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重庆(增订版·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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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重庆的老茶馆:消逝的城市公共空间

老重庆有“三多”:城门多、庙子多、茶馆多。城门有“九开八闭十七座”,庙子据说有“三观九宫十八寺”。茶馆更多,目前很多文章采用1947年《新民报》的说法,称主城区(现渝中区从朝天门经通远门到上清寺、曾家岩一带)有2659家茶馆——这是什么概念,当时重庆主城有316条大小街巷,平均每条街巷有8家茶馆!对比一下成都——1938年的《成都导游》一书,称成都城有800多条街,平均两条街一个茶馆。

对2659家茶馆的说法,我表示严重怀疑。

据《市中区志》(重庆出版社1997年版)记载,1950年,“区内茶水业1094户,其中老虎灶两家”,到1956年,在此基础上重新组合成340户茶馆。

不可能短短3年,这块不大的地盘上,就消失了1500多家茶馆吧。

茶馆同样多如牛毛的成都(老成都也有三多:闲人多、茶馆多、厕所多)。1941年该市政府的统计数据是614家,从业人数就已经占到成都工商业的第五位了。1949年,成都茶业公会的数据是598个茶馆——不可能成都的茶馆比重庆少2000多个吧。

所以,我觉得,1092个茶馆(扣除两家老虎灶),是比较靠谱的数据。但就这个数据看,重庆的茶馆也比成都多了近一倍。

◎ 老茶馆的茶

老重庆的老茶馆,里面的茶不多,一般只有四种:沱茶、香片(花茶)、菊花和玻璃(白开水)。

老重庆人,喝沱茶的品牌忠诚度很高,只喝大理永昌祥的下关沱茶,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

花茶,是成都人的最爱,重庆人喝得不多,觉得茶味不够。

茶馆里面,多是八仙桌,配四条长凳。小茶馆则大多是矮桌,配几把竹椅子,可坐可躺。

张恨水就专门写了一篇叫《茶肆卧饮之趣》的短文,文中谈到在重庆的偏僻小茶馆,搬一把竹躺椅,喝酽沱茶的无上乐趣。

重庆盖碗茶,在过去,除了茶碗和茶盖是瓷器,茶托则是用紫铜或者锡制。现在则一套三件,全部瓷器了。

老重庆人喝茶,讲究用“鲜开水”,就是刚刚煮开的水。所以,很多茶馆,为了标榜自己是“鲜开水”,往往把煮开水的大鼎锅亮出来,让茶客们都看到,自家的开水一直“翻翻涨”。

当年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一桶一桶的纯净水,几乎都是挑水工从长江挑上来的江水。但是,这个江水,也大有考究。讲究的茶馆,一律要用太平门磨滩外的江水,然后用大缸沉淀,以沙石过滤。用江水的茶馆,很多会打上“河水香茶”的招牌,以别于用井水的茶馆。重庆主城区,井水的品质并不那么好,偏涩,不适于泡茶。

在茶馆用开水很方便,所以,不少茶客干脆晚上在茶馆把脸、脚洗了才回家,这是当年老茶馆的一大特色。

重庆的老茶客,每天要喝两次茶。张恨水说:“渝人上茶馆则有特嗜,晨昏两次,大小茶馆,皆满坑满谷。”

老茶馆有个很人性化的老规矩:穷人没有钱,又想喝茶,啷个办?就去茶楼,找离去的茶客喝剩的茶碗,接着喝——在重庆,这叫喝“过路茶”,成都叫喝“下班茶”。喝“过路茶”也有规矩,不能端起茶碗喝,必须用盖碗的盖子,去茶碗里舀着喝。

在老茶馆喝茶还可以挣钱。如果你老人家人缘好,不妨经常去茶馆坐坐。坐着坐着,就会有熟人来开茶钱。一般是直接喊一声:“某大爷,茶钱我开了哈”,然后去柜上结账。人缘特别好的袍哥大爷、商界大款、官场大员,每次喝茶都会遇到一堆要结账的朋友。没关系,都可以去结账,柜上账房一律都帮你收下,等你优哉游哉喝完茶,起身回家时,柜上会把帮你收的多余茶钱,全部退给你。

◎ 不是袍哥不做馆

“不是袍哥不做馆”,这是句重庆老话。意思就是,如果不是袍哥兄弟,最好不要涉足茶馆行业,里面关系很复杂,水深得很。

袍哥有开茶馆的历史。袍哥大爷所在的袍哥公口(即袍哥基层组织,往往叫什么公、什么社),也就是我们说的袍哥码头,基本上都设在茶馆里面。外地袍哥来到某处,必须去当地茶馆找组织,这叫“拜码头”。

重庆袍哥有“仁、义、礼、智、信”五堂,各有各的专属茶馆。

仁字袍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曾经参加过辛亥革命的田德胜,是重庆仁字袍哥中辈分最高的大爷,他的正伦社茶馆(一说五伦社,疑是印刷错误)在和平路上;以帮军阀邓国璋顶吗啡案闻名的仁字大爷,号称仁字“一杆旗”和“老太爷班子”的三省公唐绍武,他的茶馆叫三民茶馆,设在龙王庙章华大戏院(现民族路)二楼;袍哥中的“官二代”,陆军上将石青阳的三儿子石孝先,他的袍哥组织叫“三合公”,先设在弹子石,后改名“蓝社”,设在罗汉寺旁边,后迁往保安路(现八一路)。

义字袍哥:义字袍哥人数最多,势力也最大,但是组织却不像仁字那么多。义字总社的社长冯什竹开的茶馆“二二俱乐部”,在凯旋路口,很新潮的感觉,里面也确实有各种西式装修;义字袍哥另一个老大李祝三(他在大渡口马桑溪的老家大院,现在还在),他的茶馆叫“三多茶馆”,开在大阳沟,同时还是重庆花鸟、信鸽行业的行帮茶馆。

礼字袍哥:总社叫礼渝社,茶馆也叫“礼渝茶社”,设在江家巷(现国泰艺术中心旁),老大何占云,是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礼貌谦逊的老文青。

智字袍哥:智字袍哥老大、市参议员钟古熙,把茶馆“智松堂”,开在药王庙(小什字筷子街旁边)。

信字袍哥:几乎全部由社会最底层(乞丐、纤夫等)组成的信字袍哥,其茶馆“信廉堂茶社”,开在朝天门码头。

除了男袍哥,重庆还有上万彪悍的女袍哥。男袍哥有公口茶馆,女袍哥一样有。

女袍哥的茶馆有:和平路上的“四维茶社”,江家巷的“八德茶社”,南纪门的“淑云茶社”“坤道茶社”“贤良茶社”等,连偏远的丰都县也有个女袍哥组织“平权社”,办公室设在县府门口的熊瀛山茶馆。

女袍哥的茶馆,最有名的当属“四维茶社”,这里不但是女袍哥组织“四维社”的发起之地,还是著名女袍哥王履冰的出殡之地。

女袍哥王履冰是国民党立法委员、重庆市党部妇女主任,1949年春天去世(一说上吊自杀)。她死后,灵堂就设在四维茶社。包括市长杨森在内的党政要员,送的花圈、祭幛挂满茶社内外,其中以当时重庆最著名的交际花卢三这副最是特别:上联是“王大姐呜呼”,下联是“卢三妹哀哉”。这个卢三,来头也不小,她的父兄都是重庆著名大袍哥,而她本人,则选择了一个少见的职业——夜夜换新郎的交际花,丢尽了她老爸和老哥的脸,闹得她老哥要登报和她脱离兄妹关系。

王履冰的出殡,阵仗非常大。打头的,是女袍哥蓝文彬师长的姨太太欧阳致钧,骑一匹桃花马,手持哭丧棒;然后是28个童男童女,再然后是川剧戏班子……最后是数千名重庆女袍哥组成的送葬队伍,在重庆警备司令部的手枪连全程护送下,一路招摇到墓地。

◎ 作为商业空间的老茶馆

老重庆的茶馆,和现在的茶馆,完全属于两个不同的星球。

老茶馆,本质上就是一个重庆市民的公共空间,包括商业、娱乐甚至民事纠纷调解,很多公共事务,都是在茶馆处理。

尤其是商务。那时,没有各种商品交易市场,几乎所有的商品交易,都是在茶馆完成。这类商业活动,最早是在行帮公所里面进行,随着重庆商业地位的提升,贸易量越来越大,这些行帮公所的地盘就不够用了,于是向茶馆转移。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重庆有140多个大小行业,各有各的行帮商务茶馆。

油市街,在现在的中华路上,即国贸大厦到花市路口之间这段路。因为这里有个油帮茶馆(抗战后转到民权路鸿园茶社),因之得名油市街,后和桂花街、三教堂街、杨柳街一起,并入中华路。

银钱业的同业茶馆在陕西街、机器五金业的“洁园茶馆”在邹容路、苏货帮(百货业)的茶馆在大梁子(现新华路)、米粮帮在米亭子(现得意广场中国工商银行大楼对面)、鞋帮在望龙门的县城隍庙茶馆……餐饮业餐馆,在大阳沟的雷祖庙,茶客多带菜刀、白围腰,表示马上可以跟你走。

除了商帮,一些同乡会也有自己的茶馆,如“叙永帮”在陕西路开有“叙永乐茶馆”,湖北帮在江家巷开有“武汉茶社”,都是拥有几十上百张桌子的大茶馆。

还有些茶馆,是综合类市场。比如民权路关庙(原址在现解放碑的英利大厦)的“鸿园茶社”,上午是面粉业来喝茶做生意,中午就换成土布业,下午是油帮和化工原料帮。

那时,行帮商人谈生意,外人根本听不懂,用的都是业内暗语。甚至不同的行业,使用的数字暗语都完全不同。同是“1、2、3、4、5、6、7、8、9”,一个行帮读“幺、坐、立、歪、甩、捞、桥、拉、欠”,另一个行帮读“高、明、韩、苏、大、雍、草、梅、弯”……就是当你面谈生意,你也一个字都听不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重庆,还有个很特别的茶馆——“同庆公”茶社。这家茶馆,除了正常营业外,还外接包办茶席。大户人家,如有婚、丧、寿等,往往要在这类大型宴会前,办茶席招待来宾。同庆公专门接手这类茶席。主人会把宴请的客人名单开给同庆公,茶楼派“茶催”专员,拿着请帖和客人名单上门催请。如果客人答应来,就亲笔在名单的自己名字下面,写个“知”字,如果不来,写个“谢”字。办席当天,茶社派茶催带着全套茶具上门服务,除了斟茶外,还担任宴会接待和司仪主持。

◎ 重庆市民的娱乐空间

过去没有电影院,更没有“纯K”,要娱乐也只有去茶馆,听评书、看戏都是茶馆,甚至最开始放电影也在茶馆。

几乎所有的茶馆,一到晚上,摇身一变,成了重庆的娱乐场所。

较场口鼎新街(国府迁渝前叫荒货街,位置在现在的得意广场,已被拆除)的“上三元”茶馆,位于全市著名的“土希市场”内,是重庆最大的商务型茶馆之一。三间大门面,共有84张桌子,每天上午,全市的布匹商人集中过来谈生意,每张桌子上,摆满了布匹。下午,大家喝耍茶,晚上,这里又成了重庆著名的评书茶馆。

不同的茶馆,有不同的娱乐项目。

较场坝的“黄桷居”茶馆,是四川清音的阵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著名清音演员文三、文四两姐妹是这里的驻唱歌手。成都作家刘师亮到重庆,写了一堆竹枝词,其中一首还专门写到这对姊妹花:

茶楼清唱说文家,
文四文三莫浪夸。
余韵绕梁归去后,
可人还在月西斜。

民国路(现五一路)上的“友仁茶馆”,因老板是李三娘,又叫李三娘茶馆。这个茶馆有300多个座位,白天就要卖1000多碗茶。晚上则变成以竹琴为主的曲艺茶馆。竹琴,原为道琴,是道教的乐器,后来在民间流行。四川竹琴分为两派,成都贾树三(贾瞎子)的“扬琴调”,还有重庆的“综合调”。重庆唱竹琴的茶馆,除了李三娘茶馆,还有“米粮帮茶馆”“油帮茶馆”以及灯笼巷(在现在的八一路)上的“灯笼茶馆”等。

◎ 老茶馆的社会功能

能喝茶,还能当交易市场,还可以当娱乐场所,此外,重庆老茶馆还有个外号,叫“理信铺子”——就是排解民间纠纷的地方。

这又该袍哥大爷出场了。以前,民间小纠纷,一般不去法院,而是去茶馆“吃讲茶”。找个袍哥大爷,或者保长、甲长(这些人一般都是袍哥大爷)当主持,双方邀约亲朋好友,在茶馆讲道理,由袍哥大爷判决对错输赢。输了的朋友,就帮在座所有茶客掏茶钱。

有时候,一方对判决不服,发生争执,甚至大打出手。茶馆老板反而高兴惨了。打完之后,茶馆一片狼藉,老板急忙把各地搜罗回来的破碗烂盏,全部摆出来索赔。

重庆还有类奇特的茶馆,可以命名为“勾兑型茶馆”。这类茶馆,都开在权力部门大门口。比如镇台衙门(储奇门老重庆日报大院)、道台衙门(道门口)、巴县衙门(现解放东路)、地方审判厅(现中兴路渝中区法院)等处,无不茶馆林立。

要勾兑关系、打探消息,甚至写诉状、找路子,都必须去这些茶馆。

当时有名的“勾兑茶馆”有两个,一个是刘湘21军军部(新华路旧重庆警备区大院)门前的“爽园茶楼”,一个是南纪门的“华萼茶楼”。

前者是政客、官员聚集的地方,在这里或听候差遣,或钻营关系,所以这个茶馆又叫“候差茶馆”。抗战后,刘湘带兵出川抗日,病逝在武汉,这个茶馆才逐渐冷清下来。

后者在老重庆名气更大。不少名噪一时的大案,都是在这里通过各种勾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1948年,已判死刑的毒贩马季堂,花了40两黄金买通看守所长,成功越狱——就是事前在这里勾兑的;著名的女毒贩莫仙瑶的保释,也是通过市参议员任伯鹏,在这里把20两黄金交给茶馆老板,再转交给法院院长,才得以顺利成交。

老茶馆,显然是当年重庆市民社会的生活中心,具有城市公共空间的显著特征。而现在的茶馆,则退化成单一喝茶聊天的私人场合——这种从公共空间,变化为私人空间的过程,我们不知道是进化还是退化。

不过,作为老重庆人,我们还是希望有机会看到,在当今重庆,也能出现老重庆的那种无比接地气的老茶馆。这种茶馆,不是更好玩更有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