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版序
李健吾
這裡是九出獨幕劇,契訶夫的獨幕劇全部包括在內。每出都是一個小小傑作,正如他的短篇小說在世界文學之中稱雄一般。我們現在依照寫作次序,稍稍加以注釋:
(一)《大路上》這是根據他的小說《秋天》改編的。小說是一八八三年在《鬧鐘》第五十五期發表。劇本在一八八五年初秋送給官方審查,用了一個筆名契孔特(Chekonte),從此石沉大海,失去音信,直到劇作者逝世若干年後,才又從檢查機關找了出來。審查的案語是:“一出陰沉的骯髒的戲——不得通過。”
(二)《論煙草有害》初稿在一八八六年二月寫成,當即發表於《彼得堡日報》,其後在一九〇二年九月,契氏重寫一過,增厚心理成分,滑稽而有悲感。
(三)《天鵝之歌》這是根據他的小說Kalkhas改編的,所以最早就用Kalkhas作為標題。一八八七年寫好,次年二月十九日上演於莫斯科Korsha劇院,同年十一月稍加修改,題作“天鵝之歌”,副題仍是Kalkhas,一八八九年在《演劇季叢刊》第一輯和《藝術家》發表。一八九〇年一月十九日上演於彼得堡 Alexandrinsky 劇院。
(四)《熊》一八八八年八月寫成,同年十月二十八日上演於Korsha劇院,先後在《新時代日報》、《藝術家》與《鬧鐘》等刊物上發表。
(五)《求婚》一八八八年十一月寫成,先後在《新時代日報》和《藝術家》發表。
(六)《塔杰雅娜·雷賓娜》一八八九年用一天工夫寫成,獻給友人蘇渥樂(Souvorin)。這原是蘇氏的同名長劇,當時正在莫斯科上演,契氏寫信向他討一本法文字典,說有一件禮物交換。蘇氏不久收到這出獨幕劇,印了兩冊,一冊留給自己,一冊送給契氏做紀念。蘇氏的故事是:一位女演員(塔杰雅娜·雷賓娜)愛上了一位風流少年(莎畢寧),他騙到她的愛情,另外愛上了一位薇娜·奧林蘭娜夫人。聽到不幸的消息,雷賓娜服毒自盡了。他的劇中人物大都又在契氏的獨幕劇出現。
(七)《一位做不了主的悲劇人物》一八八九年五月寫成,從他的一八八七年的小說《許多人中間的一個》改編過來的。
(八)《結婚》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寫成,根據他的一八八七年的小說《和將軍結婚》和其他小說的材料改編的。
(九)《周年紀念》這是根據他的一八八七年的小說《一個毫無保護的生物》改編的,在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寫成。
關於來源事實和年月,這裡根據的是Balukhaty和Petrov的《契訶夫戲劇》(Chekhov's Dramaturgy),一九三五年出版,後面附有Muratov編的契氏年表,感謝戈寶權先生,為我譯出使用。
我們可以把這九出獨幕劇分成兩類,一類屬於悲劇型,例如《大路上》、《天鵝之歌》和《塔杰雅娜·雷賓娜》;一類屬於“渥德維勒”型,其他都是。所謂“渥德維勒”(Vaudevile),原是一種鄉下小東西,歌唱多於對話,在法國很是流行。到了十八世紀,走歌劇那條路的叫做“歌喜劇”(opéra-comique),走對話這條路的仍然叫做“渥德維勒”——“渥”是山谷的意思,“德”是屬於的意思,“維勒”是維耳(Vire)一個小地名的變音,其實就是“維耳山谷”罷了。品格不高,算不了什麼正經之作,從民眾來,因而也就最是接近民眾。契氏從小就愛好這類胡鬧的小喜劇,好像一張一張的浮世繪,沒有任何抱負,謙虛坦誠,讓觀眾為自己的愚昧大笑一陣。有名的作家往往以寫“渥德維勒”為恥,契氏不這樣想,認為:“這是最高貴的工作,不見得人人能寫。”
無論是現實生活的俗淺也好,無論是抒情境界的質樸也好,契氏有力量在光影勻適的明凈之中把真純還給我們的心靈。蕭伯納有太多的姿態,不夠樸素,所以只好對自己表示絕望:“我每回看到契訶夫一出戲,我就想把自己的戲全部丟到火裡。”樸素是一種最高的美德,然而並不就是單純。契氏是一個複雜的諧和的存在,太單方面看他,我們可能喪失許多欣賞的機緣。高爾基明白:“契訶夫一輩子活在自己的靈魂當中;他永遠是自己,永遠內在地自由。”
一九四八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