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公子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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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旧事

空气里掺了泥土味,仔细闻,有种咸涩的腥。天色沉沉,越发潮湿闷热,有一股浑浊的气在四处逃窜,无形的撕扯。风好像有颜色,是昏黄色,暗暗发橘,打着旋卷起路边的落叶,“哗啦”猛地一下刮过门前。

后门笨重地拍上,又“吱呀吱呀”开。茶馆的伙计给四角都点上了灯。灯火在此刻忽闪,柔和的光却显得屋内祥和,令人安心。客人们见天上墨色翻涌,听得街上传来一些物什被风撂倒的声音,噼里啪啦咕噜噜,于是嘟囔着一会儿要下大雨,愁着脸意犹未尽,都匆匆结了账回家去了。

我端坐在桌前,平心静气,凝神望着窗外,老天爷就要发作。

一会子的工夫,各路人马都来了。

阿诺哥哥和湘衣姐姐风尘仆仆,谷符嘴里叼了大肉包。他真是挑了个好包子,皮薄馅多,中间破了个窟窿,里面空空的。

我“噗嗤”一声笑,指着包子道:“谷符,你的肉好像掉了。”

他一呆,伸手取下包子翻到反面,往洞里看了看,下巴耷拉下来,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

我笑得欢,公子淡淡地递了个荷包过去。

“辛苦。拿着吧。”

那小子立刻翻脸如翻书,雨过天晴,乐得合不拢嘴:“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众人低低笑,听得公子咳了一声皆正色起来,交流了下自己获知的消息。

湘衣姐姐那头,已经准备了好新的铺子事宜,另搜集了各地关于琅锦阁因售卖劣质布匹而激起民怨等证据。看来那群人拉拢了不少人心,这么多百姓深受其害却上报无门,全被压了下去。定有人从中作梗,纵容他们肆意妄为,草菅人命。

可眼见的事,小人物又奈何?就像那个酒楼小厮,就这样草草结束了一生,何其无辜。

宁氏兄弟作恶多端,势必衰落。

谷符那头,一直在暗中盯着宁家的动向,也发现了一些疑点。那个宁锋珏,这么多日来竟都没回过府。

宁府上下人丁凋零,只有宁棠一,宁潼云已逝妻的女儿和两个小妾。而宁潼云本人,只有要取钱的时候会回来几次。

宁棠一前两日去过一次坛云寺。可惜没见着那位心心念念的女师父,灰溜溜回去了。

我问:“所以,宁锋珏失踪了?他会不会在京城?”

湘衣姐姐眯起眼:“他没有家室,独身一人,也不是没可能。”

“倒是少有大户人家的男子不娶妻生子的。”阿诺哥哥继续道:“宁家这几个兄弟,都有些奇怪。”

湘衣姐姐叹了口气,眼底悲凉:“祖父除了祖母外,还有四房小妾,生得多,却不加以管束和教养,如今宁家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因果报应。”

“宁府曾经是你的家,可如今……”

“我很早就没有家了……宁家迟早覆灭,我知道。只是,我的确是宁家的女儿,眼见家族败落至此,多少还是有一些……”她说着突然咬起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信纸有被明显揉过的痕迹。

“昨日我收到他们寄来一封信,说是替我定了姻亲,要我下个月十五出嫁。”

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尤其是阿诺哥哥,手哆嗦得瓜子都掉了,脸色发白。

没成想,她掏出火折子。

湘衣姐姐在我们面前烧掉了这封信。

火舌迅速吞噬了纸张,烟尘中,她神色淡然,目光镇定又疏离,藐视着随风而去的灰烬。

“我的事,不由人,从来由我心。”

她弯起眉眼,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笑容,像一支凌风而开的傲梅。

对上她自得的笑容,我也笑了,她此刻,是放下了。也自由了。

从来拘束住人的,都是自己的执念罢了。想明白了,那些往事都会如尘埃散去,走进风里,便一身轻,再无事可阻挠本心。

接着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说说笑笑良久。门外的雨倾盆而至,打不进屋里。

一声闷雷似从头顶滚滚而过,众人一齐向窗外望去,外头雨声噼啪,已经看不清雨线,只见白色雾烟,狂风绕卷。

“也是时候把这人间冲刷干净了。”背后,公子轻声说。

我们都安静下来,这一刻,仿佛在欣赏,又仿佛在等待,雨后去重见光明。

……

坛云寺外,被大雨洗刷过的树林分外翠绿,鲜花却都被打落在地。

寺中清幽,香火并不旺。步至中庭,才见一位小师父在扫落叶,见我们四人来访,他微微一怔,问清了来意便摇头道:“各位施主,你们要见的人是不会出来见你们的。”

湘衣姐姐皱眉:“为何?她从前是我三叔母,我们——”

“阐镜法师说了,她早已斩断前尘,谁都不会见。”

“阐镜?”湘衣姐姐望了我们一眼,落寞道:“三叔母……阐镜法师恐怕见不到了。”

我顺势上前:“敢问小师父,之前是否也有人想来见阐镜法师?”

“的确。那人身上——”未等小师父说完,有一冷静淡然的声音徐徐接上话:“那人身上戾气太重,偏执得几乎着魔。”

我们四人一齐回头,见一位女子样貌清秀,衣着古朴素净,迎风伫立。

真不像一位已经年过四十的人,看着至多也就二十余岁。出了世,居然能年轻至此?

“施主,都随我来吧。”

心中有些纳闷,面前这位师父,一点儿没有传闻中傲气洒脱的样子,当年那件事的主角,竟这般平静如水。也对,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修身养性,自然开朗。

真神奇,既说她从不出面,可这次却又像是算到我们会来一样,没有一丝讶异。

“阐……镜法师,我是湘衣。这些是我的朋友。”宁湘衣有些局促。

多年未见,也不相熟,这是自然的。

阐镜从容地邀我们坐下,给大家依次倒茶,茶色虽清但极苦,我闷了一口舌尖就被苦麻了。

“我知你们来意。”

等我们几人全手捧茶杯互相对眼,踌躇着要开口时,她已经率先一步,将我们的话全堵了回去,开门见山。

这样看,她的为人处事,的确有当年潇洒一去不回头的气度。

“那我便直说。”湘衣姐姐也不含糊,忽然正色:“三叔父这些年,是不是常来找您?”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离得近了,也可瞧见她眼角被时间刻下的皱纹。深深浅浅,在袒露心扉时才会显现。

“来人不是他。”

我们俱是一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缓缓开口:“从前夫妻数年,阐镜怎会认不清。是有人扮作了他的模样来找我。”

听了这话,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事情突然像一团乱麻,扑朔迷离。

“那三叔父,本人去了哪里?”湘衣姐姐迟疑道。

“阐镜不知。”

“来找您的人,是不是……二叔父?”她小心翼翼地问出口,我和谷符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阐镜……不知。”这次,连师父也迟疑了。她垂下眼皮,神情凝重地盯着茶盏。

“不瞒法师,湘衣早已被赶出了家门,如今宁家趋于败落,仍苟延残喘,利欲熏心,残害民众,这次前来叨扰法师,湘衣只为了解事情始末,望法师襄助!”

她清澈明净的眼瞳中,又现出从前那翻风浪,那势不可挡的决心与胆量,也烧热了我心头的血。

阐镜法师平心道:“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阐镜避世多年,前尘之事早已忘怀,只确定一点,来人定不是他。其余的,阐镜确实不知。”

“那可否请法师帮一个忙?”

“请说。”

“您可否去信三叔父,邀他前来一叙?”

“这……”

宁湘衣放下茶杯,言辞铿锵:“神佛慈悲,教导世人从善如流,相对应的,恶人也当被惩治。宁家兄弟毁了宁氏百年基业,也毁了我父亲半生心血,他们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害人害己。我是有私心,希望能重新做出一番事业,可此次若您相帮,不仅为了我,往后也许就能避免更多无辜百姓受害。法师,我知道此事于您为难,”她顿了顿,“无论您如何选,湘衣都谢过您。”

剩余几人都闭着唇,低头沉思她这番话。阿诺哥哥眉宇间生出更多愁绪,面如土色。谷符也拉着脸,他不嬉皮笑脸的时候,居然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他身上无端有杀气,看得我背后凉丝丝的。

寺中檀香幽幽,四下清静,只有一下一下木鱼声似远似近。最后还是听得对面那人轻声叹了口气,柔声缓语:“罢了,那阐镜便去信一封。等那人来赴会,真相便可大白。”

我们站起身,纷纷鞠礼致谢。

“各位施主,既然已经说清,那便请回。两日后来坛云寺,日禺三刻,自有答案。”

出了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见林间绿意盎然,沉闷的心情也一扫而光。于是有人提议,去吃顿好的。

在路上,阿诺哥哥问起我在颂香楼的事。我感到有些奇怪,为何到今日才亲自来问我呢?

他不好意思地说,前些日子看我身体羸弱,心绪不佳,就没敢仔细问。

原来如此。我说这一个个怎么待我都担心受怕的,连公子都跟吃了蜜糖一样,说话好听了许多,是生怕我想不开?

阿诺哥哥笑笑,说公子在我离开的那几天,跟热锅上的蚂蚁,偏偏还装什么事都没有,其实心里怕得很,而且总听到他对着窗喃喃什么,生气了,不理人之类胡话。

我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朝阿诺哥哥回笑道,他不一向对这些讳莫如深,谁也看不透他么?从不袒露自己的情绪,天天就耗着自己。

心中却有些乐,原来他……还是会反省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