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君一醉一陶然:唐诗里的有趣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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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独钓

在许多人看来,韩愈和柳宗元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两个人政见相左,韩愈思想保守一些,柳宗元思想激进一点;信仰各异,韩愈尚儒,柳宗元信佛。可实际上,他们不但没有成为政敌,反而“始终”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当然,说“始终”还是有点瑕疵,其中有一个小插曲,跟大家分享一下。

803年底,刚任监察御史不久的韩愈,为了展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担当,率先放了一把火。结果这第一把火放出去后,没有烧到别人,却把自己“烧糊”了。火引子还是那支出神入化的笔,他写了一篇《论天旱人饥状》上奏,然后呢,监察御史的凳子还没坐热,就被贬了。被贬的地方离长安也很远,比潮州近不了多少,就是连州阳山县(今广东清远),韩愈被发配到那里当县令。由此可见,文章写得好不是错,错的是把它拿出来“发表”。韩愈还偏偏好这一口,以为真能传道、授业、解惑,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吗?“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在阳山,备受煎熬的韩愈一直在等,终于等到了贬他的皇帝驾崩、诬陷他的官员被贬。但令韩愈奇怪的是,这么好的机会,自己还是回不了梦中的长安,而是仅仅挪了个位置,调到了离长安稍近的江陵(今湖北荆州)任法曹参军(司法参军事)。这让韩愈很郁闷,更多的是纳闷:怎么会这样呢?没理由啊。于是就开始反思,琢磨自己到底得罪谁了。在赴江陵就任的路上,韩愈似乎想明白了,便写了一首诗给长安的三位领导。这首诗很长,我数了数,足足有七百字,诗题是《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中间有几句话是这样写的:


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

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雠。

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


大概意思是,我们这些同朝为官的人都是才子俊杰,可朝廷却只对柳宗元和刘禹锡他们俩高看一眼、厚爱三分。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两个人,把我们之间一些妄议朝政的悄悄话泄露出去,从而导致我现在欲回不能。当然,我目前还只是怀疑,不敢确定。不过,我愿意把话先撂在这儿,他们两个绝对有很大的嫌疑。看来韩愈还是个直肠子,不玩阴的,心里想什么,直接摆到台面上说。

应该说,韩愈对柳宗元和刘禹锡两个人产生怀疑,也不是空穴来风,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太特殊了。三个人年龄相差不大,韩愈比柳宗元、刘禹锡分别大五岁和四岁。从786年到795年,将近十年的时间里,韩愈一直在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在唐代,进士及第并不意味着可以做官,要想谋得一官半职,还必须通过博学宏词科考试。就是这一科,让韩愈吃尽了苦头,连续考了三次都没过关。相比之下,柳宗元和刘禹锡则幸运得多,基本上是一考必过。793年,柳宗元和刘禹锡同榜进士及第,之后又很轻松地通过了博学宏词科考试。在京城长安期间,柳宗元、刘禹锡两人应该与知名度很高的老考生韩愈同堂考试过,从这层关系看,他们三人可以算是同学。非常巧合的是,803年,韩愈、柳宗元和刘禹锡都被调到御史台任监察御史,他们三人又变成了同事。

同学加同事,三人一台戏。他们互为磁石,互相吸引,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有时也免不了对朝堂之事指指点点,发发牢骚。韩愈之所以怀疑柳宗元、刘禹锡泄密,跟这些牢骚有关。

尽管韩愈被贬,在外地受苦受难,而柳宗元和刘禹锡此时在长安正风光无限,跟着王叔文,浑身像打了鸡血似的推动革新运动,韩愈也一定不会因处境迥异、落差太大而妒忌,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友谊经得起时间的考验。问题是,韩愈反对革新运动。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北宋时期的王安石和苏轼,丁是丁,卯是卯,可以相互欣赏,可以有深厚的友谊,但在大是大非的政治立场面前,决不迁就、妥协。韩愈的担心是,因为自己不同意柳宗元、刘禹锡搞的那一套改革,他们俩不愿意自己回到长安添堵、添乱。

自古以来,也许杰出的文人在心理上某些方面是相通的,想想后来王安石对苏轼的态度,韩愈的判断是有一定道理的。但这一次,韩愈应该是冤枉柳宗元、刘禹锡了。

805年,唐德宗驾崩,太子李诵继位,即唐顺宗。唐顺宗一登基,便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为方便开展工作,王叔文还建了一个朋友圈,里面基本上是政见相同的朝廷官员,其中就包括柳宗元、刘禹锡等人,由此形成了一个政治集团。于是,王叔文等带领这帮人,积极推行革新运动,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史称“永贞革新”。然而,这场轰轰烈烈的革新运动,前后仅存一百四十六天,当年八月便宣告失败。同历史上历次改革一样,永贞革新之所以失败,原因大同小异,最关键的是改革措施触犯了另一些官僚集团的利益,并遭到这一阶层的强烈反对。就在永贞革新失败的当月,韩愈获得新的任命,去江陵当法曹参军。由此可见,此时的柳宗元和刘禹锡已经大难来临,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又怎么可能左右韩愈的返回长安之路。

这场改革的失败,让柳宗元、刘禹锡等人的命运天翻地覆,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刘禹锡在外面,前前后后总共游荡了二十三年;而柳宗元中途回到长安仅仅一个月,因受刘禹锡牵连,旋即再被贬,最终客死他乡。

805年,这是一个应该被记住的年份。不是因为这一年发生了短暂的永贞革新,而是在往来南北的官道上,同时出现了两个对我国文学产生巨大影响的文化巨人的身影,一位北上,一位南下。北上的是韩愈,南下的是柳宗元。在南下的人员中,还有包括刘禹锡在内的其他七人,他们的官职都是司马,又称“二王八司马事件”。柳宗元去的地方叫永州,刘禹锡则去了朗州。

从离开京城那天起,柳宗元的心底里恐怕还抱有一丝希望,以为在外地待上两三年,就可以回到长安,至少可以回到离长安更近的地方。然而,现实永远比理想残酷。柳宗元万万没有想到,本来去邵州当刺史的他,走到半路,又被加贬为永州司马,而且在永州一待就是十年。

永州,位于湖南省南部,在隋代以前称零陵。永州境内有座九嶷山,传说舜帝就葬在这里。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为零陵”。永州还处在潇、湘二水汇合之处,所以又雅称“潇湘”。关于舜帝的传说,曾引起后世许多文人骚客为此写诗填词,其中包括一代伟人毛泽东。湖南是毛泽东的故乡,在他八十三年的人生中,对家乡始终怀有深深的感情。不仅写过《七律·到韶山》,并发出“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迈誓言,还写过一首《七律·答友人》: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这是毛泽东所有诗作中最绚丽、飘逸,也最讲究的律诗之一。诗的意思,曾经有不同的解读,后来他老人家自己给出了答案。据芦荻在《在毛主席身边读书》一文中记载,毛泽东曾说:“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朋侣,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记的,到老年就更容易回忆、怀念这些……‘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就是怀念杨开慧的,杨开慧就是霞姑嘛!可是现在有的解释却不是这样,不符合我的思想。”

诗词的魅力就在于,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即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心理状态之下读同一首诗,也会有不同的感觉。比如月亮,李白在不同的环境中,感受就明显不一样。“举头望明月”的时候,他会思乡;“举杯邀明月”的时候,他想喝酒;醉酒之后,他又觉得月亮是自己的灵魂伴侣,必须把它从水中捞上来。同一个月亮,产生了不同的意象,李商隐看到月亮,还想到了嫦娥呢:“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因此,哪怕是作者给出了答案,也不能阻止读者产生其他的联想。我有一个朋友,特别擅长将唐诗翻译成现代诗,他的译作曾被选为全国高考语文试题。有一次,他心里“痒”,便将那道十二分的高考试题认认真真地做了一遍。结果却令他哭笑不得,他只得了区区四分。也就是说,他对这道题的理解与标准答案有很大的差距。可是,你能说答案是错误的吗?当然不能。

在柳宗元的脑海里,永州一定是其一生中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尽管他只活到四十七岁,在永州的十年,相当于其一生近五分之一的时光。可以说,这是他一生最孤独又最辉煌的十年。只不过,那杯孤独之酒,经常是自己对着层峦起伏的群山,望着静静流淌的江水,苦涩地品尝。而他在这十年里所创造的辉煌,却让柳宗元名垂不朽。

与韩愈到潮州任刺史不同,刺史相当于现在的市委书记,是绝对的一把手,柳宗元却只是一个小官——司马。尽管他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负,想干事也能干成事的好官,无奈官职太小,没有话语权,纵然有一身本领,也无法施展。因为他上面有刺史管着,想做事必须请示汇报,领导还不一定同意。如果不小心惹得领导不高兴,给自己小鞋穿,甚至写奏折告他一状,岂不是雪上加霜。刚刚夭折的永贞革新就是前车之鉴啊!柳宗元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还是先低调一点吧。

然而,有一个现实而迫切的问题很快摆在他面前,柳宗元想逃也逃不掉。永州除了山就是水,除了辣还是辣。当地人讲话,他也听不大懂,交流十分困难,这日子太寂寞、太难熬了。因此,如何摆脱孤独、适应孤独,甚至是享受孤独,成了柳宗元在永州必须解决的问题。这人啊,最害怕的不是物质的匮乏,而是精神的孤独。所以,只要智力没问题,如果你能很好地适应并享受孤独,恭喜你,你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思想和空间!

柳宗元当然有自己的思想,现在他要把自己的思想尽快融入永州这个陌生的空间。在一个大雪漫天飞舞的冬季,柳宗元拿着钓竿,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独自来到潇水边。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一切生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时光似乎已经凝固,只剩下眼前这白茫茫的一片: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我实在无法想象柳宗元写这首诗时的心境,是苦闷,是彷徨,是茫然,还是享受?或者兼有。我只知道,此时的柳宗元还没有绝望。因为千山之外,还有明月;万径之远,还有远方。

这首画面感超强、号称“历史上最孤独的诗”,让永州成为我国最适合体验孤独的城市,一孤独便想到了永州。

孤独的柳宗元,在孤独的永州,静静地品尝着孤独。尽管如此,柳宗元并不寂寞。因为在永州期间,他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这个人。这个人,不是已被赐死的老领导王叔文,也不是与他有着相同文学理念的韩愈。这个人,是他真正的亲同学,一辈子真正的好兄弟。每当柳宗元想到他,心里就会充满着温暖。

此时这个人,就在离永州不远的地方:朗州。

图2 独钓寒江雪(刘朝云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