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鞋成老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花鞋成老

剑胆 编著

世风日趋日下,人心越闹越糟。一意维新讲时髦,都喜浮华爱俏。

天天东跑西颠,日日非赌即嫖。国破家亡问不著,且顾眼前逍遥。

对待彼此奸诈,谁把良心来掏。只要自己乐陶陶,那管他人受烧[1]

奉劝阅报诸位,万别[2]非为胡闹。善恶到头终有报,请看花鞋成老。

这段《花鞋成老》乃系近年一桩[3]实事。凡是记性好的主儿,皆能知道,自要[4]在下往外一说,看官们必然想得起来。我要是不说,大概那[5]一位也难以猜透。(嘿,真会特意起腻[6]。)这们[7]办,一切闲言暂时收起,听在下我把这花鞋成老的故事演讲[8]出来,管保叫您开心解闷。

且说民国四年阴历八月间,东城新街口没缨胡同(那位说:“有这们个地名吗?”您瞧,既有未缨胡同,就不准有没缨胡同啦?对,有理呀,有理。)路北门内,出了一件姑嫂被砍的新闻,据说系被一成某所为。原来这位成某,单名一个熊字,年纪就在二十一二岁的光景[9],紫面皮,一脸横肉。两支[10]小母狗眼,塌鼻梁,小薄嘴片,系正黄旗的一名门甲[11],因案被革,住在大后仓,门牌四万八千九百零一号。(找去吧,管保找不着。)父母俱已去世,只有一个同胞妹子,名叫三妞儿,现年一十九岁,长的颇有几分姿色。兄妹二人在一处过活。

那成熊长的虽然讨厌,不得哥儿[12],心里却认自己是个俏皮小伙。单说他那脑颏[13]上的头发,三天一刷,两天一剪,板油[14]香水,腻抹了个又足又透,身上穿的衣服,总要瘦小边式[15]。到了冬天,由里面汗褂说起,一件衣裳,一条白领[16],有那好事的主儿给他数了数,一共七道。两支臭脚——和尚的名字——横宽,偏好穿个紧袜子花鞋。故此大家送给他一个外号,管他叫“花鞋成老”。自从得着这个美名,心里很是高兴,更把两支大肥匾鸭子[17]加力修养,弄得孤丁串拐,满处全是毛病。这些闲言,不必叙表。

单说成熊,自从革去差事之后,终日无事,游手好闲。一天两餐,只可指着妹子三妞儿给人做些零活,对敷[18]着度日。但是自己一个捞不来钱,连个洗澡喝茶的钱都拿不出来,亦觉得别拗[19]非常,所以才急的抓耳挠腮,到处转磨[20]。本院有个街房[21],姓德,外号人称狗蝇德子,平日无所不为,专指着坑朦[22]拐骗,上下两片肉嘴唇到处说事为能。今见本院成老没钱着急,心中一动,遂趁势向他说道:“老成,我瞧你这两天,老蹲在家里不出门,《探母》[23]有话,‘为什么愁眉不展、闷闷不乐的?’走吧,出去溜哒[24]溜哒,散散心,咱们远了也不去,今天隆福寺小小绕个湾[25],临完[26]到六路居喝个酒儿,你说好不好呢?”

成老一听,遂摇头说道:“不去不去,咱们哥俩住在一个院内,说真的,我近来是罗锅子上山——前短(“前”与“钱”同音),娶媳妇不打鼓——没咚咚。俗语说,腰里没有钱,不如在家闲。”狗蝇德子嘻嘻笑道:“成老,这话说得非也啦(你听),哥哥既是约你,还能教[27]你花钱吗?自然是我的事儿。”那成老本就别得[28]要出去,赊几百钱酒喝,解解馋涎,今被狗蝇德子这一撺掇[29],遂笑说道:“那们我依实[30]啦。”说着披上大褂,同定狗蝇德子,一同走出门外。

不大工夫,来到隆福寺,见逛庙的人山人海,男男女女、各色人等,拥拥不动[31],好不热闹。两个人由左门而入,来到庙内,前后绕了一个湾子,走来走去走到紧后边[32],见有一个相面的,正在那里用话招人。成老斜身向前一站,打算要叫他白说两句。那相面先生早已看透,正好借此圆一圆场儿,遂向他拱手说道:“尊公近日心绪不佳,不要着急,眼下就有一条道路,您把手伸出来,我先看看。”成老便把左手伸过,那相面的用手往前一扯,又用手捏了捏,然后说道:“相书上云:‘掌为虎,指为龙,能叫龙吞了虎,不叫虎吞了龙。’”又道:“大指为君,二指为臣,三指为主,四指为宾,宾主要齐。”那狗蝇德子站在一边,心中想,这些话早已把他听烦,遂将成老衣襟一拉,说:“走吧,甘脆[33]告诉先生说腰里没钱。”

当下二人一同走出庙外,一边走,狗蝇德子一边说道:“你怎么听他那些瞎聊呢?正[34]不大套生意口[35]么?”说话中间,已然[36]来到六路居小酒铺。往里瞧了□,一□空桌子都没有,狗蝇德子一想,这个地方人多,不好说话,遂抹头[37]向成老说:“这们办吧,咱们简直[38]上对过[39]如意□,一就手[40]吃□什么,省得回家再教三妹妹给你做啦。”成老头点笑道:“客由主便,那儿都行。”

于是二人转身奔入对过小饭馆,上了楼梯,找了个单间,进内落座。跑堂过来擦抹桌面,便问二位要什么酒菜。花鞋成老说:“先要他四壶白干。”狗蝇德子接口道:“酒随便来两样,跟着给煮六十饺子。”跑堂答应,退□屋外,不大工夫把酒菜摆到桌上,二人各把两壶自斟自饮。狗蝇德子趁势说道:“兄弟你照这样闲着也不得了哇。好歹想个事情作才好啦,不然这是闹着玩的吗?看看天是一天比一天冷,我是自顾不暇,但是住在一个院里,只有干瞧着,家里又放着那们大一个姑娘,可真是一件为难的事。”花鞋成老道:“大哥你这几句话,真是我一个知心朋友。无奈东找也不行,西找又没路儿。前些日子,我□算挑个巡警去当当,只是我写上又麻哈(麻哈者,满洲语,即不通达之谓也,没听题),真真是张天师叫鬼迷住啦,称得起[41]无法可使了。”狗蝇德子说:“依我说,先给三姑娘说个主儿,教他去他的,竟[42]剩兄弟一个人怎么着都好办。”成老道:“您说的倒对,只是一来也没人给提,二来我拿什么往外聘他呀?”德子笑道:“那就说个孤行人,教他拿出点彩礼来,再不有那军界的人、乍发财的主儿,打算说两头大[43],我们还使[44]他几个钱呢。”成老一听,遂笑说道:“那儿有那们巧的事情啊?”狗蝇德子说:“你要愿意,我倒有个朋友,前天同我提来着,宣化府那儿住着一位带兵官,新进来京,住在西河沿旅馆,就打算在这儿说个媳妇,只要好,花个几百块钱儿彩礼,都不心疼。”成老一听,心中一动,忙笑道:“那们何妨费您心,找找这位朋友,就给我们三妞儿说一说呢?”狗蝇德子一听,知道成老业已愿意,遂点头道:“就是就是,明天我去问问,如果人家没说成,我就同他提。可是总得教人先相一相。”成老说:“行,行。”话不烦絮,当下两个人喝完吃完,狗蝇德子候了帐[45],一同回归家内。

过了一天,狗蝇德子果真从外面同来[46]一个人,穿着一身裤缎[47],漆黑脸蛋,又高又胖,一进院子,两支贼眼八下里[48]胡瞧。可巧成老上街,成三妞儿在院做活。那个人便三步两步近前细看,吓得三妞儿心中突突乱跳,赶紧退回自己屋中去了。少时,成老由外面回来,一进院子,就听德姓屋中唧唧瓜啦[49]一个河南口音的人在内说话。心中一动,连忙来在[50]自己屋内。那三妞儿见是哥哥走入,遂气哼哼的说道:“刚才德子那屋来了个人,我正在院内做活,那人直眉瞪眼就往这边奔,吓得我跑进屋来,这大半天心里还跳呢。也不是那儿来的这们一个怔小子[51],若不瞧着德大哥面上,我真要骂出来啦。”成老说:“这人长的如何?”三妞儿说:“吓死活人!”成老说:“穿着什么衣裳呢?”三妞儿道:“喝!穿的倒阔,浑身上下满是簇新[52]的库缎,可惜不懂人事。”成老连连摆手道:“得啦,不要说啦。回头叫人家听见。”三妞儿说:“听见我也不怕。”正然[53]说到这句,就听德子把那人从屋内送将出来。成老连忙隔着门缝向外观看,见是个又高又黑一个浑小子,心说:“长像可真难瞧,称得起‘气死锺馗,不让敬德’。”看罢,抹身[54]仍然退回屋内。

不大工夫,就听狗蝇德子站在院中叫道:“老太[55],你这屋来,我同你说句话。”成老一听,知道必是那天所说之事,连忙答应,走出屋外,来到德子房中落了坐。德大奶奶[56]赶紧到[57]过一碗茶来,成老欠了欠身,德子便低声说道:“你瞧见人啦?这就是我那个朋友,此人姓雷,号叫雨亭,现在鱼什么、河什么我也闹不清了,反正是在镇守使署内当副官。前天咱们所说的那件事,就是他们镇守使大人买姨奶奶。我昨儿到他店里去找,稍说了个大概,雷雨亭就很是乐意,故此他今天跑了来,打算先瞧瞧,可巧三妹妹在院里正做活,怔小子似的照直奔了过去。”说到这句,德大奶奶仰着脸,向成老微微笑道:“三妹妹没同你说吗?我还怕把他招恼[58]了哪。”成老笑道:“谁说没恼,刚才直同我念叨。”

德子复又接续着说道:“雷雨亭说,据他看,人是极好,不过还得教他们大人自己瞧瞧,刚才临走的时候,同我约定,后天一点钟,在前门第一楼见面。你看怎么样?”成老忸怩了会子[59]道:“那天您不是说,这人来京,要说个两头大,怎么又变了买姨奶奶啦?”德子连忙分辩道:“那是我没听清,不要紧,如果不愿意,作为[60]没事。”说到这句,那脸上的颜色极不好看。此时成老尚未答言,德大奶奶从旁接口道:“据我想,其实是一个样,人家又不往任上带,听说就在天津另安一份家,为是时常上来下去,有个地方住。再说别瞧当姨奶奶,果能过去添个一男半女,还不同大奶奶一个样吗?”德子一听,忙接着说道:“是呀,我还忘了提呢!并不归在一起去住。”按成老的本心,原是真急,恨不能立刻办妥,好有钱花。不过面子上,不能不刁难刁难,为是多要洋钱的打算。今听德氏两口子,这一劝说,立刻随坡就下的说道:“好吧,无论怎么样,您就分心[61]给办,千万谨守秘密,别教我三妹妹知道。”德子说:“不必你嘱咐,但是后天须得造个谣言,好诓他出来呀。”成老道:“那事容易,就怕他因为没有好衣裳,打麻烦[62]。”德子道:“不要紧,我有地方给他借去。”当下两个人又低声低语,计议了半天。

成老方才走回[63]自己屋内,那三妞儿迎着头儿问道:“德子叫你有什么话说?”成老便扯谎道:“那儿呀?刚才来的那个人,是庆乐园戏馆子的东家,来请德大嫂听戏。后天在正面楼留了一张桌儿,德大哥说有的是地方,教你也同了去呢。”三妞儿一听,把头摇了摇道:“人家又没请我一块去,我算找谁的?再说我也没衣裳穿,何必跑到那儿去现眼?”成老一听,知道三妞儿有点愿意,忙说道:“德大嫂子说了,自要准去,他给你张罗衣裳。”三妞儿低下头去说道:“到了后天再说吧。”成老一听,只可把话头打住,呆了一会,将这事偷偷告知了德氏夫妇。德大奶奶见有了话头,遂亲自跑过来,照着成老所扯的谎,又对三妞儿说了一遍,并说:“好妹妹,同我去吧。衣裳好办,我给你借,我们二姑奶奶那身,管保可身称体,如同你自己的一样。”三妞儿见德大奶奶这样相请,情不可却,遂即点头应允。

话不烦絮,一恍[64]儿到了第三天,德大奶奶老早便把一身簇新衣裳给三妞儿送到屋内,三妞儿试了试,很是可心[65],遂赶紧洗脸梳头、换鞋换袜。少时打扮出来,好像一朵才出水的芙蓉花儿。狗蝇德子一看,心中暗暗欢喜道:“这事今天一相,管保准成,我小子多了不剩,百儿八十块钱算到了手啦。”那成老心中也有一番感想,自不必述。少时把早饭吃过,德氏夫妇便同着成氏兄妹,一同坐车出城,向头条胡同第一茶楼而来。走上楼梯,早见那个黑小子雷雨亭,站在楼梯栏杆前头等候,旁边还站着三四个,都是“胖”“大”“黑”“麻”“粗”五字兼全的人。见了三妞儿,一齐下死眼[66]的观看,气得三妞儿干咕[67]着个小腮帮子,心说:“嗳[68]!怨我怨我!早知这样,不如不来。”复又纳闷道:“既是听戏,怎么先上茶楼,呕[69]呕,必是从这儿再上戏馆子。”正在思想之际,忽见那个黑大个向德大奶奶笑道:“来来,先在这坐坐。”于是进入一间单屋,伙计过来张罗茶水,不在话下。

少时,雷雨亭将德子、成老二人,招呼到楼下一间屋内,说道:“刚才我们大人一瞧,就愿了意啦,问问你们要多少钱。”德子一听这句话,连忙起身把黑大个叫出门外,呆了一袋烟的工夫,一同走入。那老雷仍仰着脸问道:“该当要多少钱身价?说出来我好同我们大人去商量。”成老心中一转,遂说道:“既是看着愿意,就给一千块钱吧。”雷雨亭一听,吓得把舌头一吐说:“喝!那儿有那们贵的人呢?”成老说:“我这也不是人贩子,不过因贫起见[70],要是不愿意,作为没事。”德子一听成老这套词,心中暗暗说道:“哈哈,别看这小子,心里敢自[71]真坏呢!实指望我从中赚个百八十块,这一来要糟。”想到这儿,遂接口道:“老太,你先别说的那们死。”又向雷雨亭说:“您也别嫌钱多,先同你们大人商量商量要紧。”成老从旁说道:“是呀,既是一位当大人的,有的是钱,一千块很算不了一回。”雷雨亭本是混小子,心里早就生了气,一声不响,起身走出屋外,不大工夫走进来说道:“我们大人说啦,也不少给,五百块钱,愿意这就给钱,人他拉了一走。”成老一老[72],刚要摇头,雷雨亭接着说道:“可有一样,我们大人脾气最大,要是招上他那蛮不讲理来,可别怪我不好。”德子亦从旁说道:“是呀,依我说办就办吧。”成老一听这个话碴[73],知道要犯野蛮[74],心说这一闹三妞儿知道就算吹台[75],不但落不着钱,并且往后还是难办啦,遂迟迟钝钝的说道:“按理牛儿不喝水,还有强按头的吗?既是你们二位怕我麻烦,就依着那们办。可有一样,钱拿了一走,人交给你们,以后的事情,我就全不管了。”雷雨亭说:“那是自然,再有什么麻烦,与你无干。”

成老一听高了兴,德子一听也有了喜容,连忙从外面把笔墨借来,又拿过一张白毛头纸铺到桌上,教成老赶快立字。成老本干不惯这手营生[76],再说也不知怎么个写法,拿起笔来如同门闩一样,急得脑门子的汗直往下流。德子从旁说道:“来吧,我给你代笔,你看如何?”成老一听,如同得了恩赦一样,遂起身说道:“好极!好极!大哥你就给写一下子吧。”于是将笔递在狗蝇德子手内,德子落座,将笔重新饱了饱,向纸上写道:“立卖字人成熊,今因家贫,情愿将胞妹三妞儿,卖与某姓为妾。言明价银洋[77]五百元,其洋笔下交足,从此两无反悔。空[78]口无凭,立字为证。立卖字人成熊、中保人雷雨亭、代笔人德和。”写完遂教成老画押,又教成老按上一个中指的斗迹[79],三个人依次办完。雷雨亭遂把字据拿起,从头至尾,仔细念了一遍。遂叠了叠,掖入衣兜之内,然后从腰中掏出一个小皮夹儿,打开点出一百一张,五张华俄银行的钞票,先将三张递给花鞋成老,复将一张递给狗蝇德子,下余一张自己拿在手内。成老一瞧,不明其故,就听雷雨亭说:“这是一共五百块,分文不短,我是中保来人,两边的事情,都由我一人担任,我用一百块不算多,德大哥替你代笔,再说也算是个居间人,用你一百也不算多,你就拿你这三百块钱,去你的吧。”

成老一听,闹了个脸白,急得结结巴巴说道:“大……大……大哥,那……那……那可不行啊!”雷雨亭把眼一瞪道:“怎么不行?喝!难说别人,都应当白替你受累吗?”成老又结结巴巴的道:“自……自……自然……不……不……不能白受累,可也别太克扣多啦。”雷雨亭瞪着眼嚷道:“愿意也这们办了,不愿意也是这们办了,反正字儿在我腰里呢,你题[80]怎么样吧?”德子赶紧劝道:“雷大哥别生气,他不会说话。全瞧我。”复向成老说:“老太,你就不必捣麻烦[81]啦,实在觉着吃亏,哥哥这份给你还不行吗?”说着把成老的衣襟一揪,扯出楼外。

二人来在街上,一齐立住脚步,德子说道:“老太你打算上那儿去?”成老此时天良发现,想想妹妹三妞儿目下在茶楼内喝茶,如同作梦的一般,少时觉知,不知要怎么悲恸、怎样着急呢。想到此处,心里有点难过,故此呆立不语。狗蝇德子说:“嘿!快走哇!站在这儿,还想的是什么碴儿?来来,我请你升平园洗个澡去。”说罢,扯着成老往西而行,按下不表。

翻回再说成三妞儿,坐在楼上单间与德大奶奶对面吃茶,就见外面好几个老爷们,三番五次,从软帘缝儿边往里观看,并且一边瞧,一边乱说乱笑。三妞儿实在按捺不住,遂向德大奶奶说道:“大嫂,我哥哥同大哥他们上那儿去啦?怎么这半天不回来?倒是听戏不听戏呢?”德大奶奶说:“妹妹别着急,待我瞧瞧他们去。”说着掀帘走出,噔噔噔下了楼梯。不大工夫走了回来,笑嘻嘻的说道:“敢自他们哥俩先去啦,现在打发两辆马车接咱们。”成三妞道:“作什么打发两辆车?”德大奶奶说:“既是来了两辆,咱们姐俩就一人坐上一辆,又有何妨?”说着一同走出了茶楼。成三妞儿举目一看,果见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就见头一辆里,坐着一个俏皮小老妈,看见他出来,连忙推开车门耸身走下,笑说道:“姑娘上车吧。”三妞儿一见,有点不得主意,肚内寻思道:“怎么又钻出一个老妈子来呢?”由不得回头一瞧德大奶奶,岂知他早已坐在后边那辆车内。成三妞儿遂坦[82]然不疑,竟自登车,坐在里面。

就见那马车夫跳上车去,用脚踏动车铃,只听当啷啷一声响亮,马鞭向起一扬,双轮展动,泼拉拉[83]四蹄往东跑去,东拐西拐,也不知走了多少道路,忽然来到一处洋式楼房门前,马车停住。早有一个穿灰色军衣的丘八[84]爷,伸手把车门拉开,里面老妈便将成三妞儿搀下,成三妞心中说道:“这就是戏园子吗?”一边想一边往里行走,岂知来到里面,却是一家住户,房内老爷们老娘们,站了一屋子,当中一个年约三十来岁,嘴上留着两撇小黑胡子,穿的很阔,迎着面笑道:“姑娘快请屋里坐吧。”成三妞一听,不大对头,再一细瞧这个爷们,像是刚才在茶楼中所见那群起哄的人,有他在内。再一瞧不见了德大奶奶,知事不妙,遂怔怔说道:“我德大嫂子呢?”大家一听,哈哈笑道:“你有了哥哥,何必专找嫂子?”成三妞儿吓得没了主意,抹身往外就跑,却被那个胡子横身抱住,气得成三妞儿捂着脸,呜儿呜儿哭了起来,口中说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快同我说明白了,不然我撞死你们这儿。”那个胡子一听,遂将自己来历以及成姓如何写了卖字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说:“你要依从我,必当另眼看待,你如不依从,这儿有人看着,万不能教你寻了死!可有一样,打算舒舒服服活着可也不行,话是说明白啦,两条道儿由你挑。”成三妞儿听到此处,知道木已成舟、万难作罢,再说我一个纤弱女子,举目无亲,已然入了你们圈套,并且又是自己一奶同胞的哥哥立字卖的我,说什么也算白饶啦。想到这儿,叹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但求大人多多恩待我就是了。”那个胡子一听,非常欢喜。话不烦絮,甘脆说从此成三妞儿便作了一位镇守使的如夫人[85],自与在家作穷姑娘时另有一番天地,尽可毋庸再叙。

如今单说成老,同德子两个人从茶楼出来往西,走到升平澡堂子门口,德子便向成老说:“走吧,我请你洗洗澡。”成老摇头道:“算了吧,瞧瞧咱们两个这身披挂,还上这个地方来呢!”德子笑道:“那有什么?反正给钱就得了吗。再不咱们拐弯,就是新货局子[86],从头上换到脚底下,用不了二十块钱,一人买上一身,亦无不可的呀。”成老点头道:“这点倒对我的劲儿,那们咱们先买,买好拿到澡堂子去换。”德子说:“就是就是。”

于是两个人抹头进了煤市街。见路东一家袜子铺,外面挂着不少新衣裳。斯时正在八九月的天气,也有棉,也有夹,也有毡子,也有哈啦[87],五光十色,很是好看。两个人进到柜内,由汗褂单裤买起,一直买到小袷袄[88]、大袷袄、棉马褂、单呢坎肩,除去裤褂是漂白洋布外,其余满是青色德国缎。试好身长,全教包上,也不打价[89],便问共总[90]多少块钱。

铺子里的掌柜一瞧是号好买卖,不过看着两个人现时这身穿章[91],有点疑心,遂从柜内出来,替伙计照个眼[92],恐怕不是使假洋钱的,便是骗子手。容到[93]伙计用算盘打好,共是三十九元。德子笑道:“不贵不贵,你给按二一添作五分开。”伙计点头,把算盘子儿拨了拨道:“每位十九块五毛大洋。”成老说:“爽性[94]再拿四双袜子,每人给你二十块钱就不用找啦。”掌柜从旁笑说:“好!好!”说罢,便帮着把袜子拿到柜上,又复包好。

成德二人各从腰内把钞票掏出说道:“我们这是一百一正[95]张,没有零票,怎么办哪?”掌柜说:“行,行,我们这儿给您批零碎[96]。”当下把钞票接过一瞧,一点虚假没有。自己仍还有些不大放心,遂偷偷走到柜房,教伙计到外面瞧上一瞧,少时回头打了暗号,钞票不假,这才给每人找出八十块零碎钞票。

各人掖在身上,提着衣包,够[97]奔升平澡堂,进到里面,上了优等房间,脱衣大洗。洗完,把新衣新袜换好,将旧衣用纸包将起来,要在澡堂柜上暂寄。澡堂子的伙计早就□着也有点差眼,但是买卖生意,不便多问。只可说道:“柜上不敢寄存东西,恐怕给您搁差了地方。”二人无法,遂付了澡钱,走将出来。

话不烦絮,甘脆说,当晚两个人就在西边吃了个酒足饭饱。吃完提着包儿,要到花界[98]走上一走,岂知借着街上电灯光,低头一看,两人脚底下这两双旧鞋,实在泄气。成老笑道:“索性一不作二不休,通身上下都买啦,何妨也把鞋换一换呢?”德子一听连说有理。当下二位,又到鞋铺每人闹了一双青缎子响皮皂,穿在脚上,这才合意称心。出离鞋铺,往南一拐,可巧有个铺子,是个洋玻璃镜的门框,二人都站在眼前一瞧,自己都会不认识自己啦。但见这身德国缎的衣裳,乌黑大亮,满身放光。成老心中暗暗想道:“怪不得人说,有钱办的称心事,就说我现时这身,在街上一走,虽然不够大阔人,也敢同他们比上一比。谁能知道我这是卖[99]妹妹来的钱?”

一头想一头往前行走,忽见迎面来了一人,直着两支眼睛把成老端详了一番,方才开口叫道:“成老太吗?喝!抖哇!这是要上那儿开逛去?”说罢,深深请了一个大安。书中暗表此人姓文,名昆,当初同成熊在一个厅上当差。成老一看是文子,遂连忙还礼不迭的说道:“少见少见,你这小子跑到这儿作什么来啦?”文子笑道:“许你走这条胡同,就不许我走啦?”说罢哈哈一笑。成老便与德子引见道:“这是我厅上一处[100]当差的朋友。”又向文子说:“这是我们同院德子哥。”德文二人彼此请过了安,成老随后说道:“走吧,一块溜哒溜哒。”文子说:“可以,可以。”

于是三个人到各处撒开了一串,好容易都选择上一个人儿,起了半天哄,走出门外来到街上,一听更锣当当当,打了三锤,文子立住脚步说:“天不早了,咱们过日再聚。”复又向成熊说:“你每天早起,都在什么地方喝茶?”成老随口答道:“新街口广泰祥。”文子说:“那们明天见啦。”于是点头为礼,各分东西。

书要简断[101],是晚成德二人回归家中,一切烦文,不必叙表。照直说成老身上有衣,腰中有财,又道是“钱是英雄胆,衣是镇人毛”,便在新街口一带,足这们一抡虚子[102]。可巧本胡同有一家姓李的姑娘,不开眼,竟自同他蹭到一处。这李姓姑娘家中只有一个六七十岁又瞎又聋的老妈妈。两个人无所恐惧,便公然明来明往,惟碍于同院街坊,仍是不能畅其所欲,遂私下一商量,怔[103]把瞎老帮子一扔,二人竟在后门外头,另赁了间小屋居住。

不料同院住着一个姓魏的,是齐恒公一流人物,又是个斯文温柔一派的人,比上成老强着百倍。那李姑娘看在眼里,趁空又与这个魏某勾搭在一处。起初还不理会,日久天长,早教成老看在眼里,心说:“好哇!你敢作出这样事情来,不给你个利害[104],也不知我成老是个作什么的?”主意拿定,第二天便对李姑娘扯谎道:“张家口那儿有我一个盟兄,昨天来信给我找着了事,明天咱们一同到张家口那儿住去。”李姑娘一听只可点头答应,心中却暗暗叫苦,有些舍不得这个白脸魏小生。但是处在这个地方,也是无可如何的事。

谁知说话第二天,成老便把洋车雇来,同定李姑娘够奔火车站,复又乘火车,够奔张家口,没有多大工夫已然到站。下车后,先找了个小店,暂且住下,成老抽空走出,找了个本地人牙子[105]。当时说好,便把李姑娘卖了三百块钱。至于[106]如何诓哄、如何设计,反正同卖他妹妹时一样手段,不必再为重叙。

甘脆说,成老拿着这无义之财,仍回北京,便找了一个小公寓内暂且存身。连原有的钱合[107]现在的凑在一处,不下四五百元之谱,一个穷孩子那儿架得住哇?烧得五脊六兽[108],真不知如何是好。一天,独自一个跑大栅栏中和园去听小香水[109]。散戏的时候,忽听后面有人喊道:“成老太。”成老回头一看,不是别人,乃是早先同通邻居——狗蝇德子,连忙上前请安问好。德子笑道:“你这一程上那儿去啦?咱们老没见了。”复又低声笑嘻嘻的说道:“那李家大丫头是跟你去了吧?”成老红着脸道:“岂有此理!不要胡说!”狗蝇德子笑道:“别胡说,你趁早不用瞒我。”

正然说到这句,忽听后面娇声嫩气的叫道:“德大哥,咱们走哇。”成老连忙抹头一看,见是一个年轻妇人,大约就在三十二三岁的光景,打扮的非常招事[110],是个外场[111]的堂客[112],虽然半老徐娘,然而旧日风韵尚在,更兼两支媚眼流盼,却不住向四下撩人,眼角儿早把成老着实的漂[113]了两漂,一边嘴里喊着“德大哥”,身子却已凑将过来。狗蝇德子一见,刚要向成老说声“明天再见”,岂料成老一把将狗蝇德子的衣襟揪住,两支眼却看着那个年轻妇人,笑着问道:“德大哥,你这不对呀!无论同着谁,给我引见引见,也不要紧哪。”狗蝇德子红着脸道:“可以可以。”遂指着那个妇人说道:“这是我李二妹妹。”又指着成老说:“这是成老太,成大兄弟。”二人一听,连忙彼此请安为礼,就听那个妇人笑嘻嘻说:“老太一个人吗?”成老说:“嗻,兄弟一个人。”那个妇人说:“既是一个人,走吧,咱们一块上临宾楼吃饭去。”狗蝇德子站在旁边一听,虽然不大乐意,但是也得随着让上一让。谁知那花鞋成老,见坡就下,连连答应“可以可以”。

于是三个人溜哒溜哒,照直够奔华宾楼,进到里面上了楼,找了个单间,入内落了坐。跑堂过来擦抹桌面,搭上台布,跟着端上一碟白瓜子[114],放在桌上,然后请示要什么酒菜。当下三个人各把随心爱吃的东西要了几样,跑堂答应,下去预备。这时候,那李姓堂客,便将碟内瓜子抓了一把,递给成老手内,遂对面慢慢谈起话来,反把个狗蝇德子扔在一边。看官要问,这是怎么回事?皆因这成老尚在年轻,又搭穿着一身滑出溜[115]合体的衣服,自然要讨那浪荡娘们的喜爱,也搭着成老有意勾搭,所以才说到一处。

就听两个人各把现下住处互相说出,那个堂客说:“我现下住在西直门外南沟沿,路西第一小胡同内,北面第二个门儿。”成老就说:“我现下住在东四牌楼,金钩胡同久安公寓内,第十三号房间。”这个就说:“您要走到我们家门口千万进去喝碗茶。”那个就说:“是!是!改天一定诚心去拜望姐姐。”喝!两个人一答一和,越说越亲密,没有完啦。气得狗蝇德子干咕肚儿[116],直到酒菜满都摆到桌上,还您哪您哪叨念[117]呢。狗蝇德子实在憋不住啦,遂说:“二位先喝酒吧,我是真饿透啦。”一句话把二人的话头打住,这才一齐入坐。

话不烦絮,酒饭吃完,跑堂过来算帐,共总吃了二十三吊多钱。成老一听,起身掏钱,来了个搂兜子碰柜[118],一百一不含忽[119]。那位李大姑娘是个外场人,焉能容这个过儿,也连忙跑过去,横抢竖拦。狗蝇德子站在旁边,心中暗暗说道:“反正我今天不让,非得白吃才行,要教我花了钱,那才真算秧子[120]呢。”不言狗蝇德子在暗地叨念,再说成老抢让了半天,到底还是教那李大姑娘候了饭帐,成老说:“岂有此理,姐俩初次见面,那儿有教您花钱之理?”李大姑娘说:“那有什么。”狗蝇德子从旁笑道:“我是不让,那一位给都过得着。”说罢,一齐下楼,走出门外,来到街上,雇了三辆洋车,一同进了前门。临分手的时候,那位堂客说:“老太,咱们改天见啦,想着呀,我可真在家里候你。”成老说:“嗻嗻,忘不了忘不了。”于是三辆洋车各分东西而去。

花鞋成老回到店中,心想明天要到虹桥沟沿,去找那位外场堂客,看他见了我是怎么一个景况,主意拿好,吹灯睡觉。一宿晚景不提。第二天真就独自一人,奔到虹桥去找。那时李大奶奶专在家中实意候他,听见来到,焉有个不欢迎之理?话不重叙,从此花鞋成老便与这位李大奶奶靠到一处,于是各把自己底里诉出。

花鞋成老这才知道他娘家姓玉,家中还有个未出阁的二妹妹,心说不用提,长的必然更好啦,遂笑说道:“原来您还有二妹妹,那们我便教你玉大姐姐好不好?”李大奶奶笑道:“那有什么不行?”看官记下,从此李大奶奶变为玉大姑娘,作书人亦得随着更换过来。一天成老向玉大姑娘说:“姐姐,你何妨同我到家,看看我小姨子二妹妹去呢?”玉大姑娘把眼儿一斜道:“别这么胡说,你倒会认个亲戚。”成老仍涎着个脸儿道:“姐姐倒底[121]行不行啊?”玉大姑娘说:“行倒行,去了可要规矩着点。”成老一听,喜之不尽,连连点头说:“是!是!决不能给姐姐落了不是。”当下商量明白,便于第二天两个人都扮好了,齐向没缨胡同玉老头儿家中而来。

玉大姑娘上前一打门环,儿媳文氏走出,将门开放[122],一瞧是大姑奶奶[123],连忙请了一个蹲儿安,口中说道:“姐姐好!怎么这些日子总没回来?”说着把身子往旁边一闪。那玉大姑娘拿出那大姑奶奶的身分[124],一面接安,一面抹头向成老说:“老太,走吧,到了姐姐家里啦。”那成老两支丁郎眼睛早已钉在儿媳文氏脸上,只当这位就是玉二姑娘呢,连忙笑说道:“这就是玉二妹妹吗?”玉大姑娘说:“这是我兄弟媳妇,过来给你引见引见。”“这是咱们干兄弟成老太。”成老一听,便向文氏请下安去,那文氏先时本没留神,猛的一瞧,只可赶紧还礼,于是将成老让进门内。

文氏回身把门关好,随在后面,一同来至上房,可巧玉老头父子爷俩,全没在家。那玉二姑娘正在屋中做活,一听姐姐同了人来,赶紧把手中针线放下,起身从东里间走将出来,向大姑娘请安,叫了一声[125]姐姐。成老抬头一看,心说这可准是玉二姑娘无疑了,怎见得好风流一女子也。但见他头上乌云黑似墨,大两把,足有四斤多,一边戴着花朵;净水脸不把胭粉抹,却比那施粉涂砂的更显娇娜;身穿竹布褂,青丝线儿锁,荷叶领,顺风儿摺。好似那天然美玉,不加雕琢(这是凑辙)。赶紧立起身来,专等玉大姑娘给他引见。那玉大姑娘,便笑向二姑娘说:“妹妹,这是咱们一个干兄弟,成老太。”玉二姑娘一听,遂答应一声,向成老请下安去。成老一见,赶紧还礼不迭,于是一同让到里间,二姑娘屋内去坐。少奶奶文氏连忙张罗茶水,几个人随便说些闲话。那成老见炕上搁着一个活计[126]笸箩[127],旁边放着尺剪之类,便趁势说道:“喝!二妹妹作的活计一定好啦,明天借我大姐一个脸儿,求您给我做双袜子,不至于不管吧。”玉二姑娘嘻嘻笑道:“自要您不嫌做的糙。”玉大姑娘从旁说道:“打算做袜子得把样儿拿了来呀。”成老点头道:“是!是!改天我把袜样合布一块送来。”

正然说着,玉老头同儿子玉禄从外面回来,玉大姑娘又一路引见,成老心中别着那得陇望蜀的心,遂极力巴结玉氏父子,管着玉老头儿叫干爹,管着玉禄叫哥哥,爷儿几个越说越亲密。当天晚上,便留成老在家里吃个便饭。成老并不推辞,乘空跑出门去,在口儿外头小饭铺叫来好几个菜,并要了好几□酒。少时送到,玉老头问谁去叫的,成老笑道:“是我去的。”玉禄从旁接着说道:“问问送菜的,共总多少钱?”成老笑道:“业已给了。”玉老头说:“嗳,这可不对,我们请你吃饭,怎么反教你花钱。”成老连忙拉着后钩儿[128]说:“干爹,日子长着呢,儿子过天再吃您,岂不是一个样?”玉禄合玉二姑娘仍是非常的抱歉。玉大姑娘从旁说道:“他给就给吧。”大家一听,遂向成老跟前一齐致谢。

话不烦絮,从这日起,成老就算打进步啦,接个三天两天,必要同着玉大姑娘到没缨胡同去坐坐。俗语说:“日亲日近,日远日疏。”架不住孤男寡女,成天老到一处见面。再说又有玉大姑娘从中一作这个居间人,便把妹妹玉二姑娘送了礼。这事除非[129]少奶奶文氏看出点情形来,打算要向丈夫说知,又恐怕闹出乱子,只可存在心里,隐忍不发。那玉老头上了几岁年纪,无心考查,总想二女儿是个明白人,也万不向那个地方去想。儿子玉禄,新近挑了个差事,时常在外,所以家里的事情,他是一概不知。这一来,合了成老的心思,竟与玉二姑娘陈仓暗度,彼此各有馈赠。至于到外面听戏逛庙,都是成老花钱。

有一天去逛隆福寺,见庙内有一家照像[130]馆修饰的十分雅致。玉二姑娘笑向成老说:“咱们两个人进去照个像好不好?”成老一听,喜之不胜,当时走了进去,各人照了一张单身四寸像片。容到照成之后,成老的像片送给玉二姑娘收存,玉二姑娘的像片送给成老拿走,彼此作为一个留影纪念品。这一来,两个人的热度又深厚了一层。又搭花鞋成老极力报效,以结二姑娘欢心,自要说出一件事情来,没有驳过回[131]

光阴易过,一恍儿半年有余,成老手里的钱堪堪渐次告罄,每每不能称玉二姑娘之要求,未免招得妞儿不大高兴。可巧正在这个当口[132],那玉大姑娘得了个暴病,死在沟沿家内,成老少不得去到那里尽一尽孝道,张罗入殓发丧等事。所用的钱,自然是玉老头儿往外拿,成老便从中赚了二十多块钱。容到出殡之后,拿着这二十几块钱,又到玉二姑娘跟前去报效。趁着玉禄上班有事之时,遂将玉二姑娘带出去溜哒,先到东安市场吉祥园听了一天戏,听完了戏,跑到东来顺雅座去吃饭。

屋中就是他们两个人,成老便低声低语向玉二姑娘说道:“现在大姐已死,我可就认你这一个棵树儿啦,我想老这们藏藏躲躲,终久[133]怎么办?再说这事除非你哥哥玉禄一个人不知道,余外大概全都明白。莫若你跟我上外头过日子去,省得我来往奔驰,并且我在外面住着个店,也是一份嚼谷[134],有那笔钱,足可养活了你。”玉二姑娘一听,半天没有言语,呆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我问你,现在都有什么进项?”成老一听,结结巴巴信口吹道:“你要问我的进项,实不相瞒,一文都没有。可是就凭我这个人满市街跳荡,那一月都得抓个百八十块的。”玉二姑娘摇着头道:“不行不行,过日子指着瞎抓,那焉能是个准儿?”成老一听有了气,遂把眼一瞪说:“要照你这们说,将来我要没了钱,你就先不教我进门啦?”玉二姑娘一看这个神情,恐怕把他招恼,连忙笑道:“别着急,别着急,这事须得慢慢商量。”花言巧语,当时把成老安慰过去。

少时把饭吃完,一同走回家去。那时天光[135]就在掌灯时候,来到门首[136],玉二姑娘叭叭一扣门环,叫了一声嫂子,少时文氏出来把门开放,一瞧花鞋成老仍在后面跟随,遂低声向玉二姑娘说道:“你哥哥回来啦,刚同老爷子那里呕气呢。”玉二姑娘吓了一跳,遂说:“因为什么?”文氏迟迟钝[137]钝的说:“因为你,嗔着又出去听戏,这早晚还不回来,瞒怨[138]老爷子不管。”玉二姑娘一听,心中突突跳起,遂抹头向成老说:“要不你就不必进去啦。”文氏亦从旁说道:“对,要不老太你明天再见。”此时成老有几盅烧酒在肚,又搭着方才玉二姑娘不愿意同他出去过日子,怒气尚未全消,一□他们姑嫂教他明天再见的话,立刻把火儿勾了上来,遂说:“你们呕气,与[139]我什么相干?”

正在彼此低声分争之际,忽听里面喊道:“倒底是谁?怎么开门老不进来呀?”文氏一听,连忙答应了一声,只好让玉二姑娘同成老一齐走入,回手将门关上。照直说,进入上房,见玉老头低头在那儿抽水烟,玉禄哼了一声,欠身还了个半礼,扭回头来,向玉二姑娘嚷道:“你这们大姑娘,说走说走,一去去个黑更半夜,怎们直不怕人笑话啦?”玉二姑娘一边脱衣裳,一边说:“这也不算很晚,改天早点回来还不行吗?”玉禄气哼哼的说:“什么教改天早点回来?简直往后不准出去。”成老站在旁边,有点压不住气,火儿往上一撞,遂向旁边凳子上坐下,接口说道:“大哥,你这话太以的[140]不对啦。难说兄弟好心好意,花钱同二妹妹出去,反倒有了什么不是啦吗?”玉禄一听成老搭了腔[141],遂说:“老太,你别多心,谁家都有小男妇女[142],我这是管我们家的人,你可别搭这个碴儿。”文氏同玉老头儿赶紧亦从旁说:“是呀,他说他妹妹,你可以不必管。爱坐多坐会,不爱坐过天再见。”成老一听,只可按下这口气道:“就是就是,那们改天再见。”一转身形,走出门外。来到街上,站在一边暗暗思忖道:“得啦,按今天的情形,这个门我算不能登啦。”复又怔了一会儿,冲着玉姓街门,咬牙发狠的说:“咱们是后会有期!”

说罢,往前行走,不知不觉来到小后仓胡同,路北上人杨媒门首,心中一动,立住脚步,上前将门叫开,来到里面屋中落了坐。杨媒一瞧是他,遂笑说道:“喝!老太吗?少见哪!听说你发了财啦。今天想起什么,上我这儿来了?”成老答道:“特来望看[143]望看你。”杨媒一听,很是高兴,立刻就去沏茶,当晚成老便在杨媒家中借住了一宿。第二天起来,从身上掏出几吊铜元,请杨媒吃炖羊肉。从此成老时常前来借住,这且不在话下。

一天成老走在街上,一摸兜内铜子,只剩了二十几枚,不由心中突的吃了一惊,遂暗暗自言自语的说道:“呦,怪呀,我约摸[144]着兜内还有一块现洋呢,怎么只剩了铜子啦?嗳呀,这可怎么好呢?回想去年这个时候,我身上足有四百多块钞票在皮掖[145]内装着,只因认识玉家两个妞儿,不到一年之久,竟自剩了这身半旧的德国缎大夹袄,里面的裤褂,都会叫我当了钱花,可叹哪!可叹!可叹我里面套着的小衣服,还是我前年当差所穿的那灰色破烂军衣呢!再要把外面这件大夹袄抓下来一当,那可离着抱瓢[146]不远啦。”想到此处,登时[147]出了一身燥汗,复又一想道:“花钱多少倒不在乎。原为买二妞儿一个喜欢,最可恨的玉二丫头,居然不跟我走。要说这个妞儿,比起我妹妹合那李家姑娘,长的强了十倍,这要诓出带往别处一卖,手托着七八百块。有啦有啦!明天我再怔去找他。”既而一想:“不行不行,那天在饭馆子里,已然碰了他的钉子,再说又与玉禄他们爷俩,当时弄了挺僵,满打怔往里走,也不能让我上房去坐。岂不是白饶一趟[148]吗?”想到这儿,把牙一咬说:“嗳,这事必得如此如此,谅那玉二丫头决计不敢不依。”主意拿定,进入一家当铺,将大夹袄脱下,放在柜台,把棉坎肩套在小夹袄上,用搭包[149]横着一系,来了个青面虎下山——短打儿。然后把大夹袄当了一块半钱,满合铜子,连当票一齐揣入怀中。抹头出来,够奔缸瓦市,在小摊儿上,花了十五个铜子,买了一把菜刀掖在腰里,找了个小酒铺,进内吃了个酒足饭饱。临完,又闹了一壶,为的是助助胆量。当下付了钱,走将出来。

此时天已交了二更,遂照直够奔没缨胡同。拐弯抹角,不大工夫,已然走到玉姓门首,立住脚步听了听街上更锣,将将交了两点,遂将身子往墙上一跨,把两腿一顺,上了西平台,爬[150]在上面,留神向院中观看。就见上房东西两间都有灯亮,忽听风门[151]一响,玉禄的媳妇文氏举着个小煤油灯,从上屋出来,一手影着灯亮,向西厢房这边走去,拉开屋门,进入房中,跟手噼呖叭啦[152]把门关好。成老趁势从西平台慢慢溜下,来到院内,打算照直奔入玉二姑娘屋中。

不料这们个工夫,玉二姑娘亦举灯出来,成老遂把身子往东平台南房山旁边一影,眼瞧着玉二姑娘奔了茅厕,他便三步两步进入上房,照直走到东套间。因屋中没灯,遂用手摸到床边,横身倒下,专候玉二姑娘回来。少时听得外间风门响,又听玉老头子在对屋房内说道:“二姑娘,把门拴可上好了哇?昨天夜里,唧唧吱吱也不是什么响。”玉二姑娘一边答应一边说道:“这位老爷子也不是怎么啦,成心吓嚇人。”说着一阵乱响,把屋门上好,拿着灯,来到东套间,把灯放到桌上,往里一扭身,打算上炕。

忽从炕上突的坐起一人,吓得玉二姑娘出了一身冷汗,刚要嚷说有贼,却被成老上前一把将玉二姑娘的嘴捂住,低声说道:“别嚷别嚷,二妞妞是我小成老儿。”玉二姑娘这才定睛一看,遂说:“你你你,可吓死我啦!什么时候跑到这屋来的?”成老一听,遂把如何上了西平台,如何瞧见他上茅厕的话说了一遍。玉二姑娘低声说道:“我给你开开屋门,你还是爬墙出去,快快走吧。我爹同我哥哥都在家呢。”成老把眼一瞪道:“你说什么?告诉你吧,既是进来,我就不怕。”遂从怀里把菜刀掏出,拿在手中说:“谁来我就砍谁。”玉二姑娘一瞧,吓得颤成了一团,连忙答应道:“是是,不走就不走,趁早把那个怕人东西搁起。”成老说:“既是这样,快快上炕睡觉。”二姑娘一听,只好是百依百随,与成老脱衣就寝。

话不烦絮,到了第二天快天亮的时候,成老便先穿衣下地,把刀拿在手内,向玉二姑娘说:“赶快起来,同我走吧。”玉二姑娘颤声央告道:“好兄弟,饶了我吧,只当你是心疼我。”成老把眼一瞪说:“别费话,谁心疼谁呀?不走我可是拿刀砍你。”玉二姑娘一听这句话,立刻心中一转,有了主意,连忙答应道:“我走我走。”遂起身忙忙把衣服穿在身上,正要下地之际,忽听西平台屋门声响,有人走将出来。

成老连忙用手通[153]破窗纸,向外观看,见院中似亮不亮,正在黎明的时候,瞧的不甚真切,像是玉禄之妻文氏走向茅厕那边去了。花鞋成老遂抹头向玉二姑娘说:“别么烦啦,容到都起来,那还走的了吗?”玉二姑娘只可点了点头,湾身将鞋提上,走在堂屋,轻轻把门闩卸下,用手把成老一推,教他先自走出。成老会意,回头一揪玉二姑娘的衣襟,左腿将将迈出了门坎,就听玉二姑娘大声嚷道:“了不得,有人!”这一句话,出于成老意料之外,登时一惊,遂恶狠狠举刀向玉二姑娘劈面砍来。玉二姑娘嗳呦一声,趁势向地下噗咚[154]一倒。成老便三步两步,够奔街门。不料街门上锁着一把铁锁,急得成老抹身回来奔入茅厕,打算要跳墙而逃,忽的一想:“茅厕有人”。就在这们个当口,文氏已从小墙内拐出,迎头看见有人在院中张惶[155]四顾,吓得嗳呦一声说:“我的妈呀!”成老听见,赶过去,搂头就是好几刀。只听噗咚、咕咚,文氏被砍,倒于地下。成老趁势从身上迈过,站在墙边,大声说道:“谁出来我把谁砍死。反正一条命。”

说罢,将身一耸,上了短墙,把腿一顺,跳至街外。幸喜四向无人,一湾腰,踏踏踏,出了小胡同,往北一拐,打算要奔小后仓儿胡同杨媒家中。岂知天光有点闪亮,低头一瞧自己衣服上净是鲜血,心说:“不好,这要遇见巡警,如何得了?”忽的想起大后仓胡同后面,有个蒿草坑,我只好钻在那里,忍上一天再说。主意拿定,向前走去,按下不表。

翻回再说玉姓父子,老头住在上房西套间,玉二姑娘第一声喊叫时,并未听见。那玉禄住在西平台里间,都早从梦中惊醒,连忙一咕碌爬起,刚要披衣下地,跟着又听媳妇文氏,差了音儿[156]的喊叫。复又听得噗哧咕咚,刀砍肉声,人倒地声,杂在一处。情势来的非常凶猛,吓得玉禄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混[157]身乱抖,体似筛糠,一时裤子衣裳全都摸他不着。正在万急之时,听得一人在院内说“谁要出来,把谁砍死”。声音很是耳熟,仔细一想,是花鞋成老。料定此刻出去,必遭他人的毒手,必中一急,遂起身把炕[158]上小后窗户使劲拆开,横着身子,往外就爬,打算跳到隔壁清姓院中喊救。刚刚蹿了半截,忽的想起下边没穿裤子。只好复又跳在炕上,一身乱摸,好容易将夹裤摸着穿好,这才二反爬出了后窗,将身往下一跳。双脚落地,便大声嚷道:“清大爷,清大爷,快……快……快起来救命吧。”这一喊叫不要紧,把左右邻的看家狗都招得叫将起来。

这清某名福,只是夫妇老两口,住着人家一个后院,当时从梦中惊醒,连忙爬将起来问道:“是隔壁玉禄玉大侄子吗?”玉禄颤声说道:“不错,是我,您就赶快把屋门开开。”清大爷答应一声,披衣下地,把隔扇开放,走出来一瞧,玉禄光着个大板脊梁[159],遂说:“你是怎么回事?”玉禄哆哩哆嗦,把自己院中有贼以及砍伤人口、情形来的如何凶猛、自己如何拆毁后窗、跑来求救的话略略说了一遍。清福说:“那就赶快到街上喊巡警去吧。”说着在前引路,来到前院,把大街门开开,一同走出。

可巧正赶上巡警换岗,玉禄连忙[160]追过去,又将方才情形仔细说出,巡警遂即鸣笛,聚集了五六个人,跟随玉禄进入胡同。来到门前,用手一推两扇街门,还在里边锁着呢,赶紧用力将门踹[161]开,一齐走入院中。玉禄在前留神一看,见二姑娘砍倒北上房台阶底下,媳妇文氏砍倒在茅厕短墙旁边,两个人满都是一身鲜血,不省人事。此时玉老头子,听见院中有人,这才敢从屋内出来,一见女儿合儿媳都在地下躺着,由不得放声哭起。巡警拦道:“先别哭,看看这两个都有气没气呢。”玉老头子一听,遂止着眼泪,走向二姑娘头上按了一把,又向儿媳文氏脑门子上摸了一摸,全都温和有些热气,遂说:“还好,大概两个都没死。”巡警一听,赶紧打发人到派出所,取了一瓶救急丹,给二人送在嘴内。不大工夫,一齐缓醒过来。

那时本区署长合右翼队官,以及侦缉弁兵[162]人等,尽皆闻信赶到。略略看了看,遂向玉二姑娘本问[163]当时被砍情形,并问凶手是个甚等样人、身穿衣服是什么颜色。那玉二姑娘心中有事,如何肯说,惟一个劲的摇头,彷彿[164]说不出来话似的。众官弁一看无法,只可又向文氏跟前去问。那文氏便气喘吁吁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并说这人大约就在二十来的岁数,穿着一身青色衣裳,至于什么脸盘,未能看清。众人听完,全都用铅笔记在手册之上,然后检验两人受的伤痕。验得玉二姑娘头部砍伤一处、脊背左手指划伤一处;文氏头部左额角连耳,共二十余处,左手两指,骨折筋连未断。验毕一并送往东城钱粮胡同官医院调治。复将玉姓父子唤过,询问其中有无别的情形,玉老头儿同玉禄都称,并无他项原故。当下官弁人等,一齐散去。其负有侦探责任的,又到各处留心访查了一回,方才走出门外,按下不表。

翻回再说花鞋成老,自从玉姓家中逃出,奔至小后仓胡同,跑进芦草苇坑之中爬了一天。早晚两餐,都未能入口,饿的人家孩子非常难过。听见街上有卖吃食的,也不敢出来叫买。直等到落了太阳,方要探头钻出。忽又一想:“不好,身上的衣裳,满是血迹,教人瞧见,还是糟糕。”盘算了会子,有了主意,遂坐在苇坑内,将上下衣裳脱下,把里面衬的裤褂换出,套在外面,慢慢走出,打算要到杨媒家中住宿。不想一拐弯,正撞上早先在一处当差的文昆,即前回书中所说之旗人文子是也。曾于去年,成老同狗蝇德子在煤市街巧遇到一块,约向花界中,凑闹了半天,临分手的时候,约会第二日在新街口广泰轩茶馆见面。至今一年有余,不曾会着。谁料又于此处狭路相逢,不免彼此都闹了一怔。看官要问,这是怎么件事?皆因两个人有两个人的感想。那文昆去年看见成老时,浑身上下,由脑袋直到脚底板,满是簇新的衣服,并且是长袍短褂,满面红光。今天瞧见成老,上身穿着一件破灰色军衣,下边穿一条破旧蓝布裤子,脚底下两支鞋,满是泥水,再一瞧脸上,尘土满面,彷彿像在木笼里刚放出来的一样,所以吃了一惊。那成老是心里本就怀着鬼胎,恐怕撞见熟人,偏[165]偏还是遇见旧时朋友。再说去年见时,自己是何等风光,怎般的气象?有这们一来,所以也闹了一怔。这些闲言,不必细表。当下两个人,彼[166]此定了定神。少不得对面请下安去。文子说:“少见少见,您这是要上那儿去呀?”成老惊惊惶惶的说:“我……我……我……到那边找个人,改天再见吧。”文子还要问时,谁知他已然抹头,走离了好几步。文子站在那儿,瞧着很是生疑,遂暗暗跟在后面,就见他进入小后仓胡同路北一家门内,文子才转身而回。

文昆本是无意中的跟随成老,那知真有了用处。原来文氏就是文昆的妹妹,文氏被杀的事文昆还不知道,这正是往他妹妹家里看看去。谁想路遇成老,这亦是活该成老破案。文昆及至到了妹子家里,一看情形大差[167]:只剩了玉老头儿跟玉禄爷儿俩,并且屋里黑黑暗暗。到了屋里,玉家爷儿俩一看是文氏的哥哥来到,遂将文氏怎样被砍、怎样验伤,并说已经送到官医院调治的话,一五一十全行说出。文昆一听这个信息,顾不得别的,赶紧就到了钱粮胡同官医院,问明了文氏的屋子,哥儿俩一见面儿,全短不了伤心。文昆遂问文氏当时被砍,看见了行凶的人是么样儿。文氏说当时虽说没看真,估量着必是花鞋成老。于是就把成老向日是怎样、后来又是怎样、一定是他行凶的话诉说出来。文昆顿足说道:“好哇,原来是他,不要紧,有地方找他去。”文氏连忙拦道:“你先不要毛脚鸡[168]似的,这事我不过猜想是他。究真[169]那天没看真切,倘或不是人家,如何是了呢?”文昆道:“一定是他无疑了!”遂将方才来时在半路撞见成老的话告知文氏。文氏道:“你怎么认识他?”文昆道:“早先我们两个人在一处当差。”

正然说到这句,厅上官差又来验伤,内中有个当侦探叫李启的,与文昆是个熟人,彼此见面,点了点头。当下文昆便将文氏所说的话,以及自己半路撞遇成老惊慌失色进入小后仓胡同路北门内的话说出。那侦探李启一听,遂说:“既是那样,咱们两个人,就一同前往指拿此人要紧。”文昆一听,连连答应。于是二人由医院出来,够奔小后仓胡同。

来到路北门首时,已然交了掌灯时分,李启从身上掏出一匣洋火[170],划着一根,向前一瞧,见门框上钉着一个杨氏介绍佣工的木头牌子,立刻有了主意。遂将洋火吹灭,指令文昆退到一边去等,然后上前叭叭一打门环,就听由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哗啷一声,将门开开半扇,探着身子向外问道:“找谁呀?”听那声音是个上年岁老婆子,李启黑孤灯影子的走过去答应:“是我,找上活[171]的杨奶奶。”那个老婆子说:“我就是上活的杨媒,有什么事?”李启说:“我在钱粮胡同福宅打算要上个男打杂儿的,这儿有没有哇?”杨媒说:“有有有,怪黑的,您到里边坐坐,咱们[172]细细的说。”李启正想进去,遂连连答应,跟着杨媒走入门内。来到院中一看,就是小小三间南房。步到屋中,四下一张,猛见里间一个人,倏的把软帘□拉,身子便往炕上一躺。李启早已瞧见这人,上身穿着一件灰色军衣,心说:“得,就是他。”一边思忖着,一边落坐,向杨媒瞎聊道:“我们上边老爷太太都喜欢年轻干净人,你要送,可不要上岁数的老货。”杨媒笑道:“我这儿年轻的最多,反正工码[173]儿大,我先听听,您上头打算每月花多少钱呢?”李启说:“工饭钱现洋六元少不少?”杨媒说:“可不算多呀,明天早半天,给您送一个去,试试手再说。您贵姓?在福宅当什应事?”李启说:“我姓李,在那儿伺候大奶奶。”杨媒一听微微笑道:“明天到门房,找李爷就得了哇。”李启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闲话,起身走出门外。

那时文昆在那边正等得不耐烦,听见门响,知道李启出来,赶紧迎了过去。一边走着,一边低声问道:“怎么样?看见点儿[174]啦?”李启说:“瞧见了,是不是上身穿着灰军衣?”文昆点头道:“不错,正是此人。”李启说:“我这就会同本地巡警,前往捕拿。”文昆一听,连连请安称谢。李启还礼说道:“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何谢之有。”说罢,彼此拱手而别。

书要简断,当下李启够奔派出所,报知该处巡官长警[175],遂在杨媒门前,一左一右来回打转。再说凶犯成老,心中早有病,躺在杨媒家中,坐立不安,心中不住的盘算,意欲明早起身逃往海甸[176],听了听外面已然打了三更,就觉门口来来往往,老不断有人走道。仔细一想:“不得[177],莫不是侦探得着底细了?”想罢,慢慢从屋内走出,蹑手蹑脚,由茅厕小墙上了后坡,爬在那里,留神一看,见胡同内黑漆漆站着一个人,直向过路巡警打手式。成老一看,吓得心中突突乱跳,遂连忙将身子轻轻往南下坡后边一溜,溜在隔壁小院之内,三摸两摸,摸着人家的街门,遂轻轻把门闩卸下,将门开放,不想刚往外一走,却被一个巡警上前横住。

当时一声呼哨,大家一齐上前,将成老围住。成老一看,遂硬着头皮说道:“你们诸位什么事拦[178]着街门,不教我出去?”巡警说:“这早晚你上那儿去?”成老说:“我肚子疼,上街拉屎去。难道这也犯私吗?”李启站在旁边,实在憋不住啦,遂上前叭[179]的就是一个嘴吧[180],口中说道:“小子,你的案犯啦。还同我们装着玩。”于是五六个人把成老按倒,用法绳捆好,遂带往派出所,浑身一搜,竟自于腰中取出菜刀一把,上面还有血迹。巡官一看,向成老冷笑道:“这你还敢赖吗?”成老至此,无可掩饰,只好一一供认,并说本打算开门逃走,不料反倒被获。巡官当时取了口供,一面告知那家将门关好,一面将成老解至四区署内。

第二天拉往总厅,交至司法科派员审问。成老遂将如何与玉家两个姑娘有染,后来如何断绝来往,如何被穷所逼,打算仍将玉二姑娘诓走卖钱花用,遂用十五枚铜元,在瓦市买得菜刀一把,潜至玉家,强令玉二姑娘同逃,他不应从,我即持刀威嚇[181],彼仍不从,我遂将他砍倒在地。即欲逃跑,不料街门上锁,遂回身奔入茅厕,打算跳墙,又被文氏撞见,因为一时情急,遂又将文氏狠命砍倒。于是越墙而出,跑到大后仓蒿草坑内,藏了一天。晚间将血衣脱下,穿在贴身,走向杨媒家中借宿。将一往情由,向厅官诉说了一遍。当下令他画了押,带下堂去,并传令玉姓父子到厅回话。

此时爷儿两个,已然知道砍人之事系花鞋成老所为,来到堂上,仍一味供说与成熊素不相识。厅官一听,知是为顾全名誉起见,不便深于追问,只好用证人证物法子,好定此案。遂一面饬令先行退下,一面派得力巡官长警,到没缨胡同玉姓家中,检验成熊与玉二姑娘互相馈赠的物件。巡官长警遵谕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回来禀说,于玉姓上房东间玉二姑娘所住屋内针线箥箩[182]中,检得男子袜样一纸、凶犯成熊单人照片一张,遂将两件证物,一齐呈到堂上。厅官一看,复将玉姓父子叫上堂来问道:“据你们说,与成熊素不相识,方才我这里派巡警到你家中检查物件,竟自于上房东间针线箥箩内,检得男子袜样一纸、凶犯成熊相片一张。”说着,向桌上拿起,令他父子观看。复又说道:“究竟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实话实说,不然我可将你们一并送往检察厅了。”玉氏父子一瞧,闹的满脸绯红、哑口无言,自知事到其间,难顾体面,遂将成老如何来家闲坐、如何因其向家中妇女调笑,不令其登门。谁知他怀恨在心,作出这样事情来呢。厅官听到此处,向玉老头儿说:“你是个一家之长,此事的原因,皆因你素日治家不严而起,只顾图点小便宜,遂任家中妇女自由放荡,归齐[183]落了这们一个结果,按理你们父子两个人都有应得之罪呀!”说得玉老头子合玉禄,诺诺连声,低头认罪。

书要简断,过了没有几天,总厅将全案人证解交地方厅。正在预审之中,接得总厅来文,称叙玉文氏因伤身死。原来文昆派人将文氏由医院接回家中,请了一位接骨匠邱先生,按照旧时扯拉揉搬,胡这们一治,不□两天,竟自呜呼哀哉了。这一来,花鞋成老遂定了个无期徒刑、永远监禁的罪名。

由此看,银钱一物,实为万恶之端。当初成老若没有那卖妹妹钱在手,何以能与玉家两个姑娘交到一处,成日吃喝玩乐,临完结此恶果?足见财之一物,可以生人,可以杀人,为人不必苦贪财,贪得财来必招灾,即花鞋成老之谓也。书说至此,明天另换新题。

[1] 受烧:忍受煎熬。

[2] 万别:千万别。

[3] 桩:底本作“椿”,本字应为“樁”(“桩”的繁体),这种写法当时较为常见。

[4] 自要:只要。

[5] 那:哪。

[6] 起腻:感到腻烦,引起反感。

[7] 这们:这么。

[8] 演讲:讲演,讲述。

[9] 光景:样子,模样。

[10] �支:只。

[11] 门甲:守卫城门的护卫。清朝兵制,京城内设九门、外七门,每门设千总二,门甲十或二十,门军四十人。

[12] 不得哥儿:指人缘差,不讨人喜欢。

[13] 脑颏:脑壳。

[14] 板油:指猪肉里面、内脏外面成片成块的油脂。

[15] 边式:形容人的相貌、体态或装束俊俏好看,给人很利落或很轻盈的感觉。

[16] 白领:假领子。

[17] 肥匾鸭子:肥扁鸭子,此处指他的脚。

[18] 对敷:对付。

[19] 别拗:别扭。

[20] �转磨:来回走动,转来转去。

[21] �街房:街坊。

[22] �朦:蒙。

[23] �《探母》:京剧曲目《四郎探母》。

[24] �溜哒:溜达。

[25] 湾:弯。

[26] 临完:临了,最后,结束的时候。

[27] 教:叫。

[28] 别得:憋得。

[29] 撺掇:鼓动,怂恿。

[30] 依实:遵照别人的意思去做。

[31] 拥拥不动:很拥挤,挤不动。

[32] 紧后边:最后边。

[33] 甘脆:干脆。

[34] �正:正好。

[35] �生意口:商贩为招引顾客所说的成套动听的话,多属夸张、虚伪。

[36] �已然:已经。

[37] 抹头:转头。

[38] 简直:索性,干脆。

[39] 对过:对面。

[40] 就手:顺手,顺便。

[41] 称得起:称得上,可以说是。

[42] 竟:净,只。

[43] 两头大:男子本已有妻子,再娶一个地位与妻子相同的妾,叫“两头大”。

[44] 使:用,花。

[45] 候帐:付账。

[46] 同来:陪同来。

[47] 裤缎:库缎,原是清代御用贡品,又名“花缎”,以织成后输入内务府的“缎匹库”而得名。

[48] 八下里:四下里,四处。

[49] 唧唧瓜啦:唧唧呱啦,说话声音很吵的样子。

[50] 在:到。

[51] 怔小子:浑小子,愣小子。

[52] 簇新:崭新。

[53] 正然:正。

[54] �抹身:转身。

[55] �老太:北京旧时土话中称呼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为老太,即老弟的意思,又作“老台”。

[56] �大奶奶:旧时仆役称主人的正妻,这里指德子的妻子。

[57] �到:倒。

[58] 招恼:惹恼,惹生气。

[59] 会子:一会儿。

[60] 作为:当作,假装。

[61] 分心:费心。

[62] 打麻烦:惹麻烦,找麻烦。

[63] 底本作“同”。

[64] 恍:晃。

[65] 可心:满意。

[66] 下死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67] 咕:鼓。

[68] 嗳:哎。

[69] 呕:哦。

[70] 起见:表示为达到某种目的或出于某种原因。

[71] 敢自:敢情。

[72] “一老”疑为“一恼”。

[73] 话碴:话茬儿,指话中隐含的意思。

[74] 犯野蛮:动粗。

[75] 吹台:没指望,结束,了结。

[76] 营生:工作,职业。

[77] 银洋:“银圆”的俗称。

[78] 底本作“恐”。

[79] 斗迹:指纹。

[80] 题:说。

[81] 捣麻烦:搞麻烦,找麻烦。

[82] 底本作“怛”。

[83] 泼拉拉:泼喇喇。

[84] 丘八:“丘”“八”两字合为“兵”字。当时兵痞横行,世人谑称大兵为“丘八”,带有贬义。

[85] 如夫人:妾。

[86] 局子:不设铺面的商店。

[87] 哈啦:用羊绒、驼绒等原料织成的西式呢绒,作为高档面料,常用来制作西服、中山装、军大衣以及一些高级中式服装。“哈”音kā。

[88] 袷袄:夹袄。

[89] 打价:还价,多用于否定式,口语。

[90] 共总:总共。

[91] 穿章:穿着,装束。

[92] 照眼:看一眼,把关的意思。

[93] 容到:等到。

[94] 爽性:索性。

[95] �正:整。

[96] �批零碎:找零钱。

[97] 够:直,径直。

[98] 花界:娼妓业,此处指妓院。

[99] 底本作“买”。

[100] 一处:一起。

[101] 简断:简短。

[102] 抡虚子:挥霍,肆意花销。

[103] 怔:愣,直接。

[104] 利害:厉害。

[105] 人牙子:人贩子。牙子,即古代各行商业中的中间商人,在市场上为买卖双方说合、介绍交易。

[106] 底本作“无”。

[107] 合:和。

[108] 五脊六兽:形容张狂炫耀。

[109] 小香水:民国时期河北梆子著名演员,有“铁嗓铜喉”之喻,原名李佩云。

[110] 招事:招惹是非。

[111] 外场:指外面社会上的交往活动,也指爱交际,好面子,讲究礼数。

[112] 堂客:妇女。

[113] 漂:瞟。

[114] 白瓜子:南瓜子。

[115] 滑出溜:形容很光滑。

[116] 干咕肚儿:干鼓肚子,形容非常生气,肚子里有气。

[117] 叨念:念叨,唠唠叨叨说话的意思。

[118] 搂兜子碰柜:抢着去付钱。

[119] 含忽:含糊。

[120] 秧子:蔑称不谙世事、常被人欺骗的富家子弟。

[121] 倒底:到底。

[122] 开放:打开。

[123] 姑奶奶:娘家人对已出嫁闺女的称呼,在旗人家庭中,姑奶奶的地位非常高。

[124] 身分:身份。

[125] 底本作“闻”。

[126] 活计:指刺绣、缝纫等手艺。

[127] 笸箩:用竹条或柳条编成的浅帮圆形器物。

[128] 拉后钩儿:做事留尾巴,希望以后再度联系。

[129] 除非:只有。

[130] 照像:照相。

[131] 驳过回:驳回过。

[132] 当口:事情正在发生或者进行的紧要时候。

[133] 终久:终究。

[134] 嚼谷:本义指饭食,此处泛指日常生活费用。

[135] 天光:天色。

[136] 门首:门口。

[137] 底本作“纯”。

[138] 瞒怨:埋怨。

[139] 底本作“興(兴)”。

[140] 太以的:非常,也作“太以”。

[141] 底本作“控”。

[142] 小男妇女:泛指少女、姑娘、媳妇等一类女子。

[143] 望看:看望。

[144] 约摸:约莫。

[145] 皮掖:皮夹子。

[146] 抱瓢:要饭。

[147] 登时:立刻。

[148] 底本作“盪”,明清作品中不乏用例。需特别指出的是,此处“盪”字记录的也许是“趟”的某种音变形式。弥松颐先生指出:“京语发音,往往有些字音含混不清,量词‘趟’,北京人发音有时介乎tàng和dàng之间,所以作品中直音书写作‘盪’是有道理的。”(文康著、尔弓校释《儿女英雄传》,齐鲁书社,1990年)

[149] 搭包:褡包,长而宽的腰带,内可装钱物。

[150] 爬:趴。

[151] 风门:古建筑门的一种。在居住建筑的外门做出双层门,靠外的一层门即称风门。风门一般朝外开,常与帘架配合使用,用以遮蔽风尘。

[152] 噼呖叭啦:噼里啪啦。

[153] 通:捅。

[154] 噗咚:扑通。

[155] 张惶:张皇。

[156] 差了音儿:发出带有恐惧的异常的声音,又叫“差声儿”。

[157] 混:浑。

[158] 底本作“坑”。

[159] 大板脊梁:后背。

[160] 底本作“怕”。

[161] 底本作“端”。

[162] 弁兵:低级武官及兵丁的总称。

[163] 本问:盘问,追问。

[164] 彷彿:仿佛。

[165] 偏:徧*。

[166] 底本作“被”。

[167] 大差:与原来的情形相差很远,又作“大差离格儿”。

[168] 毛脚鸡:喻指做事毛躁、轻率的人。

[169] 究真:顶真,认真,此处指认真来说。

[170] 洋火:火柴。

[171] 上活:介绍干活的工人。

[172] 底本作“门”。

[173] 工码儿:做工的酬劳、待遇。

[174] 点儿:江湖上的黑话,意思为看守或者跟踪的目标。

[175] 长警:警士和警长合称长警。

[176] 海甸:海淀。

[177] 不得:不得了、不好的意思。

[178] 底本作“栏”。

[179] 叭:啪。

[180] 嘴吧:嘴巴。

[181] 威嚇:威吓。

[182] 箥箩:笸箩。

[183] 归齐:结局,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