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铨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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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克尔大学

1930年10月,陈铨到达德国北部海港城市克尔(Kiel),在克尔大学[29]“戏剧文学研究院”德语文学系注册,开始了三年留德生涯。克尔大学创办于1665年,全名克里斯蒂安—阿尔伯特克尔大学(Christian-Albrecht-Universit?t zu Kiel),由克里斯蒂安·阿尔伯特·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戈托尔夫公爵(Christian Albrecht of Schleswig—Holstein—Gottorf)创办,是德国历史最悠久、最富传统的大学之一,共出过七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赫兹、普朗克等著名物理学家曾在此任教。

陈铨甫至克尔大学,即结识了在此留学的陈序经、周冠军、黄公安等中国留学生,而据克尔大学1930—1931冬季学期外籍学生名册显示,当年学校注册外籍生共有19名,其中有陈铨、黄公安两名中国学生。只是德国大学转学自由,黄公安、陈序经等很快转学他处或回国了,长期留在克尔的中国学生不多。陈铨选择克尔,可能与当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访学,也是他的博士论文指导老师李培(Wolfgang Liepe)教授有关[30],也有可能与谭唐有关[31]。不管怎样,陈铨的目标很明确,一是求得真正学问,二是要得博士头衔。

德国当时有“大学二十三所,工业大学十所”,“高等专门学校三十三所”,“皆为国立”,“设备及地位相似而平等”,学费也几乎“全国一律”,“无大差异”[32]。德国的高等教育层次分明,大学皆是研究性的,凡入大学者,皆已受相当的学术训练,可以考博士学位,但没有学士、硕士等学位设置,大学教授则属于国家公职人员,考选非常严格,他们是大学“主要分子,有一切的自由”,“受人信仰和尊视”,学生可以“自由选科”和“自由转学”[33],甚至“一年上不了半年的课”[34],“大学生的读书生活,可谓绝对自由”。这种看似散漫自由的培养模式,对有志于求学问道者,是理想的学习方式,但要得博士并不容易,除了学位论文,还要同时修一主两副三个系(学科),并一次性通过三个系的考试(口试)[35],至于何时提交论文,参加考试,则取决于个人的申请。

陈铨在克尔大学主科修德语语言文学,副科则选的是英语文学和哲学。英语文学已操练多年,不在话下,下很大功夫研求的是德语文学和哲学。据陈铨博士论文的“自传”介绍,他在德国的授业老师主要有Wolfgang Liepe,Karl Wildhagen,Richard Jacob Kroner,Arthur Haseloff,Ferdinand Weinhandl,Julius Stenzel,Otto Mensing,Carl Welse,Carl Petersen,Eduard Schmidt,Georg Jacob,Hans Jensen等十余位教授。

德国大学“一向谨严踏实,对学生要求极高”,“许多杰出的学者教授把自己的研究心得和生平绝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中国弟子,表现出学术无国界的高尚敬业精神”[36]。陈铨禀赋出众,刻苦勤奋,兼官费充足,衣食无忧,又得良师指导引路,可谓如鱼得水,眼界大开,学业精进。据德国石勒苏益格县(Schleswig)石荷州档案馆(Landesarchiv Schleswig-Holstein)所藏克尔大学档案,可知陈铨在克尔期间(1930—1933)各系科的教师及课程情况,从中可一窥其师承所学。

Liepe、Mensing、Welse三位系德语文学专业教授,他们三年中开设的课程主要是德语文学,内容涵盖了从史诗时代的古德语文学,到狂飙突进运动、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学,以及歌德、席勒、赫伯尔等经典作家。Kroner、Stenzel、Weinhandl皆为哲学教授,其课程包括自古希腊至20世纪初德国哲学、逻辑学以及黑格尔、康德、尼采等专题。Wildhagen、Petersen分属英语和历史专业,Schmidt和Haseloff是考古和艺术教授,Jacob和Jensen两教授则是东方学和汉学学者。这些教授们的课程包括史诗《海伦娜》(Elena)、乔叟、弥尔顿、莎士比亚,以及19世纪政治经济史、德意志民族与民族意识史、19世纪德国艺术等。由此可大致判断,陈铨所学全面涵盖了文史哲以及艺术领域,尤其是德意志的历史和文化。陈铨日后较多提到的有李培(Liepe)、克洛那(Kroner)、司腾泽尔(Stenzel)、雅各布(Jacob)、鄢森(Jensen)等教授。

李培(Wolfgang Liepe,1888—1962)是陈铨博士论文的指导老师,其1906年起在柏林、巴黎、哈勒(Halle)学习日耳曼学、罗马学、哲学和艺术史,1914年获哈勒大学博士学位,并任教于该校,1928年出任克尔大学新德语语言文学教授(Ordentliche Professor für neuere deutsche Sprache und Literatur)[37]。陈铨在克尔就读期间,李培开设的课程如下表[38]

从表中可见,李培的课程主要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德语文学史和经典作家;二是戏剧的实践训练。李培是日耳曼学家,尤以赫伯尔(Friedrich Hebbel)研究著名,他“不但是德国文学史有名的学者,同时也是德国舞台历史的权威”[39],在哈勒期间曾担任职业剧团的顾问,参与过歌德、毕希纳等戏剧作品的上演,到克尔大学还接替戏剧与赫伯尔博物馆(Theater-und Hebbel-Museum)的工作,其《文学论文集》(Beitr?ge zur Literatur- und Geistesgeschichte)关于赫伯尔的论文就有数十篇[40]。陈铨日后对赫伯尔颇为瞩意,显然与李培有直接关系。

李培对陈铨影响最大的是戏剧。《戏剧学与导演问题选谈》《〈浮士德〉与舞台》《戏剧研习小组》《高级研习小组》等戏剧课,不仅是纸面的理论,更注重排练导演、舞台布置和演员动作等戏剧实践,一些课程不唯学生参加,还有导演、演员等一线舞台人员。陈铨后来谈到“戏剧学习的经验”时写道:

我从他深研德国最重要的戏剧作家。歌德,席勒,雷兴,克奈斯蒂,赫伯尔的著作,我都反复揣摩。李培教授的戏剧研究班我也加入。这一个戏剧研究班的会员,除掉大学生以外,还有一些戏剧导演和演员参加。对于戏剧导演的问题,用科学的方法,精密分析到了极点。如像哈孟雷特的独白,我从德国历代有名演员留声机记录中,逐字逐句,讨论他的表情和声调的节奏,花费了几个月的工夫。

经过这一番严格的训练后,我走进戏园,对于导演和演员的成功和失败,比较上有了更明晰的观念。从这个时候起每星期我至少总要看两次戏,都带着研究的眼光来看,自觉有了一个新的境界。[41]

1931年10月,陈铨曾到柏林大学注册学习了一学期。柏林为德国政治、文化中心,戏剧演出“代表德国的最高峰”,“导演和演员,大半都是国际剧坛上有名的人物”,陈铨得有机会在剧场欣赏领略“莱因哈特的导演,莫以西的演技”以及“新式舞台的装置和选用”等一流的戏剧表演[42]。在李培的栽培下,从理论研究,到实践探讨,再到赏鉴高水平的舞台表演,陈铨真正迈入了西洋戏剧的艺术殿堂,这番严格的训练,也为他回国后从事戏剧的研究、创作和编导实践,奠定了基础。

众所周知,陈铨日后以介绍阐释意志哲学而著称,这当然与在“哲学的民族”德国求学经历密切相关。虽然主科是文学,但他对副科哲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名师指引下,又得以一窥西洋哲学的堂奥。陈铨曾回忆道,“关于哲学方面,我所从游的,主要是克洛那Richard Kroner和司腾泽尔二人。我从克洛那习康德和尼采,从司腾泽尔习莱布尼茨及语言哲学,本来克洛那是黑格尔专家,司腾泽尔是柏拉图专家”,并说克洛那上课讲得“头头是道”,司滕泽尔则“讷讷不能出口”,下笔却“精深博大”[43]

克洛那(Richard Jacob Kroner,1884—1974),德国现代著名哲学家。1908年获弗莱堡大学博士学位,是西南学派重镇李凯尔特(Heinrich Rickert,1863—1936)的得意门生,有《从康德到黑格尔》《精神自身的实现》《康德:宇宙论》等著作,在德国学界享有盛名。克氏1929年到克尔大学任哲学系教授,1933任系主任,纳粹上台后移居美国[44]。司腾泽尔(Julius Stenzel,1886—1936)则以精研柏拉图哲学著称,为“欧洲极少数学者中能了解柏拉图哲学的一个”,1931—1932年任克尔大学哲学系主任。[45]陈铨在克尔期间,二位教授开设有《尼采》等课程(见下表)。此外,哲学系的Ferdinand Weinhandl教授还开设有《逻辑学》《康德判断力批判》《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序言》等专题研讨课程。

由此可知,陈铨所受的哲学训练是全方位的,涵盖了从古希腊哲学至德国当代哲学思潮。有意思的是,三位教授都开设了康德、黑格尔专题课程,这大概与彼时欧洲“黑格尔哲学的中兴”潮流有关[46]。受此影响,陈铨对德国古典哲学产生浓厚兴味。1932年,他曾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数年来均治文学史,近对德国唯心主义极发生兴趣”,“近治德国康德哲学,颇感兴趣”[47]

陈铨与克洛那的来往最密切。克氏是新康德主义西南学派代表人物,当时兼任国际黑格尔学会会长、康德学会会长以及德国著名哲学杂志Logos总编辑。1931年10月,“国际赫格尔联合会第二届大会”在柏林大学召开,“全世界对赫格尔哲学最有研究”教授学者,三百多人齐聚一堂,陈铨作为中国唯一代表亦躬逢其盛,并撰写新闻通稿、配发照片向国内报道大会盛况[48]。在德期间,陈铨就多次将克洛那的学说翻译介绍给中国学界,回国后师生间亦有鸿雁往来。

陈铨后来遗憾地表示,那时“因为忙于研究德国文学”,“不能尽量利用我难得的机会”,跟着克洛那、司滕泽尔进一步研习哲学。回国后,陈铨曾翻译了克洛那寄给他的《哲学与人生》《精神与世界》两篇尚未公开发表的论文,还为格罗克勒(Herman Glockner)、司滕泽尔以及冯至、贺麟等人的著译写过鞭辟入里的评论,并不止一次谈到彼时尚未得大名的胡塞尔(Edmund G.A. Husserl,1859—1938)和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可见其对德国哲学的前沿动态也颇为关注。

陈铨也多有提及的雅各布(1862—1937)是德国著名的东方学学者之一,精通阿拉伯语言文化,是德国第一位主持伊斯兰研究的教授,在德国首创突厥学(Turkology),首次在德国翻译土耳其文学。鄢森则是比较语言学教授,是克尔大学极少懂中文的德国人,也参与指导了陈铨的博士论文。陈铨与这两位教授结缘,与中国的“灯影戏”(皮影戏)有关。

雅各布曾用“毕生精力”,遍搜各国“灯影戏”,1925年完成《东西灯影戏史》。雅氏知道中国灯影戏历史悠久,但因为资料缺乏、语言不通等原因而不甚了了。1930年,德国科隆戏剧研究院、奥芬巴赫(Offenbach)皮革博物馆新得了数千个中国灯影戏人偶,雅各布以此为资料,在陈铨和鄢森的帮助下,花了两年多时间费心完成著作《中国灯影戏》(Das Chinesische Schattentheater,1933)。陈铨还曾设法托四哥从老家抄剧本、买皮影,其中四川皮影戏剧本《盘丝洞》,经鄢森翻译附在书后[49]。1932年,陈铨还参与了克尔大学文学戏剧研究院中国灯影戏的演映,并得到“社会上很好的批评”。[50]回国后还发表专文评述雅各布的《中国灯影戏》的研究方法和贡献,并指出从文化的角度切入,也能把灯影戏之类“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平民文学”,“变成最有趣味的最重要的材料”,并感叹这一“成就”“使我们中国学者羞惭”,以后要研究“不能不到德国去留学了”[51]

翻阅国内数十种皮影戏专书,如二十四卷大著《中国皮影戏全集》,皆未提及雅各布的研究和德国收藏的几千种中国皮影造型,而其中三千件还是乾隆宫廷中流落出去的,只是不知道经历世界大战后,是否还幸存。但不论怎样,陈铨曾经为中德文化交流所做出的工作和努力,还是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