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站在少年的路口
春节回家,高中的同学们得知我初三就要回南京,特意在初二举行了一次聚会。南京到无锡不算远,只是我不常回家,同学们对我这个老班长也格外尊重,只要知道我回家了,是一定要召集大家聚一聚的,这使我分外感动。好几个同学自毕业后就没有见过,屈指算来,也整整25年了。我们班28个同学到了近一半,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只是多了些年轮的面孔,我感觉时间骤然回转,我一下子又置身于我们的高三(5)班了。
两个小时的相聚,热浪阵阵,笑语声声。大家谈得最多的是老师和同学。我们深情地怀念班主任朱明德老师,那个外表严肃而内里火热的小老头。他手执教鞭狠狠敲讲台的气鼓鼓的模样就在眼前,但他早已驾鹤西去了。当时也许有不少同学记恨他吧?其实,只有我这个当班长的知道,他真的是个有口无心的好老头。他发火是恨铁不成钢,发过火后往往哪个同学逗一下他就笑了,又怕同学见他笑,影响了“教育效果”,他又会故作正经地走出教室。每次把我叫到办公室去问这问那或商量事情时,我发现,他内心里对每一个同学是那样负责,那样爱护,对学生的缺点在操行评语里究竟写到怎样的程度,他都颇费斟酌。我们怪自己毕业后都没有去看过他,而今天想去看他时,却再也无处可去了。我们忆起历史老师张如德、语文老师张嘉彤和王钟淼、英语老师吴荣铭、政治老师王彬照、数学老师刘宜生……高中时代的一切都不请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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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今天没有到场的同学,有的是我童年的玩伴,一报名字他们的模样就自动跃出。徐继平我怎么会想不起?就是“老鸡婆”啊,我们光屁股时就认识。而有的同学的面容我要仔细在记忆的图库里搜寻才依稀浮现了。谁?黄玉君?是哪一个?同学们七嘴八舌地用他们认为最典型、最能勾起人回忆的事件来诱发我的记忆,直到那个非常朴素、非常内向的女同学从我脑海深处走出来为止。分明是在中年的餐桌上,但同学们对过往这样细节性很强的回忆,强烈地把我拉回年少的时光,于是我又来到大运河边、锡山大桥下的母校了,每天沿着运河旁的小路步行到学校的光景重现心海,考试前在放学路上脑中默默翻书的记忆也随之复苏,连锁引出的,甚至是某次考试的内容和随后老师的讲评。酒喝得很少,但同学们话语的热风让我微醺而眩晕,我乘着这热风而行,倏忽又来到了少年的路口了。我迷失了现在的自己,却打开了当年的自己,我——模糊了眼下一切的身份和角色。
是夜,我久久难眠。迷迷糊糊睡去后,梦见的尽是少年时走过的路,迈过的桥。我梦见自己又来到外婆住的那条河边,沿着河边的石拱桥走下去,是一排排低矮的民居,它们在满天星光的照耀下,那样寂静,那样安然。澹澹的水,映着寂寂的屋,天然成就了一幅静谧的水乡图,美得让人安心,安心得毫无躁意。
第二天清晨,我对母亲说,我要去走一走以前的路。母亲说,她也好久没走了,不知道那些路还在不在,让我千万不要迷路。我顺利地找到了那条记忆中的河,只是河岸两边早已旧貌新颜。外婆住的房子已荡然无存,河的这一边整个修成了宽阔的马路,看去一片通透,毫无滞碍。那座我梦中的桥还在,只是两岸中间又修了一座桥,桥下是民俗文化馆,这一条河便显得更富文化的意味了。只是,外婆究竟是在河边的哪一个地方抱着我和弟弟照过相?那个大人们都叫他“小剃头”的年轻剃头师傅,他那熟悉的理发店究竟在哪里?那个堆放着一袋袋雪白面粉的工厂,究竟在河的哪一边?外婆的笑脸仿佛能从河里浮出,“小剃头”的扫把仍在时间的那一端“唰唰”地扫着地上的头发,面粉厂的机器仍在我童年的耳边发出很动听的、赶走单调的轰鸣声,但伸出手去,再也抓不到外婆的手,再也摸不到自己刚刚剃下来的少年的发屑,再也感觉不到机声隆隆时仿佛有些颤抖、仿佛飘着些许面粉的空气了。
我沿着少年走过的桥来到了河的那一边。那些水边的民居都已修缮过,更增添了几座高楼,成就了新的居民小区。我有些迷惑的是,小时候,站在外婆家看对岸是那样遥远,那样模糊,总是有人在河那边做些什么,我多想知道啊,但一点也看不清,我童年的心真是急死了!在河里游泳的舅舅用浴盆把我推向河对岸,花了好长时间呢!从河的那一边也要摆渡才能到外婆住的这一边。而现在,轻而易举地就来到了对岸,并不似记忆中那样远,站在此岸看彼岸,也是一目了然,毫无隔膜。是我的记忆出了偏差吗?还是家乡的变化掩埋了幼时的记忆?
走过居民小区,向小巷的更深处走去,我慢慢看到旧时的景象了。这条我常常经由它去书店,去外婆家,去废品收购站的小巷,在它的内里,还藏着些许旧时的底片,等待故人回来在自己心的暗室冲洗出温情的过往。那些门头破旧的小店铺,那个已改为超市但还是被我一眼就认出的昔日的菜场,那个路口我吃过馄饨买过油饼的小吃店,惊讶地看着我这个神情专注的访客,它们一定是认不出当年的那个少年了。场景一如往昔,人流一如往昔,在青砖路上踏出的足音一如往昔,下馄饨炸油饼的动作一如往昔,锅里的水温油温一如往昔,只是,一切的相似背后,其实皆已物是人非。
绕过弯弯曲曲毫无规律可循的一条条小路,我终于来到了童年和少年居住过的地方。这个老旧的小区被包裹在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之间,如果从大路上走过去,是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了。破旧不堪的楼已所剩不多了,破败的景象告诉我,这里正在拆迁,很快就将被高楼替代。我不禁有些伤感,我按着旧日的门牌号找到了一幢楼,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童年住过的地方。19号!心怦怦跳着,凝视良久,竭力回忆着当年门的走向和房屋的结构。但无论怎样虔诚,怎样专注,我失望地发现,这幢楼怎么都不是我曾经的家。伫立追怀,深深失落。
小径纷乱,错杂无序;心事低回,时空皆失。费了好大的劲才回到了宽阔的马路上,眼前是一片豁然的景象,我的心一下子也随之开朗起来。尽管这些墙面斑驳、即将完成历史使命的楼,在城市现代化运动的凌厉攻势面前,退守得只剩一点残败的自怜之影,它们储存着的我童年和少年的信息却不会丢失。只要我们的心不传染上钢筋水泥的坚硬冷漠,摁下情感的按钮,过去的文本就会反复回放。尽管我永远不会再是和那个少年一模一样的人,永远不会再完整地见到昔日的景象,但人独有的不灭的回忆,永可以使我重回少年的路口。
移步转念,终于释怀。家乡在变,我也在变。河不再那么遥远,是因为河山已重建,更是因为走过少年的我眼界早已更加开阔,心胸早已更加博大,小河的景色当然不再神秘如昔。故园不复存在,是因为我们总是要在原来的土地上,建起更美丽的家园。用这样的思想之镜去映照刚刚温故的少年之桥,心房顿时为之灿然一亮。“桥”在佛教里有引渡、从此岸到彼岸的意思,人的少年时光本身就是一座人生的引渡之桥,引领我们从生长的此岸走向远行的彼岸。
于是,我站在少年的路口,呼吸着仿佛来自岁月深处又已然是全新的空气,向少年的时光遥致深深的谢意,因为它才会有慈祥的外婆把我手轻轻挽,因为它我才会对河那边的景色充满向往,因为它我才遇到那么爱生的老师,那么重情的同学,因为它我才会走过运河走过小巷走出锡城走向远方,我的人生才得以连缀和延续,人到中年的我,才会喷涌出这样深切的怀念,才会在这样温柔的怀念中觉得自己真的有了中年的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