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七子派中兴与新变概述
1. 群体构成
嘉靖三十一年,李攀龙、王世贞各赋《五子篇》“用以纪一时交游之谊”,每人咏五子,加上其本人俱为六子:李攀龙、王世贞、吴国伦、徐中行、梁有誉、宗臣。计以订盟之谢榛,形成七子之数。余曰德、汪道昆、王世懋、张佳胤、魏裳先后入派。隆万之际,派中耆旧相继亡故,而诗派则空前膨胀,相比前期六、七子规模已非同日而语。我们借助王世贞、汪道贯交友情况来看诗派的后期构成。
王世贞重新品定五子,名目繁多,包括后五子、广五子、续五子、末五子,并赋《四十咏》纪述生平交友。尽管他品定五子非在一时,想法或异,但这一作法客观上具有括定诗派成员的性质,涉及人物如下:
广五子:俞允文、卢柟、李先芳、吴维岳、欧大任[9];
续五子:王道行、石星、黎民表、朱多煃、赵用贤[10];
重纪五子:汪道昆、吴国伦、余曰德、张佳胤、张九一[11];
末五子:赵用贤、李维桢、屠隆、魏允中、胡应麟[12];
四十子:皇甫汸、莫如忠、许邦才、周天球、沈明臣、佘翔、朱器封、张凤翼、朱多、顾孟林、殷都、喻均、刘黄裳、王祖嫡、张献翼、叶善继、徐益孙、刘凤、汪道贯、王稚登、王叔承、张鸣凤、周弘禴、王衡、邹迪光、沈思孝、邹观光、瞿汝稷、顾绍芳、邢侗、吴稼竳、黄廷绶、张元凯、梅鼎祚、穆文熙、徐桂、曹昌先、张九二、魏允贞、王伯稠[13]。
末五子、重纪五子为诗派中兴时期的重要成员。四十子系文坛名士,占籍苏州、宁波、松江的士子居多,近半数属于诗派成员,如汪道贯、刘凤、邹迪光、佘翔、曹昌先、徐桂。馀者与王世贞唱和,或认同复古,为诗派羽翼,如周天球、张献翼;或持异议,而不完全否定复古,如王稚登、王衡。
汪道贯,字仲淹,歙县人,隆庆间登上诗坛,广结复古同人,万历十九年故世,汪道昆的《汪仲淹状》[14]详细胪列了他的文坛交友:
恩义交友:王锡爵(元驭)、李攀龙(于鳞)、王世贞(元美);道义交友:王世懋(敬美)、李维桢(本宁)、沈懋学(君典)、焦竑(弱侯)、冯梦祯(开之)、沈思孝(纯父)、戚继光(元敬);文艺交友:黎民表(惟敬)、欧大任(桢伯)、屠隆(长卿)、余寅(君房)、徐桂(茂吴)、方沆(子及)、王荁(季孺)、沈九畴(箕仲)、丘齐云(谦之)、邢侗(子愿)、李言恭(惟寅)、陆弼(无从)、莫是龙(廷韩)、胡应麟(元瑞)、吴翁秭、梅鼎祚(禹金)、梅守箕(季豹)、俞允文(仲蔚)、俞安期(羡长)、李自奇(季常)、王叔承(承父)、周祖(叔宗)、王稚登(百谷)、张凤翼(伯起)、汪礼约(长文)、佘翔(宗汉)、方元淇(景武)、张萱(孟奇);意气交友:汪于周、黄天全(全之)、曹昌先(子念)、方尧治(翁恬)、尹教甫、陆应旸(伯生)、孙七政(齐之)、张献翼(幼于);忘年交友:王子中、陈有守(达甫)、王寅(仲房)、江瓘(民莹)、许元复、周天球(公瑕)、沈明臣(嘉则)、黄姬水(淳父)、郭第(次甫);里社交友:江珍(民璞)、方弘静(定之)、程玭(德良)、程嗣功(汝懋);吴自新(伯恒)、张桂(南荣)、余孟麟(伯祥)、罗应鹤(德鸣)、方扬(思善)、詹景凤(东图)、范涞(原易)、曹诰(仲宣);布衣交友:吴守淮(虎臣)、方献成、陈筌(仲鱼)、苏若川(君楫)、程子虚、方君在、方羽仲、潘之恒(景升)、谢陛(少连)、刘然(子矜)、吴茂名、方嗣宗、许立德(伯上)、方时化(伯雨)、黄懋(孟晋)、潘廷让(懋德)、邵正魁(长孺)、余无且、金茂(子实);兄弟交友:汪道昆(伯玉)、汪道会(仲嘉)。
以上人物多出现在广、续、末、重纪五子及四十子中。恩义、道义、文艺交友多属后七子派成员。醒目的忘年、里社、布衣、兄弟交友体现了新安诗坛的繁荣,忘年交友陈有守、王寅、江瓘为新安诗坛耆旧,里社交友大抵是新安诗坛新秀,这些人物形成后七子派的一个重要分支——新安诗群。
根据王、汪各自交友情况,可知诗派后期规模扩大,阵营构成复杂,成员之间联系不惟靠相近的诗观,而且包括区域、社所、家族、齐名、师门等关系。早期重要成员相继作古,崛起的新秀中以新安诗群和末五子最著。苏州、宁波、松江诗人大体上亲近后七子派,受复古的影响,但不完全同调。
上述材料仅说明隆庆和万历初期的后七子派构成。万历十三年魏允中卒,十六年王世懋卒,十八年王世贞卒,十九年汪道贯卒,二十一年汪道昆卒,二十四年赵用贤卒,二十五年吴国伦卒,三十年胡应麟卒,三十三年屠隆卒。其实,所谓中兴局面,在王世贞、汪道昆辞世后已不复存在。万历中叶,龙膺、潘之恒加盟公安派,屠隆不愿标帜复古,胡应麟声名不彰,李维桢号曰复古中坚,实无力挽回颓局。当时大力倡导复古者,除李维桢外,另有邹迪光(字彦吉,无锡人,万历二年进士,官至湖广提学,有《郁仪楼》、《调象庵》等集)、冯时可字元成,华亭人,隆庆五年进士,官至湖广参政,有《元成选集》等集),《列朝诗集小传》载:“弇州(王世贞)殁,云杜(李维桢)回翔羁宦,由拳(屠隆)潦倒薄游,临川(汤显祖)疏迹江外。于是彦吉与云间冯元成乘间而起,思狎主晋楚之盟。长卿游戏推之,义仍亦漫浪应之。二公互相推长,有唐公见推之喜。彦吉沾沾自负,累见于词章,而又排诋公安,并撼眉山,力为弇州护法,盖欲坚其坛,以自为后山瓣香之地,则尤可一笑也。”这段征引之辞大致符合实际情况。
关于诗派后期主盟,批评界有王世贞、汪道昆、吴国伦三家鼎立的说法。《列朝诗集小传》有两则相关文字,其一:“明卿(吴国伦)才气横放,跅跎自负,好客轻财。归田之后,声名藉甚。海内噉名之士,不东走弇山(世贞),则西走下雉(国伦)。”其二:“(汪、王)厥后名位相当,声名相轧,海内之山人词客,望走噉名者,不东之娄水,则西之谼中,又或以其官称之,曰两司马。”按钱谦益的说法,王、吴、汪形成诗坛鼎立之势。然而,此说经不起推敲。吴国伦不愧一时名家,但就诗坛影响言,远不如王、汪。万历五年,吴氏归隐兴国州,杜门不出,“离群索居”。万历六年徐中行病故,王世懋托以墓志文字,吴氏轻视徐氏,对李、王亦有讥诮。世懋作《与吴明卿》书规劝说:“悉索国中男子胜兵者,不能当元美(王世贞)中军。……仆恐足下离群索居,而自谓西河之上,贤于孔子,故以为规。”与吴氏远离诗派运动中心显有不同,王、汪共主东南诗会,徽州、太仓人文滋兴,交通便利,海内士子奔走其间,奉王、汪为文坛“两司马”。当时诗坛风会的情实说明吴氏不副三家鼎立之称,而王世贞《重纪五子篇》以汪道昆为首唱并非出于无意。
朱彝尊的有关论断略较钱谦益谨慎,《静志居诗话》卷十三云:“明卿在七子列,最为眉寿。元美即世之后,与汪伯玉、李本宁狎主齐盟。”即使这一评说仍不准确,吴国伦暮年依然“离群索居”,不久即卒,所谓“狎主齐盟”,显系夸大之辞。
李维桢以“四宗”李梦阳、李攀龙、王世贞、汪道昆描述明中叶以来的诗盟[15],准确地说,是描述七子派宗盟的代兴,突出了后七子派的领袖。张惟任发挥此说,称李维桢为“五宗”,《太史公李本宁先生全集序》云:“宇宙至我明,盖乾坤再辟,日月再明。……盖有三弊焉,有五宗焉。粤在国初,尚有沿袭因循之弊,远之而末宋之迂陈朽腐,近之而胡元之绮靡淫哇,虽以刘文成、宋文宪、王忠文、方正学数公,离立其间,仅仅障之,而未能回也。直至空同氏(李梦阳)崛起,而文章岿然,始有开创扫除之功,此其一宗也。历山氏(李攀龙)继之,始有总持坚固之功,此又一宗也。因此而遂有模拟剽窃之弊,损益今事,以傅古语,火焰左马,生剥檀庄,饾饤虽罗,土刍旋弃。弇山氏(王世贞)始有张皇桓拨之功,此又一宗也。黄山氏(汪道昆)始有祛练陶熔之功,此又一宗也。……公(李维桢)于汪、王两公稍后一辈,而两公齐推毂之……四宗之后,而独称京山之一宗乎?”是序署时万历三十九年,“五宗”说体现诗派成员的观点,为我们认识七子宗盟代兴提供借鉴。清代及现代学者往往并称李何、王李,轻视汪道昆、李维桢,但细寻后七子派演变轨迹,“五宗”说具有一定的事实依据。
2. 诗坛风会与诗歌新变
后七子派后期诗坛风会集中分布在太仓、徽州、南京、杭州四地,特点是诗歌唱和多,理论争鸣少,组织了大量的结社。
太仓为王世贞与后七子派诗人唱答的坛坫,弇园唱和殆无虚夜。王锡爵《弇州山人续稿序》载:“天下士踵慕公,馀波及余。余距户谢之,犹不胜苦,而公独泛应不辞,清斋对客,每至夜分,谐唱与呗诵杂出,而不相夺。时公老且倦矣,而犹若是。呜呼,公殆所谓天授,非人力也!”(见明刊本《四部续稿》,又见于万历刊本《王文肃公文集》卷一。明新都孙氏刊本《弇州山人续稿选》署焦竑撰)
新安诗坛与太仓并峙,徽州商业发达,交通便利,又沾溉黄山、白岳的灵气,士子往来车毂交错。隆庆间,汪道昆率新安士子结丰干社,万历八年又开社白榆山,初为道昆、道会、道贯、龙膺、潘之恒、郭第、丁应泰七人,“诸宾客自四方来,择可者延之入”,“旬月有程,岁时有会”[16]。李维桢、屠隆、徐桂、胡应麟先后成为白榆社延揽的名士。社事一直持续到道昆故世,新安诗人以白榆社为坛坫构成新安诗群。
作为明王朝留都的南京,素有“仙都”美誉,向是文人雅集之所在。《列朝诗集小传》以优美的文字记述了青溪社盛况:“万历初年,陈宁乡芹解组石城,卜居笛步,置驿邀宾,复修青溪之社。于是在衡、仲交以旧老而莅盟;幼于、百谷以胜流而至止。厥后轩车纷遝,唱和频烦。虽词章未大雅,而盘游无已太康。”于青溪社创立时间,朱彝尊《静志居诗话》据朱孟震《停云小志》指出钱氏考证未详:“青溪社集,倡自隆庆辛未(五年),而非万历初年也。”万历元年,青溪社复举续会,每月倡集,遇景命题,即席分韵,间事校评,汪道贯、汪道会、梅鼎祚、王寅、沈懋学参与其事,青溪续会因此可视作后七子派的一种结社。此外,万历十四至万历十八年间,王世懋、王世贞先后在南京多次倡结雅集,钱谦益对复古持否定态度,《列朝诗集小传》在此不愿提及(传载汤显祖时略及其事,以明汤氏不与同流)。
杭州湖光山色,人文荟萃,吸引了大批诗人结社西子湖畔。嘉靖四十一年,祝时泰、王寅、高应冕、方九叙、童汉臣、刘子伯、沈仕举西湖八社,开后七子派西湖结社之先。万历十一年,汪道昆、卓明卿、徐桂等十九人组织西湖秋社。三年之后,三人作东道主倡集南屏社,治酒征歌,分韵赋诗,大会湖上净慈寺,社中几乎囊括当时后七子派所有精英。《太函集》卷七十六《南屏社记》曰:“自四明至者则屠长卿、汪长文、杨伯翼,自吴门至者则曹子念、毛豹孙,自华亭至者则曹叔重、陆君策,皆从长卿;自京口至者则邬汝翼、茅平仲,皆从司马;自天台至者则蔡立夫;自金陵至者则李季常。乃若潘景升则前驱,徐茂吴、李含之、杨思说、俞叔懋暨不佞、明卿则东道主也。”这也是后七子派最后一次大型社集。
白榆、南屏等社事维系着诗派的发展,万历中叶,李维桢等人虽参与陆弼淮南社、米万钟湛园社,但再未倡立白榆社一样规模的结社。对比公安派藉南平社、葡萄社号召声气的兴起,结社之衰意味着后七子派从诗坛中心的淡出。
后七子派后期诗歌讲求师心和师古并用,各任才情,我们称之界内新变。所谓新变,显系针对前期而言,后七子派前期规模盛唐,难免空枵、雷同;后期陶写性灵,本性求情,改变剿古习气。
王世贞晚年反对株守前人“格调”,主张抒写“性灵”,如云:“发性灵,开志意,而不求工于色象雕绘。”[17]“诗以陶写性灵,抒纪志事而已。”[18]王世懋认为学古要“内缘至性”,不必拘泥“格调”[19]。《艺圃撷馀》语重心长地说:“诗必自运,而后可以辨体;诗必成家,而后可以言格”,“故予谓今之作者,但须真才实学,本性求情,且莫理论格调。”屠隆强调“夫诗由性情生者也”[20],“夫物有万品,要之乎适矣;诗有万品,要之乎适矣”[21]。汪道昆明确肯定师心和师古皆不可偏废。他们的创作与“本性求情”诗观大体相一致,如王世贞之诗清宛平易、汪道昆之诗雄健清泠、吴国伦之诗浑浑洒洒、屠隆之诗高华流丽、王世懋之诗清俊娟好、赵用贤之诗刚劲俊逸、汪道贯之诗深思秀句。当然,诸子的创作还达不到其理论标举的高度和深度,依然受着沿习古人格调的束缚,但可以肯定,已呈现出向文学革新演进的端倪,以复古为手段而复兴文艺的文学运动之面目日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