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故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横断山深处,马帮铃声摇醒清晨

何万敏

依吉的夜晚,仿佛来得很早,在乡政府食堂吃过晚饭时天已黑尽;依吉的早晨,仿佛也来得很早,我还躺在床上,树梢的鸟群已啁啾一片,屋外马铃叮当。

我知道,这就是即将和我们一道上路,从凉山木里到甘孜稻城徒步香格里拉的马帮。

马帮,一提到这个响当当的名词,就会令人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向往。在过去,藏族聚居区的道路无一例外全靠马帮、牦牛帮连接起来,因为这些地方山高路陡的特殊地理环境,骡马和牦牛,以及行走的人,是驮运货物、原住地人们与外界交流的唯一可行方式。那条同样有名的茶马古道,正是这样由来往马帮一步一步踩踏出来的。而据说,我们所要走的从瓦厂,经屋脚、依吉、俄亚、宁朗、水洛到稻城的山路,正是当年茶马古道的一条支线。

山间铃响马帮来。

现在,在木里藏族自治县的崇山峻岭中,许多地方仍然交通极为不便,因而仍然可以看到马帮组成一条曲线逶迤盘桓在山路上。马帮们那种长期在崎岖险峻的山间行走、在荒野溪边的风餐露宿,赋予了他们浪漫而传奇的色彩。

“叔叔,来,这匹是你骑的骡子,名叫降木。”我刚整理好沉重的背包和摄影包,一个小伙子牵着一匹骡马过来,把缰绳交到我手上,要我和降木先熟悉。然后他使劲提起我的背包,紧紧拴挂在另一匹骡马背上。“降木会很听话的,你不要怕,一路上还有我管着它。我叫才仁多吉,你就叫我多吉吧。”才仁多吉见我谨慎的样子,用话语来让我放心。

但是说实话,我一点也放心不下来。在我以往的经历中,骑马玩耍偶尔有过几次,这次一走就是上十天,这么长时间又是翻山越岭,行不行?再看看才仁多吉,个子和我差不多,一米七的个头,除了皮肤比我黑、头发是自然卷的以外,身体也与我一样,比较单薄,肌肉算不上结实。

在藏族聚居区,人们习惯于将赶马人叫“马脚子”。木里的马脚子们大多数是本地农牧民,为生计才走上赶马的路。赶马人一般一人负责数匹骡马,几个赶马人在一起就结成了马帮。我们这一行有7个赶马人,共22匹骡马。马帮结队行走在山道上,远远望去,颇为生动壮观。

上了路,我才知道自己是小看了才仁多吉。

才仁多吉那一年刚18岁,青春洋溢、幽默风趣。别看他年纪小,13岁就开始跟着亲戚家当哥的跑马帮了。4年多来,他送过许多慕名来木里游历的客人,他们中以国内旅行者居多,也有远来自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地的外国人。

“有一次,我们送4个女教师和7个男教师去俄亚,他们都是木里本地人,是从学校毕业后分去当教师的。在翻一座大山时,有一位戴眼镜的女教师哭了起来。我看到她好可怜啊!他们都是才分配去工作的,还没有拿到工资,嗨,弄得我都不忍心收他们的钱。”才仁多吉的马帮生涯中有太多的故事,他随便从记忆中拈出两件说道,“当然也有富裕的,有一个美国游客,我看见他拉开皮包,嗬,崭新的钱有两根手指那么厚,全是美元。但他钱再多,我还是按规矩收钱,他挣的也是血汗钱嘛!”

木里的高山流水养育了藏族群众的淳朴与诚实。在依吉乡雨初村依吉组的家中,才仁多吉排行老幺,“是被罚了500元钱超生的儿子,前面三个都是姐姐嘛”。他介绍,现在大姐在家务农;二姐在西昌打工,好像也挣不了几块钱;三姐嫁到县城附近当农民了。

只有小学文化的才仁多吉,普通话说得比较好,交流也还流畅,“都是看电视学来的”,我们说四川话反而让他有些听不懂了。他还会说两句英语,一句是“I LOVE YOU”,另一句则是骂人的了。

我的坐骑“降木”,在藏语中为黑色之意。而每一匹骡马都有它自己的名字,主人取名时,大多是根据它的颜色。比如常听到的,“花弥”,意为身上是黑色,嘴上有点白色;“阿里”,是全黑的骡马;“尔该”,像白色的布一样。这样叫来唤去,时间长了,骡马都知道主人是在唤谁了。

顺便要提的是,在马帮运输中其实大多使用骡子而非马。因为骡子不仅比马能驮更重的分量,而且耐力要好得多,食量相反却少许多。这对长途跋涉、缺粮少食的马帮尤其重要。

有马帮随行,人却不是任何时候都可骑行的。上坡能骑,下坡尤其是下大坡,赶马人都会出于安全考虑,不让再骑。骑马也有讲究,上坡时骑者身向前倾,略弓背;下坡身子则往后仰。初骑时脚蹬放在脚底前端,熟练后脚蹬在中间。“骑马最好要自然,不要硬撑着腰,”才仁多吉提醒着,“不然,一天骑下来就腰酸背痛,像小娃儿一样,不会走路了”。

路途是那么漫长险恶,路途上的一切又都是未知数。路上的赶马人无法向家里传递半点音讯,更不知道有什么在前头等着自己。从出发开始,家里人有了一段又一段长时间难耐的担忧和等待。山间马帮的铜铃声,于是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弦。

依吉,在四川境内横断山脉深处,是木里藏族自治县的一个偏远乡。

木里县境内有太阳、宁朗、贡嘎三大山脉,山脉峡谷中的雅砻江、理塘河、冲天河奔流激荡,蜿蜒曲折,与山势平行南北纵贯全境,把境内土地切割成四大块。境内最高处夏诺多吉峰,海拔5958米,与海拔1470米的最低处俄亚纳西族乡,相对高差4488米。

大山,无疑是一种阻隔,绕山的道路艰险万状,却承载了沟通的愿望。

出门在外,荒原野岭,马帮像一支训练有素、组织严密的军队,赶马人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兢兢业业,每天从早到晚,都井然有序地行动。

每一队马帮中,都有一名俗称为“锅头”的首领,我们则亲切地叫他“马队长”。马锅头既是经营者、赶马人的雇主,又是马帮运输的直接参与者。一路上,他要负责全队人马的业务、开支及安全等等。

26岁的藏族小伙边马扎西是我们此行的马队长。他曾在山东济南当过三年坦克兵,1996年底退伍回乡务农。在家里他排行老幺,却比两个哥哥都有钱,原因正在于他赶马帮,每年能挣到2000元的收入。来往方便,他还在家里开有一个小商店,只是买东西的人实在太少,有时一个月还卖不到30元,所以到农忙,干脆关门。边马扎西见过世面,人又实在,我们这队22匹骡马组成的马帮,在他和六名伙伴的照料下,秩序井然,结队前行。

“马队长”边马扎西经营马帮井井有条。

“包谷籽好比肉,草料就是蔬菜,都缺不得。”边马扎西在向我解释为什么非要宿营在半山的草甸地时,这样说。我们一行为了拍摄照片几次要求在途中的村寨扎营,这让他们感到苦恼。有一天我们在哈地村小学的场坝夜宿,附近都是藏族群众的庄稼地,他们只得把马放到远处,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得去唤马归队,花了一个多小时。

边马扎西还说:“许多时候,马主人早晨喝过三开茶,就会把茶和了粮食来喂马,马看在眼里,不停地摇头打嚏,以示感谢。日子久了,主人与马之间就有了感情的沟通。”漫长的路上,人与马成了相依为命的好伙伴。

一路上,我看到成群结队的马帮行进在静默的大山与密林中,能听到清脆的铜铃悠扬地回荡;我从马帮们在河谷山脚烧起的炊烟里嗅到酥油茶的浓香;我更能从中感悟到人类为了生存所能激发出的无畏勇气和力量。

正是这勇气和力量,使得人类生活有了价值和意义。

这些年,有越来越多的旅行者来到木里,而且离木里越远地方的人似乎越对这里深感兴趣。

当宁静的山间回荡起清脆、悠远的铃声,远远望去,便会看见一队马帮走来。

我知道,这和一个名叫洛克的美国人有很大关系。换句话说,美籍奥地利学者约瑟夫·洛克,这个以研究植物起家的博士,后来成了很有名的人类学家、探险家,是与他在丽江和泸沽湖、木里一带的游历紧密相关的。

当年,洛克率领探险队由云南丽江经永宁进入四川,在木里愉快地待了好几天。而我们徒步穿越香格里拉的线路,有很长一段并不是“洛克线”,因为我们更愿意探索一些新线路,并访问沿线藏族、蒙古族、纳西族等少数民族生存状态。我们的行程是乘车从西昌出发至木里县城,转车经桃巴南下到屋脚乡,然后一直徒步,从屋脚经依吉到俄亚,在俄亚参加俄亚纳西族乡建立20周年乡庆活动后,北上经宁郎至水洛,由水洛走“洛克线”经呷洛村到呷咙牛场,翻越雪山下行到冲古寺,乘车由亚丁经稻城县、理塘县、康定县,最后返回西昌。

依吉的早晨,总是这样被马帮的铜铃声所摇醒。在新鲜的朝阳中,周遭的山峦开始被镀上迷人的光辉。辛勤的农人也将赶着牛羊走出村落开始一天的劳作,渐起的炊烟在房前屋后弥漫,一切都显得和谐、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