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侍郎老矣
虞龙再前往拜望区大伦。区大伦向朝廷上疏《圣学三札》，得圣上采纳，任大理寺少卿。后入宫讲解经义，遭宦官嫉妒，改任南京户部侍郎。终被奸佞中伤，再被革职回乡，已两年矣。侍郎老矣！十七年前，西海边，龟峰山上，尽管单薄、微偻，却挺拔、伟岸，如灵龟塔高高矗立。如今，身形瘦削，持杖而立，白发乱飞。阮水碧流依旧在，荔枝树枯柳条残！虞龙心头唏嘘，几不能言。
虞龙在身后轻声叫唤：“区大人！”
区大伦缓缓回过身子，细细辨认眼前年轻人，似曾相识。虞龙道：“大人同窗素文先生的学生，虞龙。”区大伦再辨认一会，恍然大悟，道：“呵，是你，曾乞求一碗肉拿回去给阿爸阿妈吃的少年！”这个时候，他的眼神，已有暖暖笑意。
虞龙扶区大伦坐下。听说虞龙中了举人，区大伦甚是快慰。当下，二人喝起茶来，一边聊些时事民生。聊起当今皇上专致木工，聊起宦官专权滥杀忠良，聊起有胆知兵的熊廷弼被杀，聊起后金攻势如虎辽东沦陷，聊起民不聊生处处民变，真个是风雨欲来，山河飘摇！这位年逾七旬的老人呵，时而激愤，时而悲戚，时而唏嘘无言，他那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如风中残烛乱晃。
百姓苦难，国家危机。虞龙头一次听到如此真实而迫切的信息，恍如亲身经历，心中便亦如眼前这老人一般忧虑重重了。然而，抬头远望，阮水青青，白鹅水面悠悠嬉戏，稻谷又已浅浅地泛黄，农家扛着锄头，来往于阡陌，多么宁静而安祥呀。
虞龙问，国家何时可安定繁荣？区大伦只摇头叹息。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田野黄，阮水红。心凄凉。
区大伦缓缓站起，持杖而立。就面着这彩霞满天，面着这阮水流金溢彩。
这许多年，自己从稚稚小童，至秀才、举人、进士，至知县、御史，至光禄寺丞、南京太常寺少卿、国子监祭酒，至大理寺少卿、南京户部侍郎，至目前再革职回乡。昔日青丝浓浓，如今白发疏疏。父母俱逝，兄长大标、大枢、大相俱逝，蓬山、沧溪两书院亦已门前冷落鞍马稀。文章、风流，俱往矣！
今年七十有四。人生七十古来稀。吾老矣！区大伦静静地立着，神已失，人如寒风萧索中的枯树。虞龙心中不忍，轻声叫唤：“区大人！区大人……”
区大伦回过神来，叹息一声，坐下。呷了口茶，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这是何等的青壮，何等的生机勃勃呀！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能改变。
幸而眼前这年轻人，是如此的青壮。家国事业，当有后来人吧。区大伦望着虞龙，道：“年轻，真好！”虞龙理解区大伦的迟暮悲秋情怀，道：“大人，谁都会老去，而像大人这样为国奔走，鞠躬尽瘁，天底下不多。大人一生，足为天下榜样，吾辈楷模也！”
有些许暖意爬上区大伦的眼角。他又呷了口茶，道：“民贵君轻，君远民近。吾辈一小吏，做事从身边开始，民可受惠矣。”虞龙点头称是。
区大伦缓缓地道：“远的就不要再说它了。岭表诸郡，广肇独当西北二江之汇。西江远自夜郎，吞百川而东注，二郡受之。北江源庾岭，合浈湟诸水南下，三水、南海、四会、高要、高明受之，其民胥赖堤防以生。夏秋江涨，入海尚数百里，泛滥羡溢，堤溃防之患所从来矣。万历庚戌迨辛壬癸甲乙丙七年，无岁不患水，无岁不溃防，溃而筑，筑而旋溃，岁有筑堤之苦，家无半菽之储。田宅成水府，老弱待毙，壮者哀鸿。嗟呼！民之力尽矣。”
虞龙忆起少时及这许些年来，河堤崩溃、水患泛滥的事来，历历在目，心中惶惶，心有戚戚，道：“当务之急，乃兴修水利。”区大伦赞许地点点头。
虞龙道：“大人年事已高，身体欠安，家国大事，切莫过于忧虑才是。”区大伦闻言，静默良久，喟然叹息。
在归去的路上，虞龙心情亦是极为沉重，然想着自己是何其年轻，人生正当青壮，收拾旧山河未必不能为，豪气便也自心底高涨而起，当下更坚定了勤奋苦读的决心。
区大伦关于水患的忧虑，及过往水患导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情景，时常敲击着虞龙内心。日间与乡贤闲叙时，提起水患，众乡贤皆道水患猛如虎，对这水患也是深恶痛绝。虞龙提起修建水利设施，众人也是大为赞成，只是当提起捐资，大多便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了。虞龙自身财力薄弱，暗道，亦只能是从长计议了。
虞龙对兴修水利并不在行。他带着家族里几个年青人，在西安周围走了一大圈，把远近山川地势河流看了个遍，又画了地图，不停走访一些老人家，他们与水患斗争了几十年，经验非常丰富。虞龙又前往肇庆、高要、三水等地，察看及研究当地治水成绩与经验。
西安方圆丘陵间杂，中间地势低洼。除了最东边的西海（江），尚有西安河、秀丽河，水系发达。西安河在东北由西海（江）流入，向西、南蜿蜒流淌，在南部接仓步水，在东南再由海口注入西海（江）。多雨则水患，无雨则干旱。经充分计算与论证，虞龙决定在西安河离西安圩上游两百丈横桐堤处，开凿一个水窦，在秀丽河中段开凿另一个水窦，再在水窦的下游，开挖水渠，疏通渠道，以节制水流，洪则放水泄洪，旱则放水灌溉。建此两水窦，可大为改善当地水利境况，保一方平安、恩泽。
虞龙日间一边坚持苦读，一边花大工夫琢磨水利，一边又到处拜会乡贤地主，甚至去找县衙，寻求捐资。如此这般，也是终日奔波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