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说话要算数
我的直觉没错，外婆果然是要到儿童乐园找妈妈。只不过她人生地不熟，坐错了车，所以才比我晚到。
她坚持说妈妈在儿童乐园，我只好陪她进去找。
我们把儿童乐园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妈妈。
我们失望地走出大门，坐上回家的车。
一路上外婆一句话都不说。人家给她让座，她鼓着眼睛瞪人家一眼，一副吃了炸药随时要爆炸的样子，搞得气氛很尴尬。
车窗外掠过一棵棵梧桐，正午的阳光从梧桐叶间投下细碎的光斑，仿佛一颗颗亮闪闪的星星，让我想起妈妈的星星连衣裙。
那是妈妈最喜欢的一条裙子，纯黑，长袖，束腰，立领，黑色的丝绒质地的裙摆上散落着金黄色的星星，那是妈妈自己一针一线绣上去的，每颗星星都不一样，却是一样的鼓鼓囊囊，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宝贝。
记忆中，妈妈最美的样子，就是穿上这条星星裙子的时候。她穿着星星裙子在屋子里穿梭，星星们流动成一片亮闪闪的光芒，所有的家具都沐浴在暖亮的光芒里。她穿着星星裙子洗衣服、拖地、给花浇水，穿着星星裙子做糯米团子，穿着星星裙子看书，穿着星星裙子唱歌。
有一次我问她：“妈妈，你这么喜欢星星裙子，为什么不穿着它出门呢？”
妈妈说：“最喜欢的衣服是穿给自己看的，当然，也穿给你和爸爸看。”
妈妈说话的样子很美，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仿佛有精灵趴在上面把它们当琴键。
可是这么美的妈妈不见了。
我把外婆带回家，让她在餐桌边坐下，给她热馄饨。
冷掉的馄饨装在大碗里，浇上开水，放进微波炉加热两分钟，淋上酱油和麻油，再浇上一小勺老干妈，我永远吃不厌。这也是妈妈的最爱。
外婆端起水杯咕嘟咕嘟喝完水，咂咂嘴说：“肯定是被你们气跑的。”
我不厌其烦地解释：“我和爸爸没有惹妈妈生气。她说累了要回房间睡觉，谁知道睡着睡着就不见了。”
“大早上的，她怎么会累？肯定是受了委屈，心里难受，所以偷偷离家出走了。”外婆用手上的杯子敲敲桌面，气鼓鼓地看着我，“我的飞飞我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受了委屈，她才不会把自己藏起来。从小她就是这样。”
外婆说完叹了口气，又端起水杯咕嘟咕嘟地喝。
“那……也许妈妈是在单位受了委屈……”
微波炉叮的一声打断我的话，我扭头把一大碗馄饨取出来，瞥见外婆正朝门口走。
“您又要去哪儿？”
“去飞飞的单位。”
“我刚刚只是随口一说。其实妈妈幼儿园的同事对妈妈可好了，才不会让妈妈受委屈。您别去啦！”
我拽着外婆的胳膊把她拖回餐桌。
外婆突然哭了，像个小女孩似的咧着嘴巴呜哇呜哇地叫着，含混不清地说：“飞飞，你在哪儿啊？不要躲猫猫了，好不好？”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下午2点，爸爸在电话里说，警察翻遍了我们小区以及小区周围各条道路的监控，没有发现妈妈的影像。
爸爸说，妈妈像一滴水一样在地球上蒸发了。
我难过死了。
傍晚，小离、大鬼子都来看我，我们抱在一起哭，就连阿布也发出了呜呜的哀号。
小离和大鬼子走后，外婆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把电脑打开，登录QQ，给妈妈发信息。
平时她的QQ头像总是亮着的，显示手机在线，但是这次，她的头像是灰色的。她不在线。但我还是给她发了信息。
我说：妈妈，你在哪儿？洗衣机里堆满了衣服，马桶也脏了，你还不回来吗？
后面缀上一连串大哭的表情。
等了一晚上，妈妈都没有回复我。
爸爸像扛麻袋一样把我从电脑桌前扛起来，扔到床上。
“小卜，我们好好谈谈。”他盘腿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钻进被窝，只露出两只眼睛，迟钝地望着他。
感觉像个梦啊，稀里糊涂地，我们弄丢了妈妈。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爸爸叹了口气，语速很慢很慢，“你妈妈，叶飞飞老师是故意把自己藏起来的。”
我盯着爸爸缓慢变化的口型。
“她聪明地绕开了所有的摄像头，包括小区门口的、十字路口的，还有各条主干道的摄像头……她早就观察过这些摄像头的位置，默默地策划了这次出逃行动……简直万无一失，她成功了。”爸爸把眼镜摘了，绝望地低下头去。
我立刻跳起来：“妈妈为什么要出逃？为什么要故意把自己藏起来？我们没有惹她生气！”
爸爸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小卜，我们必须接受现实，现实就是——叶飞飞老师暂时还不想回家。所以，我们必须静下心来，和以往一样吃饭，一样睡觉。你……明天必须去上学。要知道，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他用衣角擦了擦镜片，重新把眼镜戴起来。
我注视着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忽然觉得那几乎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他究竟向我隐瞒了什么？
我把脑袋埋进被窝，不再理他。
两天后，舅舅从青木镇赶来，把外婆接了回去。
舅舅说，青木镇能找的地方他都找遍了，真不知道妈妈会在什么地方。
舅舅还说，妈妈一定会回来的。
而我呢，被爸爸送到学校，被小离和大鬼子按在座位上，逼着自己像个没事人似的上课、写作业。
男生们为加入足球队兴奋不已的时候，我看着窗外发呆。
“褚小卜，你为什么不加入足球队？”大鬼子走过来摸我的脑袋。
我把他脏兮兮的手拿开，一句话都不想说。
星期五下午放学的时候，林老师对我们说：“星期天是三八妇女节，你们要陪伴妈妈过节哦，可以帮妈妈分担家务活儿，可以对妈妈说句贴心的话，还可以给妈妈准备礼物，总之，让妈妈高兴才好。”
我揉揉鼻子，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不要哭了。”小离递给我一张纸巾，“这是最后一张了。今天你用光了我两包纸巾。”她的声音总是这么柔弱，嘴唇总是这么紫紫的，先天性心脏病折磨着她。
“那你下次多带几包。”我说。
“我下次不带纸巾了，带鱼缸。”小离说，“把你一天的眼泪攒起来，可以养活一条金鱼啦！”
我这才停止了哭泣。
我是个男生啊，居然被一个女生这么数落，好失败啊。
我们背上书包离开教室，林老师来到我身旁。
“褚小卜，你还好吗？”林老师俯身看着我。
我一个六年级的男生，老师看我的时候居然要俯身，好失败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子。
林老师搂住我的肩膀，用和上语文课时截然不同的语气说：“别着急，你妈妈一定会回家的。”
全世界的人都这么安慰我，可所有的安慰加起来都没有办法减轻我的恐惧的万分之一。
也许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永远失去妈妈了。我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了。
想到这些，我又要哭出来了。
我连忙闭上眼睛，双手握成拳头抵住眼窝，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个办法好极了。
转眼到了星期天。爸爸去图书馆加班，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写作业。电脑打开着，QQ登录中，每隔一会儿就会看一下妈妈的头像是不是亮了。耳朵也仔细捕捉着动静，只要一有提示音，我就立刻察看情况。
妈妈一直不上线。但我还是给妈妈发了消息。
我说：妈妈，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如果你回来，我就用所有的零花钱给你买礼物。你要什么礼物，尽管说。
我把书桌上的熊猫储蓄罐抱起来，掂了掂分量，感觉里面装了一百万。
很快传来提示音。我手忙脚乱地点开，竟然……竟然……竟然是妈妈的回复！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狂喜到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