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拜会名士区大伦
万历三十六年秋，虞龙正在庙前扫地，区先生捎来书信，说区大伦已回乡，欲前往拜访，带他同去。区大伦！虞龙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近在咫尺高高在上不断激励自己的魂牵梦绕的人，竟然回到了阮涌！
这样的机会，虞龙自然不会落下哥哥虞䕫。待到约定的日子，公鸡刚啼叫，虞龙便起了床，赶回家去叫虞䕫，再一同赶往阮涌。先生已告假在家。二人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阮涌已近午时。
先生本料想二人会饿着肚子赶路，早备了稀饭。虞龙、虞䕫谢过先生，吃罢，便随先生去拜访区大伦区大人。先生跟财主们告假时，听说是去拜访区大伦，财主们脸上充满自豪，还拿来好几挂腊肉和鱼干，硬要送给区大人。先生推辞不过，此刻便带着这浓浓的乡间情意，与虞龙、虞䕫一起，走向区府大院。
区大伦此刻已不能叫区大人，他是被革职回乡。时年，区大伦57岁。区大伦御史任上多年，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为民请命。万历帝中后期，沉湎于酒色，怠于政事，三十年不出宫门、不理朝政、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区御史不能坐视，遂上疏劝谏万历帝，尤其是应亲自主持郊祭典礼。皇帝龙颜不悦，一道谕旨，区御史遂革职还乡。
区大伦回乡已一个多月。因是革职，肇庆府、高明县官吏均无前来拜会，只有班故旧相知，闻迅而来，先是说些时事，皇上怠政、官员懈懒、边事吃紧、百姓水火，无不顿足叹息，说着终觉徒劳无聊，后便净说些诗文弹唱，游走于乡野山水间。
区素文带着虞龙、虞䕫来到区家宅第前，远远看见区大伦与三两位友人正坐在荔枝树下喝茶，竹椅斜躺，柳条轻拂，阮水环流，碧波荡漾，看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区素文趋步走近，喊道：“孝先！孝先！”大伦字孝先，听见喊声，坐直身子，见来人觉着熟悉，一时又想不起，稍倾，方醒起是小时同窗，叫道：“素文！”
“孝先！”
“素文！”
两位少年同窗，数十年离别相逢，四目相对，紧紧相拥。“你老了......”“你瘦了......”“你头发白了......”“你背驼了......”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话语唏嘘，泪花暗闪，苍白的胡须随风飘荡。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孝先，苦了你呵。”
“素文呀，我不苦，百姓才是苦呀。”
二人说着，感慨不已。旁有友人道：“孝先兄，皇上不朝，政事日费，百姓苦难，我们一介书生，身无功名，手难缚鸡，更身处僻壤，离庙堂十万八千里，能有甚作为？”又有人道：“放眼皆是百姓贫苦，我们身无余粮，也只能是独善其身了。”
又有人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人生苦短，莫教酒樽空对月！孝先兄，各位兄台，眼下正秋高气爽，何不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该友人说罢，即引来热烈响应。
区大伦苦笑道：“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说罢，吩咐下人去备酒菜。区素文将带来的腊肉、鱼干等递上，说是六湾村众多乡绅的一点点心意，区大伦免不了又是一顿感慨。
酒菜未上，大家继续寒喧喝茶。虞龙、虞䕫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站着，恭听，不时地过去为各位前辈斟茶。二人衣着破烂，却干净整洁，彬彬有礼，区素文又对众人说，这是他最满意的弟子，众人不禁对他们高看一眼。
午时过后，饭菜已备好，腊肉、鱼干还有鸡和鹅，满满的一大桌，虞龙、虞䕫打死也没见过的丰盛，还好，区大人竟然也把他们请上了桌。他们那个馋呀，管不住嘴，又要顾及斯文，手脚未免闪闪缩缩，尤其是虞龙，夹肉总是迟迟疑疑，仿佛满怀心事。
区大伦看见，道：“吃吧，尽管吃！”区先生也笑道：“你放开吃就是，区大人你还吃穷不了。”众人又呵呵的笑，继续推杯换盏，高声吟诗作对。虞龙忍了好一会，终于壮着胆子，朝区大伦道：“大人，弟子席间少吃一点肉，留下一些，带回家，行吗？”区大伦闻言愕然。
区素文斥道：“虞龙！休得无礼！”
虞龙慌忙站起，垂首道：“先生，弟子并无贪念，只是，只是......触景生情。弟子在此吃肉，家里阿爸阿妈大半年没吃过肉了，想......带一点回去给阿爸阿妈吃。”虞龙眼眶红红的，有泪水噼叭坠落。众人讶然，现场一下子变得沉寂。
“孝子也！”区大伦大声道，“虞龙，你尽管吃，吃饱。”说罢，叫下人拿来只碗，亲自夹了满满一碗肉，放到一旁，“虞龙，这碗肉你就带回家。”
百行孝为先。众人侧目，对虞龙大为赞赏，已有人在高声朗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文士们已在为母亲干杯。区大伦目光掠过阮水，望向远方，秋风早起，稻谷已泛黄，农民在田里忙碌，只是水患无情，土地贫瘠，收成怕是不好呵。况税负日重，百姓日子难过呵。忍不住一声长叹，吟道：“只道窗前秋雨坠，民间疾苦声声催。百姓苦呀......”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十九年前，他区大伦高中进士，蒙皇恩浩荡，出任直隶东明县知县。自己爱民如子，劝导农民勤耕作，讲礼让，有荒年被迫出卖子女的，都想方设法替他们赎回，又将税契的余款买耕牛数百头，给缺牛者使用，想方设法使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在自己离任东明县时，百姓跪倒一路，绵延十数里。
眼下还乡故里，虽是革职，自觉使命尚在，父老乡亲竟然很久没有肉吃。为官一任，当保一方平安，保一方温饱。区大伦内心悲鸣，他将手上碗酒一饮而尽，高声吟道：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众人为区大伦吟讼所感染，皆击掌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