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这套房子，无论是从户型、面积、楼层、位置来看，都可以说是城南家园最好的

在我们的调查点前，总是会有一些老年人围在调查员身边，并申请接受调查。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在调查前就做了预案。那就是，对于找上门的老年人要一概礼貌地予以拒绝。因为这种调查方法不能保证我们获得一个随机样本，而且这样的个案在样本中过多，会导致样本年龄结构失衡，样本的代表性变差。拒绝的理由就是他们超过我们设定的年龄上限了。不过邓05是一个例外。

从编号可以看出，邓05是较早接受我深度访谈调查的人。我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又临近中午，调查点前围观的人并不多。我的调查员有条不紊地在做着各自手边的事情。这时候，我注意到一个老大爷在我们的调查点前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他既没有提出接受调查的要求，也没有等什么人，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的调查员询问被调查者。我首先小声地询问了我身边的调查员，看他是否知道这个老大爷的情况。那名调查员小声地告诉我，老大爷曾提出接受调查的要求，不过被我们的调查员拒绝了，然后老大爷就一直在这里围观，已经有一个钟头了。我决定和他谈谈。

这位老大爷告诉我，他叫邓××，今年64岁，重庆南川区人，来重庆主城区已经10多年了。邓05小时候十分好读书，成绩也很好。可是在他读初中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都放假了，他的书也读不成了。因此，虽然他有初中毕业证，可是实际上只有小学文化。“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邓05就开始利用农闲时间去南川县城务工挣钱。由于自己吃了没有文化的亏，邓05十分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替他完成上大学的梦想。可是由于长期在外务工，对女儿在学业上的教育和帮助不够，女儿很早就不读书了，也走上了外出打工的道路。

10多年前，邓05全家都来到重庆主城区。邓05在建筑工地做小工，老婆在餐馆做服务员。后来，女儿结了婚，有了外孙。但由于在主城区没有房子，全家五口一直生活在一起。只是邓05的老伴就不出去打工了，全职在家带外孙。2014年，邓05到了退休年龄，出去打工已经很难找到愿意接收的单位，就赋闲在家了。现在邓05全家只有女儿和女婿在工作，邓05和老伴每个月只有100多元的社保收入。我惊讶于社保金如此之低，于是再次向邓05询问是社保还是低保？邓05说，他家收入很低，但还没有达到吃低保的条件，他们那100多元的收入是社保收入。如果是低保的话，还要多一些。

邓05思路很清晰，记忆力也很好，谈起他家的情况，是按照时间线讲的。虽然他操着一口纯正的重庆方言，但听起来并不费力。我不用打断向他提问，就对他家的大体情况了解了。我问他，现在他女儿、女婿在做什么工作。他叹了一口气说：“女儿还不是 ‘帮人’，工资也不高，一个月只有1000多元。”我对他讲的“帮人”是何种工作不清楚，于是再次问他具体什么工作。他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女儿是在一个老乡的餐馆当服务员。可能是他觉得女儿的工作不够体面，所以不好意思讲出来。说到女婿，邓05说是在工地上打工，不但收入不高，而且钱也不好收。我对他说，据我了解，建筑农民工收入有了很大改善。邓05很不以为然地说，抹灰、贴砖这样的技术工人确实收入涨了很多，可是对于没技术的小工仍没有什么增加。现在他的女婿在建筑工地打零工，按天计酬，一天100多元，不是每天都有活儿干。而且，包工头不能及时结算工钱，还要押钱。

对于家里的经济状况，邓05再清楚不过了。家里所有收入加起来每月不超过6000元。除去房租700多元，水电气费二三百元，就只剩四五千元钱了。邓05的老伴身体不好，患有糖尿病、高血压，每个月都要花1000元钱买药吃。这时，他拿出了一张收据跟我说，这两天他老伴身体又不舒服，这是今天上午在社区医院输液的收据，又花了300多元。说罢，邓05感叹家中收入少、支出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没有什么积蓄。在和我交谈的过程中，邓05经常感叹生活不易。经过一番交谈，我逐渐发现，虽然引发感叹的话题不同，但每次他总会说一句“××（重庆话口头语），家中没得收入的”。我猜他最感痛心的一定是自己对家中的经济困难束手无策。

关于他住的这套公租房，邓05告诉我，他们是2013年申请的。获得配租后，他们当年就搬了进来，户型是三室一厅，建筑面积有70多平方米。之前谈话比较沉重，我想缓解一下沉重的气氛，于是就对邓05说：“三室一厅是城南家园最紧俏的户型，你运气还是不错的！”邓05说当年他们是以五口人的名义申请的，之所以三代人住在一起，主要还是为了降低租房支出。不过，邓05并不承认自己运气好。因为当年很多人觉得三室一厅的租金比较高而不敢申请，所以竞争并不激烈。这两年由于周边发展逐渐成熟，商品房的房价和租金涨得比较厉害，所以大户型公租房才会比较抢手。

对于这套公租房，邓05非常满意。我趁机提出想去他家看看的请求，他答应了。在去他家路上，邓05告诉我，搬到公租房之前，他们全家在上新街租房居住。两室一厅的公寓，每个月的租金要800多元。而且租金每年都涨，如果不同意，就只能搬家。现在住公租房，面积大了，房租比5年前他们租的房子还便宜，也没人给他们涨房租、逼他们搬家了。到了邓05家门口，他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对我说：“我这套房子，无论是从户型、面积、楼层、位置来看，都可以说是城南家园最好的。”很多农民工租户对自己的公租房都很喜爱，但是像邓05这样对自己的公租房评价如此之高确实也比较罕见。

进入邓05的家后，他一边带我们到各处看，一边介绍他这套公租房的好处。他住31楼，视野没有阻挡，从阳台看出去风景非常好。由于不是顶楼（整栋楼共32层），下雨也不怕漏雨。他家有三个卧室，虽说面积都不大，但是一家三代都有自己的卧室。邓05对这套住房的满意之情溢于言表！当我问到这套房子的问题时，邓05说问题还是有，主要是房子质量和装修的小问题。如墙上抹的灰脱落了，曾经出现过顺着天然气管道漏水的情况等。此外，他还特别提到，厨房里洗手台的面板断了，可是物业的工作人员却说还能使用，不给他更换（见图3-1）。

图3-1 断裂的洗手台

从邓05家里出来，邓05坚持送我们回调查点。在路上，他告诉我们，现在最让他忧心的有两件事：一是小外孙的学习成绩下降很快。以前小外孙读二三年级的时候，每年都获得奖状，尤其是语文，还是有点天赋的，经常被老师表扬。但是上了四年级以后，小外孙光想着玩，学习成绩也没有过去好了。二是这套房子的租金。虽说每月租金700多元不算高，但对于他们这种收入情况的家庭来说，还是相当大的一笔支出。他担心有一天连这700多元都付不起了，那他们在城市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了。所以他希望政府能出台政策，允许他们把现在的房子买下，将来可以在这套房子里安心养老，也不用担心付不起房租。我对他说，现在政府对这一问题还没有展开研究，恐怕不会在短期内出台相关政策，他的女儿、女婿都正当年，难道从来没有考虑过买商品房？邓05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老百姓哪个不想买套商品房嘛！可那对于我们也只是一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