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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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小说家麦克尤恩说,在小说里描述一种持续的幸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作为人就是这样,只有瞬间的真正幸福,而非长时间的幸福。

初识岳子君,是一个盛夏的黄昏。颜玺应邀去边师兄家参加聚会。边师兄家是一栋临水的别墅,客厅有一面做成了玻璃幕墙,望出去可见不时有黑天鹅白天鹅在水面上优雅地游动,远处是一排葱郁的树木,隔绝开外界的喧嚣,在闹市里营造出一个安谧闲适的所在。

这是一个半主题半闲散的聚会。大家三三两两,散坐在沙发上、楼梯上、钢琴边,喝酒闲聊。颜玺坐在靠窗的一把小椅子上,望着远处的风景发呆。最近她天天陷在HW大厦的施工图“大战”里,几近崩溃。正好借着聚会放松放松脑子,偷得浮生半日闲。

“请问,你是颜玺吗?”一个声音在右上方响起。颜玺抬起头来,见是一个陌生男子,递给她一杯酒,也递过来一个温和的微笑。“来,喝一杯怎么样?”

“哦,不了,谢谢。”颜玺的回答礼貌而疏远,是结束谈话的意思。

男子却不以为意,把酒放在面前的小茶几上,在颜玺身边坐了下来:“冒昧打扰了,不好意思。哦,我是你的粉丝。”

颜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对于聚会上自称是她粉丝的男人,她都持有淡淡的警惕。这通常不过是搭讪的一种手段。

“我看过你的一些建筑作品,比如说万泉酒店、杨家坪金融中心、南山文化广场等,都很有创意、与众不同。当然,我最喜欢的是L山山门。”

颜玺扭头看了他一眼:“哦?你也是建筑师吗?在哪里高就?”

“我不是建筑师,我是建筑师的粉丝。”见颜玺有些疑惑,男子继续解释道,“我本科学的也是建筑,去美国之后,迫于生计改了行,成了一个平庸俗套的生意人。现在只能欣赏一下同代建筑师的作品,聊以自慰。也算是一种情结吧。”

“哦,原来是一位被做生意耽误了的建筑师呀。”颜玺莞尔一笑。

“也谈不上耽误,建筑也是艺术,也是需要天赋和才华的,我承认自己天资平庸,就算当了建筑师,也只是一份工作,养家糊口而已。只有你这样的天才,才有可能成长为大建筑师。”男子的谦逊和恭维都恰到好处。

“嗯,那你远在美国,怎么会知道我呀?我又不是贝聿铭,还没有那么声名远播吧?”颜玺调侃道。

“是这样,我是边玉成的好朋友,当年L山山门这个作品在清华轰动一时,你也拿到了全年级的最高分,对吧?边玉成说,当年在这个项目上他对你还有过一些小小的帮助,这小子没吹牛吧?”

“对呀!这个项目上,边师兄对我确实起到了醍醐灌顶的作用。”提到L山山门,算是精准地戳到了颜玺的软肋和兴奋点,颜玺立即就有了聊下去的兴致和情绪:“L山山门是我们的毕业设计作品,我的设计方案一开始完全不被看好。导师说,我的这个创意确实非常新颖,独树一帜,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如果我们去国外参加博览会,建一个中国馆,那就非常棒,很响亮。但是,我们现在是在中国,在一个偏远落后的县城里,要想做这样的一个方案很不现实,让我就别再往下发展了。所以当时的情况就是,如果往下发展,很有可能被导师打个不及格,我五年清华就白上了。但如果放弃这个方案,我又实在是舍不得。边师兄对我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他说,人的一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你是愿意花一年时间做一个四平八稳但你自己不喜欢的作品,还是愿意花一年时间做一个自己喜欢的作品呢?那一刻,真的是醍醐灌顶,我一下子豁然开朗:我要用生命的几十分之一的时间做一个自己喜欢的作品!所以,真的非常感谢边师兄。”颜玺提起往事,眉飞色舞,不自觉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据说你那个时候着了魔似的,没日没夜地画了又画,改了又改,见人必称山门,你们导师都戏称你是‘建筑宗教狂’?”岳子君也喝了一口酒,鼓励着她往下说。

“是啊,那段时间当真是拼了。因为我执意要沿用开始的方案,导师不开心了,丢下一句‘颜玺,你有点玩世不恭啊’。你知道,玩世不恭这句评语在当时是一个了不得的差评,不但否决了你的专业,甚至质疑你的人品。我又是苦闷又是委屈。有一天周末,别的同学都去约会、吃饭、喝酒、玩乐了,我独自在教室加班。到了深夜,我才想起自己连晚饭都没吃。我就想,我比谁都辛苦,比谁都努力,比谁都敬业,怎么能叫玩世不恭呢?”

“后来项目开始评标了,没想到开始不看好我的导师居然为我说了好话。他担心作品设计太超前,不能被业主接受,竟然举了两个世界级的经典案例来为我这个小项目辩护。一个是埃菲尔铁塔,因为创意超前,开始不被接受,后来却成为巴黎的标志性建筑。一个是悉尼歌剧院,方案都已被淘汰了,后来是从废纸篓里拎回来的,结果成为建筑奇迹。”颜玺说得眼睛闪亮,脸颊发光。

“所以,L山山门也成了建筑奇迹,一直在建筑界传为美谈。”岳子君举起酒杯,和颜玺碰了一下。

颜玺叹了一口气,说:“建筑奇迹当然算不上,只是一个小项目。但是呢,L山山门的成功确实给我造成一个幻象,似乎只要我足够努力,就可以建造出精彩的建筑。后来接二连三地获奖又强化了这个幻象。只可惜,这之后的建筑之路一走十几年,才发现要想建成一栋自己满意的房子,怎么就那么难呢?哪怕我们建筑师做出了绝佳的创意,甚至做出了令人欣喜的方案,但不是业主不接受,就是领导有意见,要不就是规划通不过,就连画一套完美的施工图都成了奢侈。粗糙的施工图到了工地施工后,还有各种问题,造价不能支持,材料找不到,中标前信誓旦旦的施工队到了工地就变卦,因陋就简,怎么方便怎么省钱怎么来。十几年了,我就再没有做出过一件令自己满意的作品,很多时候,我都羞于承认是自己的作品。我甚至都怀疑,建筑理想到底在哪里?”

“你理想中的房子是什么样的呢?”岳子君像个素养良好的记者,耐心地提问着。

“建筑既然也是艺术,它的价值绝不仅仅是功能性居住。我想,它应该像文学、像音乐、像电影一样,具备感人的艺术品质,可以打动人心,就如海德格尔所说:诗意的栖居……”

那个晚上,颜玺和岳子君侃侃而谈,多数时候都是颜玺在手舞足蹈地说话,岳子君只是含笑倾听,眼神专注而热烈,鼓励着颜玺往下说。待到暮色深重,聚会散场,颜玺才蓦然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口气聊了几个小时。

“哇,让你听我唠叨了一晚上。”颜玺有些不好意思。颜玺属于非常能说又非常不能说的类型。见到合适的人、遇到喜欢的话题,她就会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但是,若遇到不合适的人,让她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应酬话、奉承话,她连一句都说不出来。所以,有人觉得她热情,有人觉得她高冷。但是,和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聊几个小时,还是极为罕见的。

“这是我的荣幸,于我也是享受。一个建筑专业的逃兵,还能听到有关建筑、艺术、理想……这些话题,真是难得。这有助于抵挡在俗世中日渐颓废。”岳子君音量极低,用词文雅,闻之如沐春风。

据心理学家调查,人的相貌若以一百分计算,得分太高会让部分人产生出嫉妒、不安等情绪,评价毁誉参半。八十分的长相最受欢迎——舒服、顺眼、没有攻击性。岳子君正是八十分相貌,儒雅低调,谈吐不俗,颜玺自然产生出亲切感。

十几个人一起走出边师兄家,颜玺才发现岳子君的身量很高,在人群中扎眼但本身却有种天然的低调,更增加了沉稳踏实的感觉。

夜风里,大家挥手告别,岳子君说:“明天我就要回美国了。”

“哦?这么快呢?”颜玺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模糊的惆怅。

“我会给你打电话,继续听你聊建筑的!”岳子君说。

“嗯。”颜玺不置可否地一笑。通常说来,这种聚会,见就见了,见完就算了,所谓打电话云云,基本是一种外交辞令。

谁承想聚会后第三天的晚上,岳子君的电话如期而至。颜玺以为在电话里俩人应该没什么可说的了,谁知叽叽呱呱又聊了近一个小时,大部分时间是颜玺在说,岳子君在听。话题依然只有一个:建筑。直到岳子君说:“抱歉,今天要不就聊到这里,我要出门上班了。”颜玺这才想起来,这个时候正是洛杉矶时间的清晨,也就是说,为了将就颜玺的北京时间,岳子君清早六点就起床给她打电话。

此后,每到晚上十一点左右,床头那部脏兮兮的奶黄色电话便会准时响起。若颜玺忙,三言两语便挂掉;若颜玺有时间有心情,便会聊到尽兴。颜玺总是躺在床上接电话,海阔天空一通神聊,不管说什么,岳子君都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兴趣,引导着颜玺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两三个小时不停歇。电话中,岳子君的声音温暖、亲切,自有一种安定的力量。

此时的颜玺,表面风光,实则正陷入一种人生和事业的双重尴尬和恐慌。首先,颜玺三十多了,难免遭受周围异样的眼光。

颜玺美丽又多才,身边并不乏追求者。但颜玺的问题就在于太骄傲太自负。她对男性的要求必须是绝对专一,绝对忠诚,且还得是她的“粉丝”,能以她的事业为重,能有耐心听她喋喋不休地聊她的建筑、她的梦想。这几个“绝对”就把绝大多数的“精英男士”排除在外了。晃来晃去晃到了三十大几,表面看起来颜玺簇拥者甚众,却连一个陪着聊天吃饭的男朋友都没有。

其次,事业上,颜玺也陷入了尴尬的瓶颈期。大学毕业之后,颜玺以为可以不断复制和超越L山山门的成功,四处参加竞赛,并屡屡获得第一名,其中有七八个项目中标实施,有数个作品都已修建起来,然而颜玺都只做了方案设计,并没有参与到施工图及后期的工作,建成的效果都离她的期望值太远。颜玺感到非常失望。

这时候,HW大厦的项目如愿到来。颜玺代表设计院参加投标,在高手如林的竞争者中,颜玺的方案一枝独秀,遥遥领先,顺利中标,并为设计院赢得数额可观的设计费。一时间设计院上上下下欣喜万分,张罗着要给颜玺开表彰大会。颜玺说,开表彰大会就不必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当设计总监,我必须亲自画施工图。

多年以来,颜玺的心愿就是要像做L山山门那样,自己做施工图把它盖起来。

长达一年半的设计周期里,她全力投入,每天清晨第一个上班,深夜最后一个离开,没有周六日和节假日,把全部的时间、精力和心血都投入到了项目上。然而,项目出来后,建成的作品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各种建筑材料的堆砌,她没有看到她梦寐以求的超越材料的动人品质,这不是她理想中具有艺术作品般感人力量的房子!

HW大厦在众人眼里是成功的,颜玺却忧心忡忡,陷入了一种空虚,她甚至怀疑,自己追求多年的建筑理想是否只是一个幻影?

当颜玺正陷入人生与理想的双重危机时,岳子君的出现对她而言,几乎有着“拯救”的意味。那条电话线就像是通向大海,颜玺所有的烦恼、痛苦、焦虑、不安都可以不管不顾地扔过去,放下电话,胸中便再无挂碍,困意袭来,很快进入梦乡。颜玺惊异地发现,常年困扰自己的失眠竟然不治而愈,岳子君简直就是一位高明的心理医生。

那一天,颜玺参加了HW大厦的“庆功”晚宴,在场的几乎都是男人,因此准备的都是高度白酒。颜玺一直患有严重的胆结石,不能吃油腻的食物,更不能喝高度烈性白酒。但是作为设计总监,不断地有人过来敬酒,甲方领导、设计院领导、项目合作者、施工方……轮番上阵,哪一杯不喝都是不给面子。颜玺晕晕乎乎地不知喝了多少杯,加之心情不佳,很快就醉了。

晚上回到家,肝腹处开始隐隐作痛,一开始颜玺并没有在意,结果愈演愈烈,疼痛难忍。据说,胆结石发作时的疼不亚于生孩子时的痛,待岳子君的电话打来时,颜玺已是痛得快要昏厥了。

“颜玺,你必须立即去医院,你等着,我找人送你去!”电话里,岳子君的声音虽还在尽力维持稳定,却有掩饰不住的焦灼。

“不用了,大晚上的不要麻烦别人了,我自己去……”挂了电话,颜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医院挂了午夜急诊,这才消停。

“颜玺!颜玺!”

躺在病床上的颜玺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岳子君那张焦急、关切又强颜欢笑的脸,一时间心神恍惚,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产生了幻觉。

这个季节美国拉斯维加斯的展销会即将举办,岳子君做的是国际进出口贸易,主营时尚的手袋和饰品,美国一年两次的时尚展销会对公司来说至为关键——展销会上的订单量会占到全年订单量的70%,其中尤以拉斯维加斯的展销会为老大,所以是重中之重。从筹备到参展,全程必须得老板亲自盯着,一天都离不得。万没想到,岳子君居然克服万难,趁着周末的两天假期回来了。四十八个小时,飞机上来回整整飞掉二十四个小时,再加候机和市区路程,满打满算,能够在北京停留的时间只有十八个小时!药物的作用让颜玺不能完全清醒,闭上眼便会迷迷糊糊睡去,每一次颜玺从半昏迷状态里醒来时,都能看见岳子君焦急的、布满血丝的双眼。

“你怎么不睡?”颜玺问。

“只有十八个小时,不舍得睡。没事,你睡,我看着你。”岳子君安慰道。

颜玺不知如何表达感激和感动,只好继续闭上眼,眼泪却悄悄地沁湿了眼角。

十八个小时后,岳子君重返机场,不想在海关遭遇了严格盘问,差点没赶上飞机:为何飞越几万里,路上花费几十个小时,却在中国只停留了十八个小时?岳子君又是翻出颜玺的照片,又是介绍颜玺的作品,好说歹说,终于得以放行。海关人员笑着说:“哥们儿!别怪我查你,两天时间中美跑一个来回,这么疯狂的事情,通常只有毒贩才干得出来。”

半个月后,颜玺在岳子君的遥控指挥下,再次住进了医院,准备做手术。对于全麻的手术,颜玺很害怕。做手术的头一天,颜玺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徘徊。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降临在她面前——居然是岳子君!此时拉斯维加斯的展销会已经开幕,正是如火如荼的关键时期,作为领头羊的岳子君居然抛下展销会赶回来陪颜玺做手术!这对于一向视公司为生命的岳子君简直是不可思议。

岳子君在医院门口的星级宾馆开了一个套房,但是他从来没有去住过,一直在医院陪着颜玺,晚上就租一个躺椅,守在颜玺的床脚边。岳子君七岁的小侄女和她妈妈一起住进了套房。小侄女第一次住这么豪华气派的套房,高兴坏了,又蹦又跳,听说舅舅有豪华酒店不住,非要在医院睡躺椅,小侄女不干了,吵着也要睡躺椅,说酒店那么好舅舅都不要住,非要睡躺椅,躺椅肯定更舒服!

颜玺笑了。是啊!躺椅真的很舒服,十块钱一天,宽不过一尺,岳子君的庞大身躯硬塞在里面,就像是把一件衣服硬塞进过于小的盒子里,哪里都皱皱巴巴,不能舒展。每当颜玺有任何动静,他都会惊醒,俯过身来探看。

术后一天,颜玺滴水不能进,岳子君便用棉签沾湿她的嘴唇。术后三天,颜玺腹中空空如也,看到隔壁床的家属吃这吃那,馋得直咽口水。到了第五天,医生终于宣布可以进食时,可把颜玺高兴坏了,觉得自己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当天岳子君有个应酬必须要去,颜玺赶忙表示自己就吃医院“御膳房”的营养餐——馒头稀饭素菜就可以。饿了那么久,反正吃什么都是人间美味。

没想到晚饭时分,隔壁的小姑娘突然惊呼,哎呀,“御膳房”的真的来了!颜玺扭过头去,但见五六个衣冠楚楚的侍应生,穿着酒店统一的制服,头戴雪白的礼帽,每人手里高高托举着一个大托盘,排成纵队,浩浩荡荡地朝病房挺进。颜玺惊疑不已。原来是岳子君找隔壁五星级酒店的餐厅订了餐,庆贺颜玺成功“开斋”。餐食虽然看上去很清淡,但十分精致,一看就是为术后病人特意搭配的营养餐食。

没有桌子,颜玺只好把床腾出来,铺上塑料布,各种美味佳肴摆了满满一床,请全病房的陪床家属同吃。碰巧主任前来查房,见摆了满满一床的各色餐食,惊得目瞪口呆,但看到食物都是适合病人的营养餐,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手术之后,颜玺瘦了整整十斤。出院那天,整个人轻飘飘的,恍惚有再世为人之感。岳子君紧紧牵住她的手,他的手那么温暖而笃定。颜玺把头轻轻靠在他宽厚的肩上,那一刻,她确认自己已经找到了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