偓心境不合,故《闺怨》诗虽好,亦有问题。大抵将偓诗分为三卷,其第三卷中除极少数外,我认为多属可疑。若细加搜讨体会,《翰林集》中必尚可辨出与韩偓无关之作。”
上述诸家乃至学术界已有的对《香奁集》以及《翰林集》中某些诗的辨伪,我在整理韩偓集时是给予相当重视的,其中一些成果,我也采纳而适当加以编辑。然而徐先生对于《翰林集》中诗的怀疑辨伪,除了少数其他学者也认同的我予以采纳外,其他的或没有充分证据,或有乖于事实,或理解有误,令人难于信服,故我未予采纳,并在本书中时而加以说明辨析。至于《香奁集》及其《序》之真伪,我觉得以为伪者所提出的证据与论析,尚不足于证明其确实为赝品(其理由历来不少学者已辨析,因篇幅与体例的关系,容我不在这里阐述),而我是认同绝大多数韩偓研究者的肯定意见的。本世纪出版的《中国古代文学要籍简介·诗文别集》也肯定《香奁集》为韩偓作,谓韩偓“《香奁集》专写男女之情,风格纤巧。对此历来评价不一。旧传本题为五代时和凝作,和凝显贵后,因集中多艳词,托名韩偓者。此说前人已辩其非”。以此我仍将《香奁集》及其《序》,作为韩偓诗文而辑入此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