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佛坪纪事
此行的目的是看熊猫。过鄠邑,出周至,一路上狂歌不断,欢声陶陶,人说这车上拉了几十头叫驴。也不怨人家,人家正割场,正在收拾杈耙农具,正要喜开镰、龙口夺食,你们却远游闲逛,还沿路大呼小叫,不招人骂不是太便宜了你们?
刚上到半塬,汽车就坏了。乐极生悲。到几里外的镇子上打电话,从二百里外的西安请修理工,还不知配件能否找得到。一群叫驴成了蔫羊,散在半塬上。涧畔有嫩草,他们不吃,他们只喝矿泉水。有人折了麦秆吹“谜谜”,孤独的叫声里充满悲凉。有人蹲在大路边摆“狼吃娃”,童年的游戏压不住心中的烦躁。有人就提议比赛扔石头,无聊者把无聊扔向远方。
汽车重新发动已是八个小时之后的事了。只能在夜色朦胧中翻越秦岭。车灯在急转弯中扫过崇山峻岭,不知身旁的沟涧有多深,只知冷森森的云团扑面而过。汽车忽然驶入沟底平地,两排矮楼隐映着一片繁华。接着是三家两家的小饭铺,是灯火明亮的小商店。司机猛地一刹车,喊:“佛坪到了!”
这便是县城。到旅店放了行李,洗把脸,上街吃饭。但见满街是川菜馆,老板娘皆花枝招展。菜上来,果然一桌都市意味,居然还有生猛海鲜。不知怎么就醉了,就满街游走,所见唯有沉寂的夜,夜得不可见画面,还有梦,梦非常清凉。天上明星闪烁,空中却有细雨飘拂,搞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气候。
次日到佛坪野生动物保护区管理局办入山手续,又参观动植物标本陈列,还看了关于大熊猫的录像。在河边饭铺用餐,有山民背着布袋叫卖,以为是香菇核桃,打开袋口,是一条斑斓大蛇,三公斤重,九尺长,卖价八十元,店主还其七十元,生意做成,同伴纵我付饭馆十元,索取蛇皮,我如其言,小老板爽快答应,双方欢颜。
乘车只到山口转运站,为我们准备的菜蔬食物已有山民背驮而去。
我们的最终目的地是三官庙熊猫保护站。此去尚有六十里山路必须攀爬,道初平坦,十几里后便是凉风垭山脊。然后顺沟而下,有苍老树木满身苔絮,有红桦亮皮如纸旗飘摇,有冷杉笔直挺拔,更有连片的漆树通体缀满人字刀痕剧痛而亡。最壮阔的是满山的竹林,最陶人精神的是一涧溪水;溪水清甜明亮,或汩汩缓流,或飞湍直下,将漫山的生灵滋养,将一方世界的精神激活——这就是大熊猫生存的外部环境。
六小时后到达三官庙,驻足方知身上冷。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拿出羽绒衣裤,又命民工背来干竹生大火,我们始知此地气温比山外低十多摄氏度。三官庙保护站地处小盆地的中央,四周山势柔曼,未见险山恶崖。大家急于知道熊猫动向,党站长说遥测熊猫方位在每天早上进行,又介绍说三官庙范围内大约有二十六只熊猫,其中七只身上带有无线电跟踪仪,熊猫游动情况基本上是清楚的。问及别的动物,党站长说此地最常见的是羚羊,其次是豺;豺最可恶,它可以将熊猫咬死,吃其内脏。熊猫是远古动物的活化石,它的自我保护能力极差,又视力不良,消化系统萎缩,吃馒头也消化不了,且雌的每三年才生育一仔,倘听任自然存在,灭绝似不可避免。三官庙这一院平房是用世界银行贷款修建,二期工程的投资将由联合国承担。
黑夜降临,熊猫要睡觉了。此行有两位导游小姐,小王美手如玉,小刘乌发如云,二位点燃篝火,明亮就在山间闪烁。录音机唱起来,大伙且歌且舞。善于歌舞的蔚女士面山而坐,支颐沉默。邀其共舞,她说:熊猫太可怜了,明天找着熊猫了,我就跟熊猫走了,不回去了……干竹亮燃四个小时,司火的民工收费三十元。
次日早,天阴沉着,同伴催跟踪员测熊猫方位。无线电讯号“嘟嘟嘟”播向四方,顷刻,我们被告知,最近的大熊猫距保护站四十公里。说话间下起小雨,站长说,林子里没有路,又不能使用雨具,还有各种危险随时存在,谁去呀?
理想的巨人在科学的巨人面前现了原形,党站长在微笑中安慰沉默者,说你们心意到了就什么都有了。站长谈兴广泛,读过不少文学作品,说他喜爱贾平凹,也喜爱陈忠实,还说这里盛产“淫羊藿”这种草药,建议大家采一点回去晒干饮茶,可以强身健体。
饭后小雨依旧。我们去祭奠一位科学工作者。他是广东人,一位北京大学野生动物保护系的学生,为了研究熊猫生态,他坠山而亡,年方二十三岁。水泥墓堆很矮小,青石的墓碑昭示他青春的价值。我们向他献上野花,又三鞠躬。蔚女士哭了,许多人泪眼婆娑。
然后去采访山民。他们不是想象中的贫穷落后。仅有的四户人家皆新房宽敞,我们甚至登上一家阁楼,看大板柜里储存的陈年豆子,还有木耳香菇核桃药材。两户人家有缝纫机,四个姑娘或媳妇烫了头发,附近有小学,一位教师教着十几个孩子。我们给了一位山民二十元钱,嘱他晚间送一筐熟洋芋过来。
一天都是雨。蔚女士问党站长:“下雨天熊猫住山洞吗?”站长说:“一般没有山洞,就在野外。”蔚女士说:“那浑身都淋湿了,女的还抱孩子呀?”站长说:“抱孩子也得淋着,它就是那个性格。”大家又议论说盖房子将熊猫圈养,站长说那绝对不行。有人就说:“性格就是命运啊!”
天又黑下来,冷风飕飕地过,雨还在下。有人问蔚女士:“这会儿让你跟熊猫在一起,你去吗?”
蔚女士一跺脚,娇娇地说:“它是动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