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茶录4: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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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过天青

张家口和广州的谣言都平履了,接下来便是京城。顺天府尹看了张家口和广州抄送的办案经过,两家都办理的极漂亮,他琢磨着“应嘉”是福建人,当地的大茶庄全部都归附于应家,在这条产业链上谋生的百姓何其多?端木沉晓又是个脑筋活络的,必会别出心裁,雪洗“应嘉”身上的污名,把应家茶庄推到更高绝的地位。顺天府可是天子脚下,他不能表现得太平庸,不然皇上与和亲王都会恼怒于他,但他也不必为了应家茶庄冲锋陷阵,他犯不着,所以还是以教化民众,涤荡歪风为主吧!

当初为评定十大茶庄,顺天府专门建了一座高台,让参赛茶庄轮番表演茶艺进行拉票。此番惩治南狄,顺天府尹依然起用这座高台。在将张家口、广州和顺天府的公告张贴五天后,行刑开始。差役将南狄游街完毕,再拉到台上摁跪下地,又扯下他背上的牌子扔到一边。南狄这才看清牌子上写的是“长舌男”三个字,气得晕了过去。

顺天府尹站在台上高声说话了:“各位,现在跪在此处的茶界败类南狄,想必大家都认识,看过公告的人也都知道他今日为何受罚。他斗茶不过便用卑污之口编排应宗主,想通过败坏应宗主的名声,抢夺应家茶庄的市场份额,这是根本就是白日做梦!我京城人氏皆尊孔孟之道,践行仁、义、礼、智、信,岂能容忍此等不堪行径发生!为弘扬德道,推行仁者爱人,今日本府处罚南狄掌嘴三十下,行刑者为京城三十个行业选出来的代表,取全民口诛败类、全民引以为戒之意。望各位谨记于心。现在,行刑开始!”

顺天府尹训完话,发现南狄晕过去了,便令差役拿来一桶冰水将其泼醒,再吆喝一声:“开始!”

走在第一个的是读书人,接着是木匠、铁匠、泥瓦匠、餐馆掌柜、布庄掌柜等等,在掌了十多下嘴后,轮到妓院的老鸨,她嫌脏不肯用手,直接将手上折扇柄甩打在南狄脸上。受老鸨启发,下一个人直接脱鞋掌嘴。于是排在后面的纷纷脱鞋等着。

队伍中间的豆腐婆红着脸问顺天府尹,“大人,我不想脱鞋,能吐唾沫代替吗?”

“为何不愿脱鞋?”

“脚……臭。”

众人哄笑起来。

顺天府尹想了一下说:“那你排在最后,不然怕弄脏别人的鞋底。”

那妇人忙不迭地排到最后去了。众人又是一片哄笑。站在人群最外围远远瞧着的南冰玲呻吟一声,软软地倒在地上。因为她的丫头发出惊呼,引来众人的目光。南狄循声望过来,看到妹子倒在地上,眼里心里都是泪,也感觉到死亡即将来临。他想起多年前南家评上天下第一茶庄时,为了逼迫举国的茶庄归附,他拿卖黄山云雾的黄掌柜开刀,污蔑其用茶叶害命。当初黄掌柜想要申辩,被朱高的手下一棒打在嘴上,满嘴是血,当天晚上就毙命于狱中。此后这类案件还有好几起,毙命6人。后来他诱导和亲王强奸了韦清月,多年后又揭开韦清月与应安的关系,应家因此被边振海洗劫价值300多万两银子的资财,应氏全族下狱,应安疯了,应家死了4口人。这些事情就是起源于维护天下第一茶庄的地位,起源于妹子嫁入王府。

昨日妹子到狱中看他了,告诉他是王府将传谣的罪名栽到他头上,让他扛住罪,待事情过去她就求和亲王救他出狱。其实他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牲畜,根本没人问他愿不愿意扛?他真的很后悔恋上天下第一的虚名,真的很后悔将妹子送入王府,到头来他除了赔掉南家八代人攒下的基业,还要背负无穷的罪孽。假如有来生……他愿意再投胎到茶人之家,一辈子钻研茶技,用茶说话!

在重重的一鞋底掌过来后,南狄喷出一口鲜血,再度晕了过去。郎中受顺天府尹指派前来查看南狄,他称再打就要死人了。顺天府尹下令停止行刑,复又走到台前重申了一遍孔孟之道,这才令人将南狄押回。

当日午时,南冰玲被抬回王府,在太医的救治下醒过来后,她挣扎着来到嫡福晋的屋子,双膝跪地爬行进屋,朝坐在堂上的和亲王夫妇伏地哭求。

“王爷……求您饶了我哥哥吧!他真的不能再受刑了,再打就活不成了……”

和亲王面无表情地反问道:“我饶了你哥哥?这话怎么说?”

“要我哥哥为永璧世子扛罪,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得有个度呀!这都要死人了,你们得叫停呀!”

嫡福晋惊得指着她喝骂起来,“你瞎说什么?什么叫帮永璧扛罪?你哥哥那没脸没皮的,他干下的龌龊事关我的永璧何事?你要是再敢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他们想耍赖?南冰玲瞪着嫡福晋一字一句地说:“我哥哥一介商人,当时又关在广州的监狱里,他有能力令军士假扮匪寇?又有能力令军士传谣?”

“……”嫡福晋被噎得脸红脖子粗。

南冰玲转头看着和亲王的眼睛说:“况且辱杀应家女眷只能是王府的手笔,绝不是我南家人的手笔。”

“啪!”

说时迟,那时快,南冰玲话音刚落,一个男人的鞋底就过来了,打得她半边脸又麻又痛。她捂着脸看去,只见嫡福晋拿着和亲王脱在榻下的一只布鞋,愤怒地瞪着她。南冰玲刚想说话,第二鞋底就又过来了。

“你这个贱女人,你想毁了我的儿子!”嫡福晋歇斯底里的叫道,“来人,打死她!”

一群仆妇冲上来,对着被鞋底抽倒在地的南冰玲一通拳打脚踢。看到满地的鲜血,和亲王皱眉喝道:“够了!”

众人停下手脚,退到一边。南冰玲头破血流,已直不起身子,她瞪着眼睛看着和亲王夫妇,胸部剧烈的起伏。

和亲王叹了一口气说:“南冰玲,事到如今你一定非常后悔当初进入王府吧?其实本王也很后悔,王府沦落到如此地步,都是源于你的到来……也许这就是命,我们就都认了吧!”

和亲王指了指嫡福晋的手。嫡福晋赶紧将鞋放到他脚下。和亲王趿上鞋往外走,“把她关起来吧!”

南冰玲的身子本就孱弱,经过几番折腾后,再也撑不住,软软地昏死在地。嫡福晋没有把她关起来,因为用不着了。她被抬回屋后一直昏迷不醒。太医来把过脉后说她活不了几日了。嫡福晋听后心中窃喜。和亲王则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吩咐下人细心照顾,让她走得舒坦些。

昏睡三天,南冰玲在夜间悠悠醒来,借着惨白的月光,她哑声问守在一边的丫头,“我睡了多久了?”

“南格格,您醒了?”丫头听到声音,赶紧将她抱起靠在床头,再点亮屋内所有的灯,“您睡了三天三夜,把我们全都吓坏了。”

南冰玲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握着丫头的手祈求道:“劳你明天去衙门打听一下,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丫头叹了一口气,“已经没了。”

“没了?”南冰玲猛地直起身子,难以接受地问道:“你有没有弄错?”

“他被行刑的当天晚上就没了。顺天府尹亲自来报与王爷知晓的。”丫头指了指桌面上的一只盘子,“他还给你留了些资财。顺天府尹给送来了。”

南冰玲一听就知道南狄确是没了。除了传播谣言败坏风气,南狄还背着走私的罪名,朝廷是要抄没家产的。顺天府尹能将南狄随身携带的资财送来,必是因为南狄死在狱中,他觉得不好向王府交待,这才徇私的。她没有哭,而是指了指那些东西。丫头起身端了过来。里面是哥哥贴身配带的贵重首饰和几张银票,她看过面额后嘘唏不已……南家八代茶叶世家,三代人为宫里督导碧螺春,终了仅余区区一万两银子。这些东西公开送进来,居然没被嫡福晋手下的仆妇们贪墨,这也算是奇了,她默默地想。此时她才注意到屋里飘着浓郁的鸡汤香味,桌面上还放着一只粗壮的野山参,还有鹿茸、血燕等滋补品。

“那些是哪来的?”

丫头说:“是嫡福晋命人送来的,好像是王爷吩咐的。”

“什么时候送来的?”

“……您离开嫡福晋的屋子,回到这里不久就送来了。”

她哥哥是当天晚上死的,在她哥哥未死的时候,嫡福晋就送来这么多补品,为何?南冰玲想了想后突然笑了,在笑容绽放的时候,两行泪也顺着脸颊滑落,“太医来过了,是吗?”

“是。”

“把太医开的药方拿与我瞧。”

丫头拿来药方。这方子不是治病的,是续命的,看来她也快要死了,南冰玲将方子放下,又笑了,难怪没人贪墨她的资财,原来是犯不着贪了,反正她一死就都是他们的了。

“你在煮什么,这么香?”南冰玲觉得自己随着哥哥去了也好,省得在这里任人欺凌。

“是人参乌鸡汤,王爷吩咐奴婢炖与您的。”

“那就给我端一碗过来吧!我饿了。”

丫头出去端汤的时候,南冰玲如回光返照般精神。她起身下床,将自己的头发梳理了一下,还找了件新袍子披上。丫头进来时,看到她端坐于桌边等着,惊讶地“噫”了一声。南冰玲不理会她,接过汤一口喝尽。

“再来一碗,肉也要一些。”

丫头愣了一下后,出去端了。接着她亲眼看着南冰玲将大半只鸡,和所有的汤全部用完,再看着她梳洗打扮好后,坐在门前眺望着远处。忙碌的丫头没察觉,南冰玲看的方向是和亲王、嫡福晋的居所,她脸上虽带着一丝笑意,但眼中的仇恨却如烈火般雄雄燃烧。

南狄已死,但温州的谣言依然要平覆。温州知府在端木沉晓的指导下,将张家口、广州、顺天府和自家府衙的公告全部贴出来;又做了一个南狄造谣生事的系列图展;同时还搭了个戏台,日日上演南狄被掌嘴至死的故事,以警示和教化民众。温州知府将乡绅、族长、保长等人召开训话。

“南家茶庄抵毁应家茶庄,为的是跟咱们福建抢生意,咱们自己人跟着造谣却是为何?南家茶庄评上天下第一茶庄的第二年,逼得我全省内销茶大量滞销,无数茶农、茶商转行另谋生路,这些难道大家都忘记了?今年一年,应家茶庄遭抢劫、遭商业打击,损失的难道只有应家吗?在应家这条产业链上吃饭的人全都跟着遭了殃,官府的茶税也没能收齐。本官想不明白,在南家茶庄生事,无知民众跟风之时,在座的各位为何不挺身而出,制止此等无知行径的发生和漫延?”

说得有道理呀!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众人羞愧低头。

知府脸一板,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日起,大家族,以族长为责任人;乡村以乡绅为责任人;小家小户以保长为责任人。请各位都管好辖区里的嘴,再有谣言流出,本府将视为坏我福建经济的恶人,与南狄同罪,罚当众掌嘴六十记!”

一个乡绅闻言站起来作揖道:“大人请放心,小老儿回去后,定会严禁搬弄是非之事再行发生!”

一个族长拍着胸口说:“某的族里如若再有人多言,且不论官府会如何处置,某就会令人将那张嘴缝起来!”

……

温州的谣言几天内就彻底平覆。应安一直吊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开始带人修缮应昱和端木沉晓买下的院落。应安对自己被安排与孩子共同生活,感到非常满意,照理说郝家这样的候门大户,应昱势必要外嫁的,但俩孩子想出这一招,说明是在意他、孝顺他的。

“东院多放些贵重摆件,不必吝啬。”

吴巧巧看了一眼屋内忍不住嘀咕道:“十二少的中院和您的西院都尚清新雅致,为何东院要如此奢靡?”

应安:“督爷喜欢。”

此时应昱从外面走进来,她扫了室内一圈后,挽着应安的胳膊走到花园里,“爹,我听到外边有督爷收刮民财的传言。”

“不是传言,是真的。”

“怎么说?”

“南狄被掌嘴而死。但他走私的罪过朝廷还要追究。皇上已经下旨,将他的家产全部抄没。南狄的大部门资财都败光了,但浙江和江苏的茶田和物业还有一些,福建也有一座宅子。托官府的福,南狄的茶田都平价卖予了咱们应家,因为是公开交易,所以有明确的账目。”

应昱点点头,这件事是爹爹与余伯商量着办的,她没有插手。

应安看了一下四周轻声说:“你应柏堂兄在杭州买了一处宅子,房契被人做过手脚,查了一下才知道是南狄的旧宅。陆老师在这儿买了一座院子,房契也被人做过手脚,余伯查问后得知也是南狄的旧宅。可是官府查抄的账目里没有这两处宅子……”

应昱叹了一口气问:“负责查抄的是督爷?”

应安点点头。

应昱想,也许这就是乾隆爷的意思。郝连是总督职责偏军政,查抄南狄乃是民政,乾隆爷指派给郝连,其中不乏拢络端木沉晓的意思,只是天威难测,如若日后总督府有什么事触怒乾隆爷,这绝对是一个把柄。可惜郝连跳进了这个帝王陷阱。

“您把东院修整得如此富丽堂皇,就是想告诉督爷家里不缺钱,不必向百姓伸手吗?”

应安点点头说:“我担心万一他东窗事发,会连累到沐沐。”

应昱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个办法。

“陆老师也买了温州的小院?什么时候的事?”想到陆寻,应昱不由得笑了。

京城分号曾接待过两个卖龙井茶技的茶农,都涉及种植和制茶。由陆寻做主,茶庄与其中一人做了交易。这一年来陆寻一直按照买来的茶技操作,但只能种出常规的茶树种,他发现的原生茶树种却是种不出来。后得应安到浙江相助,他才取得成功。现在应家的茶田里有多种原生茶树种,明年就可以采摘制作了。谣言四起,应安赶到广州安慰应昱的时候,陆寻又在前人的基础上,自创出炒龙井的“陆寻十式”。至此,应家龙井茶算是大功告成。陆寻这才将头伸出制茶室外,这才发现应家已买下南狄的茶田,以后美人眉和中档群芳最会大幅增产,重镇店已无法运作浙江业务,需得成立分号才行。

“我不耐烦当分号掌柜,我要去温州找老庞喝酒!”陆寻对负责浙江业务的应柏说。

应柏急了,“陆老师,你要是走了,明年的龙井、美人眉和群芳最我们要怎么办?”

陆寻怒其不争地瞪了应柏一眼,龙井也就算了,美人眉和中档群芳最都是技艺成熟的应家茶,应柏作为二房的长子,居然问出“我们要怎么办?”这样的话,实是不该。

“让宗主另外选派人来当分号掌柜,种茶和制茶还归我管。这一年应家损失不小,大家都在推销从广州退回来的茶,想填补亏空,别人都做得不错,咱们地处富庶的浙江却滞销,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你旁的事都别管,只抓这一样既可。”

陆寻到了温州后,看到端木沉晓和应昱买了新园子,而余秋鹏和庞承光则在不远处买了一块地,也在修园子,也心动了。他只身一人,住不得许多,也不耐烦修园子,便直接在这条街上买了一处二进的院落。应昱不知道陆寻买的院子,原来是南狄的临时居所。

“陆老师的宅子我还没有去看过,是怎么样的?”

“二进的院子,有一亩五分大小,共十来间屋子。陆老师不尚奢侈,够用了。”

正说着陆寻,便有小厮前来禀报:“宗主,刚才温州知府把陆老师叫去了,我隔得远,只听到要录个口供什么的。”

“录口供?”应安有些紧张。

“是,不过差爷的态度和善,应该不是太坏的事。”

这段时间应家出了太多事,爹爹都被吓着了,应昱安慰道:“回头我让端木去问问。”

小厮退下后,应安想起南狄被掌嘴而死的事,问道:“南狄极阴损,但传谣好像不是他的作风,是你安排的?”

“不是!”应昱道:“我只是让两广总督派人与和亲王的师爷,商量制止谣言的方法,建议由张家口官府出一份公文,证明我从未踏足张家口。别的什么都没做。”

“那南狄就是死于和亲王之手了……虽然他死不足惜,可是死法却有些埋汰人。”

“他一辈子都在讨好和亲王,最后成了被抛弃的一条狗。也不知道他死前可曾悔悟。”

父女二人正说着话,就看到郝连从中院走过来。二人站在一边作揖。郝连阔步上前握着应安的手腕,“应安老弟,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你跟我还客气些什么?”说完他朝应昱抬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我刚才看了西院和中院,好像都没有这座院落大噢?”郝连先看的西院,发现种了许多乔木、半乔木和灌木的茶树,盆栽也是茶树,没有奇花异草,也没有做几个景致,屋子还少,不免有些失望,担心自己的东院也会那样。没曾想一眼望去竟然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浓荫匝地,可谓获山水之怡,得林泉之趣。他不免有些激动起来。

应安笑道:“督爷家大业大,自然要宽敞些才能安置得下。”

“哎,老弟不要太客气了!”郝连兴奋得两眼放光,照理说这园子既是外甥和应昱共同购置,他也应该出一份银钱才是,可是应昱没提,他也就乐得装糊涂了。

应昱指了指前方说:“东院有三十二间屋子,整座园子的下人都安置在对街的外院居住,舅娘们过来的时候,只需带贴身丫头既可,我估摸着能安置了。”

三十二间?甚好!郝连用力一挥手,“能安置!我和夫人不时会过来小住一阵,姨娘们呆在总督府就行了,不必过来添乱!”

应昱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督爷去看看您的屋吧!修缮完成了,家具也进得差不多了。”

“好!”郝连朗笑连连,带头往前走去。

来到东院主屋的大堂,郝连整个人都愣住了,屋内的主基调是红色的,但紫檀木大长榻背后的墙却是金色的砖块,显各金碧辉煌,富贵已极。郝连的身边是一根金色的大柱子,与那面墙遥相呼应,他随手摸了上去。一摸之下感觉不对,便凑近细观,随后他的脸色变了,柱子是用真金磨成的粉刷上去的。他急步走到床榻面前,又不顾体面地爬到床榻上,伸手去摸后面的金色砖块,接着他的呼吸停止了——镶在墙上的是如假包换的金片。

他激动地一路摸过去,心里感慨万分,这些年朝廷对他督察严格,除薪俸外,他能捞到的好处实是不多,这才与弘曕作一处,想要籍弘曕升官发财,可惜事情办了不少,好处却没能捞到多少,真正晦气。早知道娶进这房儿媳妇就如同搬回家一座金山,他早就同意外甥的婚事了!谁他妈有空贪贿呀!

他来回摸了几遍,才终于发现自己失态,便讪讪地下榻,“小十二呀!这也太奢靡了吧!简直就是民间王宫呀!这样的屋子,天底下除了潘振承,恐怕也就咱们家了吧?”

应昱轻松地笑道:“大约是吧!银钱赚回来就是买自己开心的,您喜欢就值了。”

郝连很用力地点头,“喜欢!”

当天陆寻至晚方归,他派小厮去向应昱报平安,自己则兴奋地连夜出去寻找修缮院子的工匠。

早前,应聪在端木沉晓的支持下,买了下梅的茶山。但应昱对这二人能挑到适宜的茶山有些怀疑。于是在接到应聪已回到下梅的消息后,应昱带着庞承光等人往下梅赶,要亲自看看那里的山形地貌,土质气温,适种树种等。正要出发的时候,端木沉晓便装赶到,与他们同去。

应昱笑着打趣他:“你又怠懒公务?”

“谁说?下梅也是我福建辖下,如若万里茶路能大发展,对福建经济的影响不容小觑,我自然要多考察几次,方知该如何管理和施政。”

“巡抚大人所言甚是,”应昱爬上马车,“那是你驾车?还是我驾?”

“一起!”

二人相依相偎地坐在车夫的位置上,驱车前行。端木沉晓看到庞承光等人落在后面,低声报怨道:“昱儿,东院太奢靡了,你这样安排有些过了吧?”

应昱笑道:“还好吧?”

“应家茶庄遭遇几路贼人,赎回六姑姑夫妇又花掉六十万两银子,加上广州的双倍赔偿和投资海外的银钱,气都没能喘均,你就这般花钱,大家会有意见的!”

“那不是公中的钱,是我爹的私房。”

“……”虽如此端木沉晓还是觉得过意不过,西院和中院都是他负责修缮的,以清新雅致,简洁大方为基调,他觉得那就很好了!没想到未来岳父一接手,就将东院弄得金碧辉煌的,实在太过靡费,那样的屋舍,仅凭薪奉,总督是绝对用不起的,巡抚更用不起。“老宗主的钱,那就更不应该了,我本应孝敬他,现下却花他的积蓄。”

应昱笑道:“你别操心了,我爹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只要知道他是为我们好,便行了。”

“你们不能这么惯着我老舅!再说他也不会乐意的,我这几日忙,一直没回家,回去后定会被他责怪,说我铺张浪费。”

应昱惊讶地挑了一下眉,她一直奇怪端木沉晓养于郝府,却能出淤泥而不染究竟为何?原来是郝总督教育得好!而且郝总督隐藏劣迹的功夫亦是一流。应昱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笑着插科打诨。

“你知道,东院堂屋用两厘厚的金片,镶满整面墙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吗?”

“哪里?”

“是西安府重镇店的掌柜说的,他说敦煌有一座大石窟,里面画着美轮美奂的佛像,佛像的莲座镶着真正的金砖,极为震撼。我想着你老舅往那榻上一坐,就如背靠着一座金山,画面震撼,心里舒坦,一定甚是喜欢!”

“你胡思乱想也就罢了,居然还做?”

应昱理直气壮,“你混迹官场多年,难道不知道送礼要超出别人的预期才好吗?”

“……”

二人正在拌嘴,就听到陆寻的声音由远而近。

“老庞,等等我!”

端木沉晓勒住马。应昱回头一看乐了,只见陆寻从车厢的窗口探出身子,不停地朝庞承光招手,他直接坐到车夫边上,岂不是不用这么辛苦?

庞承光下马候着陆寻,没想陆寻下车后却没瞧他一眼,而是盯着拴在应昱车尾的“蛟电”看。

“这就是蛟电吗?”

端木沉晓下车答道:“是。”

陆寻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马鬃,“能让我骑一下吗?”

端木沉晓道:“能!不过你让庞叔帮你拉着点,这马性子烈!”

陆寻兴奋地搓了搓手,“老庞,来!”

庞承光走上前扶他上马,再帮他执辔。众人停下来,看着他们。

庞承光问:“陆寻,你为何来得恁慢?”

“哎!别说了,张福全被捕了!”

众人皆惊。连应昱都凝眉问道:“什么?”

陆寻却顾不得搭理,只是兴奋地催着庞承光跑起来。庞承光哭笑不得,只得拉着马跑。陆寻笑得像个孩子。应昱转头看向端木沉晓。端木沉晓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众人只能等陆寻玩够了,再问。

庞承光先是牵着马跑。后来又骑上另一匹马,带着陆寻跑。来回跑了十多圈,陆寻这才心满意足地说“够了!”

“宗主,南狄在被押解进京前,举告张福全绑架我。他的话本来差役们不信,但他后来又写了亲笔手书。差役们这才上呈顺天府尹。因此案牵涉到普洱府、顺天府和温州府三地,所以查办得慢些。前几日温州知府传我去录口供,估计晚些时日就会上呈到端木那儿。”

庞承光不解地问:“他为何要举报张福全,张福全何曾对不起他?”

南狄落网后,端木沉晓本就有查办张福全的想法,他说:“他兴许是想在黄泉路上找个伴。”

陆寻说:“对,心性使然,他就是此等阴损之人。”

应昱说:“我听说在京城掌嘴的时候,他面露悔意,还哭了,我还以为他有所悔悟。”

陆寻说:“他是有所悔悟。温州知府听说,他回到牢里的时候还哭着说茶人应该用茶说话什么的。但举告张福全在前,他死得急,估计是没来得及申请撤销案件。”

端木沉晓说:“刑案撤不了,只要他一开口,张福全就在劫难逃了。”

应昱感慨万千,“如此,到了下边,他们可以继续掐了。”

一行人来到下梅。已在万里茶路上煎熬出苍桑脸庞的应聪,向大家汇报情况:“俄罗斯人富庶且嗜茶,恰克图的茶叶成交量着实不小,而且咱们的群芳最被尊为上品,我带的十骆驼货刚进入市场就被抢光了,想要定货的俄罗斯客商不少,我觉得这条茶路的赚头不会比茶马古道少!宗主,咱们组织商队运营起来吧?”

“不急,你先把带回来的茶拿出来,让我们品一品口感变化。”

“自进入沙漠后,我隔几日便品一次,每次都写下品鉴评述,”应聪拿出一个册子递给应昱。应昱接过来看了一遍又递给陆寻。

陆寻看后“啧啧”称奇,待茶奉上后,不仅第一个伸出手去,还连端两杯。应昱笑着让人多上一只茶杯,方便他多喝多占。在品了两道后,丫头又将新压制出来的群芳最茶砖奉上来,供他们对比。

“大叶种的变化好似更为神奇。”陆寻点评道。

应聪又拿出一大堆群芳最茶砖,“大叶种、小叶种、不同的茶树、茶龄掺杂,细嫩春尖、雨前茶、谷雨茶、夏茶、早秋茶、晚秋茶,我全都压出来带去了,就想看看哪种变化最神奇,最具经济价值。”

应昱“呀”了一声,“小十五进步不小嘛!”

应聪咧着嘴笑,“宗主过誉了,这是端木大哥的主意。”

众人皆笑而不语,应家的姑爷都懂茶,哪怕是原来不懂的,后来也能懂,端木这么聪明自是不差。

众人一一品鉴对比后,应昱和陆寻商议并选定了压制绿茶和群芳最的茶树种。第二日一行人进到茶山考察,应昱拍板又买下了几座荒山。端木沉晓见她做了决定,就去找当地官府协商。随行的应明动作快,直接租了个院落安顿下来,又是着手雇佣茶农开荒,又是安排人员运输茶树苗,还想在茶市买下两间铺子。

“明叔,贩运茶叶的都是西客,我们要插进去并不容易,而且组织商队,人工成本过高,贩运量则与人工直接挂钩不好发展。我正想与你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抓源头吧!把住万里茶路发货的终端才是一本万利之道!”

“啊?”应明愣了一下,抬脚便往外走,“我这就去把找铺子的伙计唤回来。”

“明叔,您是觉得可行?”

“这些我不如你懂,想的主意未必合用,我只要听从指挥就行了!”应明说完,匆匆走了。

应聪急忙凑过来,“姐,咱们这是要按应家的老路子来,抓源头,走大货?”

“对。你跑这一趟带回来的资料非常珍贵。不过想要把住源头,茶砖的品质得大幅提升才行。我想派一队人马再走一次万里茶路,这回要配上顶级茶师。”

“那还是我领队吧!我路熟,茶技虽然寻常,但我有信心,再历练几年,定能挤进一流茶师队伍。”

陆寻走过来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应昱。庞承光知道他想做什么,一把将他揪回来摁在椅子上坐下。陆寻还想上前。庞承光便用手臂挎住他的脖子,令其动弹不得。他这才老实了。

应昱说:“应聪,也不知道谁传的话,你娘听说你从万里茶路回来黑了许多,连屁股都瘦了,心疼得不得了,飞鸽传书求我照应你一、二。”

“哎!我娘也真是的,屁股又没人看到,肥点瘦点有什么打紧?姐,让我去吧!”

“……确实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不过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然我在四婶面前不好交待。”

“行,我这回去,一日吃五顿!”

陆寻终于挣脱庞承光的手臂,他兴奋地说:“宗主,茶师就派我吧!”

庞承光“啧”了一声,“应聪他们那伙人,就是跟端木进出缅甸军阵那伙,有功夫、枪法好,还见过大世面,你就别去添乱了,好吗?”

陆寻突然想起什么事,“枪法!我想起来了,老庞你为何不给我配枪?也不教我使唤?你要是早早教我,我不就哪里都能去了吗?都怪你!”

庞承光无言以对。

陆寻祈求应昱:“宗主,我从未走过万里茶路,我想知道茶质变化的过程和原因,也想看看恰克图外贸,等我回来就可以出新的《煎茶日记》了!”

如若是为了这个,那就没有人能劝住他了,应昱点了点头,“绑大爷,你教他使枪吧!”

庞承光皱眉,“那你不修屋子了?”

端木沉晓忍不住笑出声来,陆寻修缮屋子,找来的泥瓦匠、花匠又贵又差,把院子弄得一塌糊涂的,雇佣或买来的下人更是个个刁滑。应明看不下去,已派人接管修缮,下人也拜托给吴巧巧调教了。兴许陆寻还不知道。

陆寻果然摇着头说:“那些事不着急,等我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