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与社会(第二十四辑)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四 “身体”的审美:“油腻”的三层社会意义

修辞化网络流行语以“贴标签”的方式能够迅速唤醒社交态度和注意力,提升自我吸引力。“油腻”作为人物修辞体的典型代表,首先成为对身体形象的修辞,这种功用性意义被凸显出来,再现了消费文化和社会情感在网络流行语的话语互构。消费文化所引导话语力量借助新媒介传播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凸显在当下人们对身体、颜值等外貌形象的极大关注。伴随着社会生产力的突飞猛进,物质资料的丰富与消费引起了人的生存方式发生变化,身体不再只作为工业逻辑下满足生产的劳动力而存在,而被看作是“自恋式崇拜对象或策略及社会礼仪要素”[18]。在消费与流行文化、消费与情感结构的双重裹挟之下,消费文化这种资本主义国家的舶来品时常与主流文化和社会主义价值取向发生冲撞。但随着社会主要矛盾发生深刻变化,消费文化与流行文化的经济潜力崭露头角,逐渐与主流文化耦合,占领市场并不断创造新的消费奇观。人们的消费能力与消费习惯诱使审美需求产生变异,物欲崇拜、炫耀消费、感官刺激等畸形消费文化泛滥,趋向于功利主义的消费观,其中,身体消费、审美消费与情感消费等错综交织的关系,无疑在“油腻”这类修辞体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一)身体消费:功用性社会的共有命题

在“油腻”的描述性意义建构中,身材保养的好坏,成为是否“油腻中年男”的关键。不仅如此,在网络中,“小鲜肉”“颜值即正义”等流行语亦成为部分青少年群体高度信奉的信条,这是由于在社会转型不断加速的时代,年轻一代的成长受到消费主义浸染,代与代之间的隔阂和代际鸿沟,造成了群体想象在现实之中存在较大的差异,外貌体态成为青少年人群关注焦点和焦虑产生的最重要因素,健康色、肌肉、低脂肪、性感成为想象中的完美自我,也因此身体成为消费中的新神话,从表现精神意向呈现转向了展示欲望肉体。身体被重新发现,在大众文化中以其他的身份完成了出场与华丽转身,身体不再是宗教视野下的肉体,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称之为“功用性美丽”与“功用性色情”,成为一种符号消费。身体的功用性在于可令人欣赏和观看,使人们陷入身体拜物的逻辑之中,认为这种投入是获得身体自由的一种途径,身体不再只是劳动时的工具性投入,身体成为鲍德里亚所述的救赎物品[19]

人们较以往时期更注重外在形象对个人形象的建构,普遍展现出对青春貌美、阳刚或阴柔之气的追求。在青少年群体的想象中,中年男性群体占据或享有更优质的社会资源,作为拥有财富的群体的象征的人群,其身体也应当作为被观看与被想象的物品之一,理应拥有与社会地位、社会财富相符合的样貌,但由于中年男性对自我管理产生了惰性,其“油腻”形象与青少年群体崇尚的消费型审美风尚是格格不入的。

如“油腻中年男”“油腻大叔”“油腻公务员”等修辞,其中暗含着青少年群体对于中年男性群体的抗争情感,以戏谑“油腻”,来从外貌、言谈、行为、思想四个层面对中年男性群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看似是对中年男性“特有”的审美要求,实际裹挟着代与代之间的审美冲突与审美诉求,同时蕴含着时代精神面貌的变革和审美品格的平庸化。

鲍德里亚在讨论身体作为消费品中提到了苗条与美丽的关系,这对本身没有天然关系的词语,在消费社会中得到如下规定:“作为大家在消费社会中的权利和义务的魅力,则是与苗条密不可分的。”[20]人们焦虑不完美的身体将会导致个人的不完美,如“秃发”“中年危机”“空巢老人”“养生”这类突破年龄、性别界限的话题在青年群体中大行其道。因此人们在饮食、养生、形体护理、健身实践的追捧中获得审美快感,一方面沉迷于这种身体的自恋投入,另一方面沉迷于扮演消费逻辑之中的“完美身体”。

崇尚消费主义文化,重视人的外在,享乐型消费满足了人们感官与感性的功用性需求。身体成为肉体性、享受性、存在性的证明,无论是女性或男性的身体、容貌与色情被兜售着,刺激着人们的感官审美。浸泡在物欲之中的消费欲望,跟随人们对于快节奏生活和加速的时间观念膨胀起来,审美感受掺杂在将身体与样貌当作美好物品中被解构了,人们被虚假的满足感和焦虑感辖制,享乐型消费带来的浅表审美,替代了高尚的精神审美品格,遮蔽了人文精神。

(二)审美消费:网络话语的权力争夺

在消费社会中,人们沦为审美泛化与物化的阶下囚,身体成为审美的第一指标,“颜值”成为判断他人的首要因素。“贴标签”意味着人人享有命名的权力,即是文化政治的一种形式,文化的表现形式内在地与权力相连。“油腻”一词对中年男性群体形象的修辞冲撞,包含着青少年群体与女性群体在争取现实社会的地位和话语权的合法化的表征。

从社会地位来看,由于年龄和社会阅历的钳制,青少年群体在现实社会中的地位仍被边缘化,而在消费社会与网络空间内却得到很大改观。青少年在社交媒体中以话题、兴趣、文化等建构身份认同,拥有集体情感归属,以庞大的群体数量抢夺网络空间,伴随着快节奏、碎片化交往需要,大量的网络流行语顺势而出。其中最能够引起情感共鸣和价值认同的词语意义,必定成为青少年迅速围观的热词,如“油腻”“佛系青年”“猪猪女孩”“积极废人”“死肥宅”等修辞标签与流行语缝合了不同人群特征。可以看出,青少年群体企图以强排他性的言语躯壳表达抢夺话语权,戏谑“油腻”的背后,是青少年群体击碎对中产阶级男性的崇拜。长久以来在现实社会中话语权受压抑的青少年群体在网络社会中展开权力逆袭,摆脱现实弱势群体地位,被父权制度压抑的情绪与愤懑得以发泄,并企图通过群体诉求表达来完成线下到线上的关系重塑。

在一系列人物修辞型网络流行语如“傻白甜”“女汉子”“早更”“绿茶婊”“黄脸婆”“老阿姨”“剩女”等对女性群体的污名化称谓,女性的话语权被严重剥夺,在女性群体合力颠覆男权社会创设的价值标准中,将“油腻”直接定位于“中年男”,也展现出女性群体在消费社会的现实话语反抗。

“油腻”依赖于网络空间的娱乐属性,通过调侃、反讽、滑稽、谐谑等修辞化手段,使泛化审美、世俗化审美在网络空间聚合,网络流行语成为情感外化表达方式。任何一种能够引起热议的网络流行语,必然是基于社会环境中长期以来压抑情绪与积累情感的爆发,能够引发认同的意义,通常反映出潜藏在人们意识形态倾向之中的共同需求。囿于社会转型之中的社会矛盾日益凸显,娱乐-消费模式催生出大量的模仿再造网络流行语,满足了人们的沉浸式、游戏式情感消费欲望,贪恋于对物质、商品、享乐的过分迷恋,暂时性地释放了压力和焦虑。消费型社会的社会关系构建,脱离物质生产关系转向消费关系,人们的内在苦闷、浮躁、孤独、消极的情感,通过网络无阶级和无差别的舆论表达完成宣泄与争夺。但“油腻”这类修辞化网络流行语虽占据了强势话语地位,却同时降格了崇高的肃穆性,审美“灵韵”在机械复制、模仿中消逝,借助社交媒体展示出娱乐至死的现代网络审美精神主题。

(三)情感消费:“油腻”指涉的群体关系

当弱势群体所积累的消极情感越来越多,消费文化与网络空间的合谋提供了狂欢娱乐的解压方式,借助网络流行语的传播,获得情感能力来实现情感资源的争夺。在网络流行语“油腻”的文本话语中,其中的情感表达是复杂的,包含着强化、淡化、遮蔽等不同的情感手段。“油腻”作为对中年男性群体的修辞,在不涉及语言禁忌的同时,强化了以视觉感官为主的情感体验,以生理感认同触发情感认同,生理感的想象化表达将情感具象化,通过个人联想与群体合力共同创造具体修辞形象。这种表达遮蔽了青年群体对一部分中年群体的深刻的不满情绪,淡化了情绪化表达,以“油腻”一言以蔽之,这种遮蔽性在被添加的“标准”中又再次被暴露出来。随着情绪的语言符号的爆发,由身形、衣着等外貌修辞、扩大到行为修辞、再到人格修辞,不满情绪实际上被一步步内化。无论是强化、淡化或遮蔽等手段,都是在不逾越法规、道德约束、伦理关系、阶级关系前提下的情感控制行为,此类建构在情感结构上的流行语如“佛系青年”“丧文化”“猪猪女孩”“秃头男孩”等消极情感表达,将前语言阶段的情感(affect)通过情感控制手段进行语言表达,传递出的情感(emotion)往往是模糊的、复杂的、难以名状的,如“肥宅”“死肥宅”不仅将身体、性格等特征集中,也将修辞者的厌恶情感聚合其中,而同时作为自我修辞、同伴之间的修辞时也遮蔽了厌恶情感,强化了自嘲意味,这种不同语境之中的情感替代了惯例的语言符号,同时也完成了群体认同。

当情感积聚到足够强大的能量时,流行语的生产与传播得以认可,使传统观念里越轨的情感合法化,成为大众领域的普遍情感,当生产出的语言被社会成员广泛认同时,是一种情感资源的获取与积累。网络流行文化本身不存在阶层高低,新媒体赋予群体自由准入表达与交流的平台,剥夺了统治机构或中产阶级以往秉承的话语权。Dahlberg Lena认为网络空间对具体身份具有“盲目性”,评价网络中的发言并非根据发帖人的社会地位,而是根据主张是否具有价值。[21]因此,虚拟的网络社区扫除线下存在的社会等级和权力关系的束缚,允许人们平等交往。[22]社会类化容易导致曲解,并以一种正当压迫的姿态出现,网络流行语的生产与消费建构了情感的交换与运作,帮助群体实现社会地位的获得。

胡泳认为,由于网络世界具有“弱肉强食”的味道,攻击性强的言语更符合“丛林法则”的生存方式,网络讨论社区很难成为慎重议事的论坛,表达具有排他性,往往由少数人主导并有意识地维护自己的霸权。[23]社会学家戈夫曼(Erving Goffman)也提到,“并非所有不受欢迎的特征都与污名有关,只有与我们关于某类人应该怎样的成见不吻合的那些特征才有关”[24],污名不等同于偏见、歧视和消极刻板印象,“污名的日益泛滥越来越超脱了缺陷特质的限制”[25],而是“不同主体出于自我认同和自我维持的需要而诉诸语言的一种政治策略”[26],在被修辞群体的自嘲式表达中,强化自嘲式反向认同和群体身陷囹圄的困境,淡化了自身污名,获取他群体的同情,同样在一定程度上也实现了情感资源的争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