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当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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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熊耿与岐州

腾岐领火武台。

小河木桌边,林珏三人各坐一方,安静用餐。

今天的早餐是以不知名肉为馅料的面饼,面皮和肉馅均得很厚实,手掌大小,温度正好,香气扑鼻,正在长身体的林珏一连吃了四个。

“呼。”吃完最后一个饼子的林珏端起大碗,仰头喝干了里面尚温的香甜奶茶,发出惬意的呼声。

“每天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应该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他心满意足地摊在椅上,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诶,翊王,”林珏忽然好奇望向疯狂干饭的翊王,“你不是灵族吗?怎么也吃饼子啊?”

“废话。”腮帮子鼓囊囊的翊王翻了个白眼,咽下嘴里食物,道,“谁规定灵族就必须茹毛饮血?但凡聪明的智商占领了高地的生命,都知道热的有味道的东西更好吃。”

然后他又自豪道:“本王化人身已有千余年,也曾游历天下,吃过的许多美食珍馐,怕现在许多凡人听都没听说过。”

“说来听听。”林珏立刻兴致勃勃,眼里满是对美食的渴望。

“雍县的土包鸡、金中的火腿、伊布坦的冬寿汤、大夏的乘桂……咳咳!”正眯着眼报菜名的翊王忽然咳嗽一声,有些不开心地瞄了林珏一眼,见这个让自己再也吃不到乘桂的“罪魁祸首”脸上没什么表情,挥挥手道,“总之多得是,给你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你就想着吧。”说完他就起身离去,饭后散步。

“诶诶!没劲!”没听完的林珏撇撇嘴,很是无聊。

“要是没劲,我可以把比试时间提前到早上。”一边,安安静静规规矩矩用完早餐的琴柳轻轻放下筷子,清冷目光投在他身上。

林珏顿时打了一个寒颤,立马苦着脸哀求:“别啊琴柳,我这刚吃下的饼子,一比试咱又得吐出来,这不浪费粮食嘛。”

“闭嘴!”刚用完早餐的琴柳似乎回想起什么,立刻柳眉倒竖,气呼呼地瞪了一眼林珏。

林珏连忙往后缩,样子活像你那被欺负的同桌。

其实变得这么怂这也不怪他,自从一个月前两人全力比试后,琴柳似乎就上了瘾,每天都要拉着他中午一顿晚上一顿比试个不停。在长期战斗中,林珏也不是没有进步,或者说,经过了琴柳的“锤炼”,他的战斗技巧飞速增长,但问题是,每一次进步后信心满满的林珏还是会被变得更强的琴柳暴打,使少年不禁悲从中来。

琴柳有些气呼呼扫了一眼桌上剩下的十几个热腾腾饼子,没吃饱,但又想到林珏曾在比试里吐出来的东西,又立刻没了胃口,起身到河边静心。

林珏赶忙跟了上去。

此时本走远了的翊王又风一般回来,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饼子全部吞入腹中,声音含糊:“唔,怎么可以浪费粮食啊,我吃吃吃!”

小河边,琴柳走在前面,林珏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你跟来做什么?”琴柳不看他。

“啊……我呀,我过来看看这河。”

“那今日我们就在河边比试吧。”

“啊!别啊,衣服会湿的。”林珏顿时欲哭无泪,“琴柳你有衣裳换,可翊王好小气,都不肯给我换洗的衣服,害我每次都得躲小木屋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琴柳自然联想到少年身躯,不禁忆起初见,夜晚的雪地里,她背负林珏,忘不掉的尴尬。

“骗你的,今日不比了。”琴柳轻咳一声。

“啊?我不是讨厌比试,我很喜欢的!琴柳你别取消嘛。”林珏连忙道,“还是说琴柳你生病了?我刚听见你咳嗽了。”

“不是,”突如其来的关心令她心底一暖,声音也不由得放轻了一些,“近日我会突破申境,需要静修。”

“这样啊。”林珏长舒一气,放心地拍拍胸脯,又开心喊,“耶!琴柳要突破了耶!”

琴柳忽然转身停下,裙摆轻扬,长发飞舞,有几缕拂过来不及刹车的林珏的鼻子,感觉痒痒的。

林珏揉揉鼻子,眨巴眨巴眼睛,清澈的黑色瞳孔里倒映出少女容颜。

“怎么了?”他眼含好奇。

“没什么。”琴柳复转身继续往前走,素白小手背在身后,声音清冷,“我在想,克莱顿院长在做什么。”

……

天有阴云,隐有震音,人声鼎沸的岐巍城里,百姓匆匆回家。西阳南道路边的程家铺子依旧在笔挺的杆子上竖着高高的招子,格外安静,罩着篷布的铺子里,小桌边,克莱顿在唉声叹气。

“我说克莱顿,吃面都堵不住你的嘴吗?”许是被折腾烦了,店家老程无奈搁下正在下面的筷子,到他对面坐下,“你看看你看看,”

老程指着四周空无一人的桌子,痛心疾首:“你一天到晚来我这儿发个什么疯?一大早就唉声叹气个不停,把我生意都搅黄了。”

“生意不好是因为天气,可别想让我背锅。”克莱顿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嘴里嘀咕几句,很快又是一阵叹息。

“得得得。”老程抬袖拭去汗水,小心地摸摸自己的络腮胡,线条刚毅的脸上露出无奈,长叹一声,“你要什么?是杀是剐总得有个说法。”

“嘿嘿。”克莱顿这才心满意足地端起面汤一饮而尽,望着一脸不耐烦的老程呵呵道,“还是程兄深明大义,愿听小弟讲话。”

老程无语。

“程兄,当今格局,非有大才能者不能立足。”克莱顿轻声道,“自从两年前你我初见,我便知程兄不是池中之鱼、网中之鸟,终有一日要鱼跃龙门、鸟振樊笼。这繁华鼎盛的岐巍城,不是程兄能够大展宏图的地方。”

老程目中精光一闪,原本普普通通的汉子身躯忽涌出一股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克莱顿继续道:“诸夏名士流落乡野者不多,原本我还不是很清楚程兄的身份。直到一个月前,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李青煌,程兄还记得吗?”

老程与克莱顿对视。沉默片刻,他眼中浮现回忆,微微点头,缓缓道:“我本不喜欢记人,只是这些年闲着没事,倒是经常念起以往事情。记得当年立宁关的城头上见过一面,李公子现在如何了?”

“已经是名震天下的封号武了,封号行道,是一位剑仙。”

“这样啊。”老程声音没有丝毫意外,“当年见他负剑远游,眉眼如剑,言行举止不卑不亢,我就知其不是凡人,如今果然。”

“腾岐内院院长扬朗尔格·克莱顿,见过郑国侯。”克莱顿行礼。

老程——程节飞目光平静,拱手回礼:“一介草民程节飞。”

与此同时,岐巍刺史府衙。

“岐州刺史林歆,拜见光禄大夫。”

“呵呵,林刺史免礼。”

“……”

刺史府衙的书房里,熊耿落座案边,林歆在他对面斜下。

虽然刺史牧州千里,然论官职仍为六百石,比不上比二千石的光禄大夫。另者,熊耿代天巡视,更是两朝元老,林歆自然要低其一头。

待差役奉上花果茶水,熊耿示意屏退下属官僚,关闭房门,在林歆疑惑的注视中,又命人把守门口。

“林刺史是否不解本公做法?”熊耿端杯吹气,并不看他。

“大夫奉旨巡查天下,理应召集官吏、聚于公廨、公论政事,不知为何大夫秘入岐州、潜召下官?”

“呵呵,林刺史有所不知。”熊耿放杯,对着右上方拱手,“这是陛下之意,也是本公来岐之由。”

林歆微微皱眉。

“林刺史不会真以为,本公马不停蹄自安都至岐,只是为罡夏皇子遇刺一案?”熊耿语气平淡。

“赵单遇刺一案,盖江湖宗门神话所为。事情清楚明白,只是干系两国停战盟约,故而皇上才派遣大夫亲至。”林歆疑惑,“其中还有何干系?下官实在不知。”

“今年正月初一,经缜密布置,朝廷在十州迅猛出手,捉拿江湖宗门之圣会逆贼百余人。”熊耿注视林歆,缓缓道,“天夏十一州,唯岐州不曾见捕。”

顿了顿,他继续道:“所捕圣会贼子不乏豪绅富商,然年节之际,其仓储之钱粮居然不足百金,何其可笑!后查,他们皆与岐州商人有所勾结。是言,圣会在我朝所搜刮之民脂民膏,最终都汇集岐州,再到圣会!”

熊耿紧盯脸色大变的林歆,寒声道:“若言岐州没有圣会贼子,谁会相信?若言无人庇护圣会贼子,又有谁会相信?”

扑通一声,林歆离席俯首,长跪道:“大夫明察!下官绝未勾结圣会贼子!”

熊耿慢悠悠地端杯呷茶,淡淡道:“林刺史请起,本公也未有林刺史勾结圣会之铁证,只是在陈述猜想罢了。”

听闻此言,满头大汗的林歆脑袋更是一阵眩晕,勉强朝熊耿行了一礼,仍是不敢回席。

熊耿放下茶杯,道:“接下来,本公将在暗地长驻岐州,还请林刺史能鼎力相助。”

这是变相的监视了吧?林歆嘴角苦涩,拱手而答:“下官职责所在。”

熊耿点点头,又道:“本公向林刺史透露一件密辛,本公所得之圣会贼子名单,皆是一神秘人所赠。此人先后向本公赠了两份名单,皆未列出岐州。本公猜想,此人必是圣会中人,盖其内部争斗而出此计谋。而他所以不敢透露岐州之圣会贼子,是有一强者庇护,而这强者,他不敢得罪,甚至就连我朝也不可动摇。”

在岐州连朝廷都不能动摇的强者,那会是谁?

林歆大惊失色,连忙道:“国公慎言!院长大人何许人物!不可妄自揣测啊!”

熊耿忽然诡谲一笑:“本公从未谈及院长大人。”

轰!

宛若天雷在脑海炸开,林歆登时魂飞魄散,脸色唰白,身子几乎瘫软着依着身旁矮桌,嗫嚅而不能言语。

在天下各国,碧原晴空的地位几乎与皇帝并肩,诸夏更是有不成文之规:妄言者皆诛。

本就处惊慌之下,完全没想到熊耿还会给自己来文字游戏,被抓住把柄的林歆心中大片绝望。

然熊耿一触即收,只是笑笑,道:“林刺史不必惊慌,听闻女公子已任腾岐外院副院长,真是较男儿也不逞多让啊。”

为什么要提到我女儿?还专门提到腾岐学院?电光火石间,林歆瞬间想明白了熊耿意思。即便心中发涩,仍强撑着身子道:“小女虽是女儿身,自幼也熟读经典,颇知恩义二字。”

恩义而不是忠义,熊耿不动声色。

“呵呵,林刺史又误会了,”他捋须笑道,“本公当然相信林小姐学识渊博。本公想知道的,是腾岐内院院长,扬朗尔格·克莱顿。”

在熊耿接连猛攻下林歆大气没回来几口,只能深深皱眉:“扬朗尔格是院长大人高徒。”

熊耿收敛笑容,缓缓道:“昨年年初,扬朗尔格去过桂鱼郡。”

林歆瞳孔一缩,轻轻抬手,却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熊耿说的是什么,开必大地动。

这场惊天地动于天夏朝堂,就是一个恐怖的“政治旋涡”,谁敢往里踏一步,就得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熊耿要不是有轩轲彤提供的名单,恐怕早已陨了命。

然而如今他已借助圣会名单杀出开必县,皇帝器重,就算他没有任何证据说克莱顿要造反,秦植第一反应都得想想怎么去镇压克莱顿造反,而不是怀疑熊耿。

所以只要他说克莱顿去过开必县,那克莱顿就是去了开必县,去了开必县,那就进了开必大地动的漩涡,然后就可顺藤摸瓜、牵蛇打洞……攀扯到那位与天子同尊的天下第一身上!

谁给他的胆子!

林歆心中翻江倒海,震惊万分。

熊耿摆手,淡淡道:“劳烦林刺史找几个贴心人跟着本公,此事重大,林刺史晓得厉害?”

“……遵。”林歆几乎无法思考,只能缓缓行礼。

“至于罡夏皇子事,”熊耿对右上方拱手,“陛下口谕,‘林歆还是能做事的,怨不得他,不必回安都’。呵呵,林刺史也不要忧心了,踏踏实实留在岐州,协助本公。只是说法上,得蔽蔽圣会贼子之耳目。”

“此事系下官监察不利,致使神话贼子入城,酿成大祸。”总算谈到林歆准备已久的事上,他压下心中惊惧,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陛下圣明,岐巍又是贸易大城,自是知其鱼龙混杂、管理之难。陛下体谅林刺史,毕竟……”熊耿正在宽慰,忽然他声音一顿,从怀中摸出一枚千里信,握在手中。

千里信有传音入耳之版本,可使在侧外人不知其含义。

林歆只见熊耿脸色猛然大变,鬓发间似乎转眼就又添了几缕白发,原先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暗淡下来。

时间缓缓流逝,在他的忐忑注视里,熊耿看他:“林刺史,看来,你还得去趟安都。”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安静的程家铺子里,程节飞为自己和克莱顿各自倒上一杯茶。

“郑国侯为何隐姓埋名至此呢?”克莱顿看向面容刚毅气息悠长的程节飞。

“我早已被陛下剥了爵位,还是不要叫我郑国侯了。”程节飞喝了一口茶,平静道,“奔波到岐巍,自是不想让人再寻我了。”

程节飞捧着茶,望着道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轻声道:“六年前我在立宁关,带着一万名好男儿,为朝廷奉献自己的生命。然而我们得到的是什么呢?那一万个好男儿变成了死人堆里微不足道的白骨,而没有倒在立宁关死人堆里的我,却倒在了一群忝居高位的奸人的口诛笔伐下!”

他看向沉默的克莱顿,冷冷道:“刀尖逼着额头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我们这群为国舍生忘死的人!当刀没有架在脖子上时,我们这些武夫就会像又臭又硬的石头一样被狠狠踢开!”

“咔嚓”一声,桌子被他一掌拍裂,眼疾手快的克莱顿抓住两人的茶杯,默默放到一边桌上。

“我只是不想再为这群奸人战斗了,我累了。”程节飞深深吸气。

“然而你终究没有走出天夏。”克莱顿轻声道。

程节飞身上的怒气一滞,他有些恼地看克莱顿:“什么意思?”

“我的老师,姓碧原。你知道吧?”克莱顿没有回答,而是轻声道,“我的老师呢,是天下第一。她的力量,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这会是一个人能够拥有的力量。”

程节飞不置可否,克莱顿的老师他当然知道,那位自他懂事起就已天下无敌的碧原晴空。

“可就是这样无所不能的一个人,有一天居然会疲倦地问我,‘克莱顿啊,为什么老师都这么厉害了,也保护不了这里的百姓呢?’”克莱顿注视着神色震动的程节飞,平静道,“那是二十四年前,我跟随老师在贝克林,那年,我十岁。”

“在战争中,无论那群当官儿的是为了什么样的可耻理由、为了获得什么样的宝贵东西而掀起了战争,绝大部分的百姓,总归是无辜的。”他认真道,“我回答老师,老师有保护一座城的百姓的力量,那就保护一座城的百姓;有保护一国百姓的力量,那就保护一国的百姓。”

他看着神色变换的程节飞,道:“而你,郑国侯,你有保护一国百姓的力量,为什么不去保护呢?”

程节飞说不出话来,于是起身仰望铺子外面的天空。天空更加阴沉,厚重乌云叠在一起,似乎盛满了世间最澄澈干净的雨水。

“昨年,申天罡三夏皇子为配合停战盟约,在天罡两夏来往。但就在上月,正月十二,罡夏皇子赵单岐巍遇刺。”克莱顿平静道,“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本就由天夏发起,以恢复故土为名打了二十多年,土地却一寸未长。若罡夏用皇子身死的道义反攻天夏,你认为情势如何?”

程节飞脸色难看,没有回答。

克莱顿也起身,道:“六年前的天夏百姓需要程节飞,六年后的天夏百姓同样需要程节飞。”

程节飞回头看克莱顿,目光复杂:“你与我说这些是为何?”

克莱顿平静道:“国与国之间不该只有战争和死亡,灾难也不该延伸至百姓之间……”忽然他话音一顿,从怀中拿出信匣,抽出一枚千里信。他的脸色变得沉重。

哗啦啦啦!似乎积蓄的雨水太多,乌云终于承载不住,于是一股脑儿地往大地倾倒,雨声轰隆,宛若瀑布从天往地奔腾。

磅礴雨声里,克莱顿仰望铺天盖地的大雨,声音在滂沱大雨里像是听不见的哀鸣:“立宁关消息,运送罡夏皇子赵单尸体的车队在立宁关,有天夏百姓袭击车队,赵单的尸体,被侮辱了。”

忽然暴雨里夹有狂风,吹得杆上的招子猎猎作响。

“把招子收了吧,风大。”克莱顿的声音疲惫。

“这不是招子,”程节飞仰望在狂风暴雨中飞舞着的“程”字,目光坚定,“这是一面旗帜。”

“程节飞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