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坍塌
自然世界是治愈伤痛的一剂良药。心思浩渺连广宇,让你忘记你自己。
浩瀚星河之中,人不过沧海一粟。
虽然痛苦于个体而言是无法躲避、极其真实的存在,但过分关注痛苦,会被它反噬。
又如果你身处逼仄的城市,你会被各种事物遮挡,阻拦看世界的目光,从而回转到自身,加深自己的苦痛。
不妨像五十年前的那群年轻人。虽然他们是被命运猛然移植到森林农场,但时间久了,在劳作之余,他们中的一些会情不自禁陶醉于山野的诗情画意之中。
巩乃斯两岸芦苇飘摇,牛羊悠悠,天鹅掠过,远山如黛……恍惚之间,便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所受之苦不值一提。
在XJ,不论是南疆还是北疆,车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几天几夜也遇不到一人,走着走着不禁就心神荡漾,忘记苦痛。
人也会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人不再是一个人,而成为风景本身。如果你心里塞满痛苦,那痛苦会被漫无边际的景色所稀释。
人算什么呢?在天地之间,在时空之中,人只是一个小点,甚至连一个小点都不是。再大的苦痛都不会加增你的光芒。更何况,你的那点苦痛太小了。
所以,渺小的人啊,你要存活,就不得不好好审视自己。将那些无谓的痛苦稀释于浩渺的莽原、星空吧。你不是主角,它们才是,任由它们去稀释和淹没。
如果你做到了,就可以坦然的活着,活的很好。如果你做不到,不如离开那些逼仄的城市,离开那些困境,无限放大视野,让天地来淹没你。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自上帝创天造地以来,有无数的山川湖泊留在这里。
他不同于中原的汉文明,自古就是小国林立,多民族混居。那血统里混着中亚,华夏汉,中欧。
欧洲强国的觊觎亦由来已久,从古至今一直勾心斗角,从未间断的进行着各种策反。虽然多年以来他与华夏已非常融合,但他们的面容一直提醒着他们自身的迥异。
可造物主在生这地时,显得随心所欲,充满创意。域内的山川湖泊不谙世事,管你哪国文明,扯出一长串千奇百怪的风光,逍遥快活。
那里的天地万物都得滋养,白光下暴晒,夜风中嘶吼,远远近近的吸引着人们去看他们。
无数传奇故事历久弥新,传的时间长了也就变成了神话。
在克孜勒苏柯尔克州就有这么一眼湖,叫做喀拉库勒。他四处环山,冬夏积雪,常年如一面铅镜,静谧无声。
平日晴空万里之时,变幻着色彩。乌云密布雷声滚下之时,湖水会变成青黑色,从湖底出阴沉的光芒,望之令人昏昏欲睡,摄人心魂。
人们称他为黑湖,据说湖底锁着一条黑龙,平日湖色变换的是他的心情。只有风雨欲来之时,才显出真身。湖内不长生物,像是怕侵扰了湖底的主人。
黑湖的传说却不止这点。《洛阳伽蓝记》里说,一千五百年前,敦煌人宋云于八月来到西域汉盘陀国钵盂城的不可依山,这山甚寒。山中有池,毒龙居之。
宋云听说昔日有商人宿在池边,毒龙嫌惊扰了清静,愤怒之下咒死了一众商人。
这汉盘陀国上下笃信佛,汉盘陀王却为了治毒龙,花了四年时间去学婆罗门的咒语诅咒龙,信仰甚为混乱。
这个故事最终以人的胜利结束。龙变为人来到王面前悔过,被迫迁徙去了葱岭,也就是帕米尔高原。
可龙怎会居于山中呢?可见这个故事是瞎编的。
不管那龙是否还在,总有人迷失在湖边。
不管他是否还在,他们都在湖边相遇了。
时间一晃,距离上次在海边演奏已有七年。他从不谙世事的净海来到了阴沉不定的黑湖。
远处是无边的愁云和苍茫的冻土。他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两条裤管空荡荡的,上身穿一件破旧的深蓝色毛衣,人瘦成了皮包骨。
他老了许多。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能在今日有勇气拿起这把琴,对着黑湖演奏,已属不易。
这世上,有人拈重若轻,有人拈轻若重。谁又说的清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呢?谁又能轻笑别人的境遇呢?
黑湖即是他的心海,他看到了那条被深深锁在湖底的龙。
黑湖万年温润,而他却要被太阳照的干死了。
那一众山,一众海湖,一千条路,都没有能让他走出来,却偏偏走到了黑湖边。
他走入了命运的死局里,要困死在黑湖。如果他能挣脱出去,就不会在这里那么愁苦的拉着那首《流浪者之歌》了。
他是一个人吗?
不,他幸好还有一个听众。那个听众站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和黑湖。
那是一个女人,无人知道她的过去和未来。她只是他生命中短暂出现的一个人。
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几乎不太爱说话了。她也没有见他笑过。
他们只是相处,因着生命中某些相通之处。是的,这个女人又是一个喜爱音乐之人。
可是,她年纪大了,独自带着一个孩子,一个人熬的艰难。
她和他相遇在一个单位。他是从北疆劳动锻炼后分配过来的大学生。
他一直愁容满面,身体瘦弱的厉害,还带着一些旧疾。他不怎么说话,只是努力的工作,下班后匆匆回到自己的宿舍去,也不和谁交际。
临近新年的时候,单位领导要她和他一起拿一个节目表演,他们才知道彼此的喜好。
他们所拉所唱都不是心水之作,无非应付一场。只是,从那以后,他们有了来往。她渐渐有幸听到了那些经典的曲子。
他只对她一个拉。因为没有人听得懂。周围的人嫌弃这些,他只能对着她一个拉。
音乐对她来说是件奢侈品。她无法想象还有谁真心的爱着音乐,在这样的世代还爱的如此投入。她在他的琴音中如痴如醉。
渐渐的,开始有一些闲言碎语,是关于他们俩的。她比他年龄大,又有一个孩子。而他虽然年龄大了,再怎么说,都还是一个小伙子。
他丝毫不理会,仍然和她一起出入,去她家。他无甚话,对他过去也知之甚少。他们只是太孤单的两个人,想就近取暖。
至于过去,那是他们从不提及的话题。是他们共同的禁区,他不说,她也不提。
他们只是人生路上相伴的两个。
除此,没有别的奢求了。
可是,就连这最后一点奢求也没有了。
他入党的申请被否决了。虽然他很勤奋努力,但他实在不善于与人交际,更不会与领导共事。他是连笑都不会笑的人了。
她心说,你就笑一笑嘛。你的性格本来很随和,却不笑,显得有些呆滞。
但她最后什么都没说。如果这就是他本身的样子,那就这样好了,不入党也没什么关系。
没多久,他告诉她,和家里已说起她,打算和她结婚。她听到很欣喜。他性格绵软随和,只是内向一些,但说不定结婚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两个人相互取暖,总比一个人孤独终老的好。
可是,命运再一次没有怜悯他们。
他的母亲突然从KS赶来看他。那是一个小脚伶仃的女人。她站在火车站门口,脸颊深陷,眼睛黯淡无光,一头花白的短发在飓风中飘扬,令人终生难忘。
若她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或许会放他们俩一条生路。
她矮小细瘦的身形在风中飘扬,那一幕让这名女子记忆一辈子。
那母亲说,这次不是我不同意,是你父亲。
女子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在自己之前,至少还有过一个人。有过那么一个人让他伤透了心,再也缓不过来。
女子想对那母亲说些什么,却停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再说。
这事就这么完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是他的最后一名听众。
在湖边拉完最后一曲《流浪者之歌》之后,他的心投入了黑湖。
他对她说,要离开克州去趟乌市看他的同学。
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不知道。
她问他,你的工作怎么办?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此走了。
从此,他们消失在彼此的人生中,到死也没有再相见。
她是他最后一个听众。在那之后,他没有再拉过那么好听的乐曲,他把它们都扔进了黑湖。
甚至,再无人知晓他曾经拉起过那么些曲目,曾经那样的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