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礼泉散记
三棵两棵的老杨树,歪歪斜斜着身子,疙疙瘩瘩着长上去,枝梢极瘦,甚至被人为地谢了顶,所以天空就显得极寥廓。旁边是园子,五千亩的一个园子,密植着矮化苹果,亩栽一百二十四棵。今年是第五个年头,到了高产期,年年一千五百万元是保守的数字,农民学狡猾了。这些疙瘩杨是大农业时的遗物,少说也长了三十年;三十年,它长了满身的疙瘩,也长了满身虫洞,本该早伐了,可几位老人硬要留下,连同那一排破窑洞,连同那个直径两米的大铁锅,还有一座土高炉的遗址。人都说没有必要鞭笞畸儿来展览历史,年轻人也说让几株枯杨枉占一片天空实在不合算,但几位老人执意要这样,他们说也是为了子孙后代。
这是在陕西礼泉县,黄土高原的塄台地带,所谓缺水的北部旱塬,往昔的黄尘瘦容已成历史的记忆,十五万亩水果林带河流一般起伏在黄色的台地上。关中汉子的丑陋不见了,唯见打洋伞的小媳妇在果林深处嬉笑,红衫闪动,有歌遥遥飘来,是邓丽君沙瓤儿的嗓子,一个逼真的模仿。
大轱辘的牛车还在,高架起来,撑了帆布的篷子,成一个看守园子的凉亭;牛还在,慢条斯理地嚼着甘薯,养得胖胖的,西安大麦市街来的宰客打量着它;路边的落果在草丛中肥硕,三颗两颗的红艳让人垂涎,一只鹊踩着果子静立,远处的鸟巢上垂一穗红高粱。难怪没有了贼,贼吃饱了。不,一年两年的果苗儿时而被人偷去,是他务的园子缺苗,不够一百二十四棵。农技员技术服务是按亩收费的,县上征林特税也是按亩收的,棵数少了就吃亏了。
新砌起的青堂瓦舍里,猛然传来一阵吵,是谁家的婆婆骂儿媳,骂得这么好听哟,秦腔的音韵,板胡的旋律,枣木梆子的节奏,油泼辣子的热火,全在里头了,全在里头了!南方来的记者就打开了袖珍录音机;县上的陪同人员赶忙制止,说这是骂人,骂得好难听哟,好不入耳哟!问及原因,说是果子收获的大忙季节,儿媳却去杭州旅游,归来了一不上树二不下窖,却只是个打扮、打扮,婆婆就躁了,从苹果树上骂到苹果窖里,这儿媳还有涵养,大约是高考落榜者之类的文化女性,她没大反嘴,只利利索索地整理旅行袋,完了又要走,婆婆追到了大门口,又要骂,儿媳搁下一句:杭州建设路八号。婆婆正愣着,人家小屁股一拧上了门口的的士,婆婆还要追,儿子骑摩托车赶到,说是他们在杭州开了一片水果批发站,礼泉的旱塬果子他们一次要运走五卡车。
于是,人们知道,今年中秋,杭州水果市场,几乎是礼泉果子一枝独秀;沙头角和香港,八两以上的秦冠贴上福字当供果,卖价折合人民币二十元一个,挨骂的儿媳妇留下信息远去了,长着大门齿的黑脸儿子扶老妈上炕,一边账算着自家的五万斤果子窖藏到来年三月需要多少“环糊”浸泡,老妈在炕上冲儿子长“哼”了一声,说一想起你那花花媳妇就有气,可一看到满树的红果子气就消了。苹果在黄土高原上成了家庭摩擦的润滑剂。
收了果子,翻耕土地,施入菜油渣,又筹措专用的果肥;化肥他们不用,农药极少用,国际贸易组织测量这里果子的药物残留,夸赞这是一片未被污染的土地,水果想进入欧美市场要经过严格的检测。
狗叫了,一群狗都叫了,是天黑了,果园的警戒者竖起耳朵捕捉每一丝声响。半个月亮卧在宗山,唐太宗的子孙们夜夜劳作。月光清寒如水,关中大平原沉静而朦胧。硷畔的大楦柿熟透了,“嘭”地落下一个,又落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