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列宁的皮亚蒂戈尔斯基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德国莱比锡音乐学院教授、大提琴演奏家朱利叶斯·克伦格尔(Julius Klengel,1859—1933)的班上来了个十八岁的俄国学生,名叫皮亚蒂戈尔斯基。克伦格尔喜爱来自各国的学生,经常开派对,让大家畅饮多特蒙德啤酒。可皮亚蒂戈尔斯基初来乍到,心绪不宁,在导师和同学们的欢声笑语中有点伤感,止不住想起自己在莫斯科的愉快时光。
他觉得,他就读的莫斯科音乐学院是“大提琴天堂”。课堂里,练琴室里,排练厅里,到处是大提琴,同学们都在用功练习,在那高低起伏、忽强忽弱的琴声里,一个个未来的大提琴家日渐成长。他自己尽管自幼跟父亲学小提琴和钢琴,可第一次听见大提琴声,就觉得这声音真美。他找了两根手杖,一长一短,长的当琴身,短的当琴弓,就此练起“大提琴”来了。七岁时,作为生日礼物,父亲赠给他第一把真的大提琴。父亲是小提琴家,也是他的第一个大提琴老师。父亲说:“大、小提琴属于一个大家庭。”
皮亚蒂戈尔斯基很早就进了莫斯科音乐学院这个“大提琴天堂”,拜格连教授为师,这位教授曾是达维多夫的学生,达维多夫曾被柴科夫斯基誉为“大提琴之王”。导师发现他进步很快,演奏时技巧运用自如、音色优美,还富于表情。作曲家、音乐教育家格拉祖诺夫听过他演奏,对他拉的《流浪者之歌》和《西班牙小夜曲》赞赏不止。
他的全名是格里高利·皮亚蒂戈尔斯基(Gregor Piatigorsky,1903—1976),生于乌克兰的一个犹太家庭,后随父母迁居莫斯科。他十三岁时发生十月革命,不久便加入“列宁弦乐四重奏”乐队,该乐队原名“贝多芬、鲍罗丁和柴科夫斯基四重奏”。大家坐在桌子周围开会讨论改名时,皮亚蒂戈尔斯基问道:“可不可以叫贝多芬四重奏?”有人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不久,小乐队被邀请去克里姆林宫演出,列宁接见他们,观看他们的表演,最后送他们到接待室,伸出手臂说:“谢谢同志们。”然后列宁对皮亚蒂戈尔斯基说:“你得留一下。”这位未来的大提琴家后来在其自传中回忆道:
十五岁时,皮亚蒂戈尔斯基被莫斯科大剧院录取,成为大剧院乐队的首席大提琴手。进入莫斯科大剧院,是艺术家的最大荣誉和骄傲,年少的皮亚蒂戈尔斯基想不到这个剧院庄重、神秘的大门会为他而开,而他只在评审团面前演奏了一首名曲——德沃夏克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和几支小曲。他在大剧院乐队里的第一个晚上是为芭蕾《天鹅湖》奏乐。在音乐会上,他演奏过德彪西的大提琴奏鸣曲和普罗科菲耶夫的叙事曲。
有一次,大剧院的乐队排练理查·施特劳斯的大提琴独奏和管弦乐曲《堂吉诃德》,皮亚蒂戈尔斯基已经坐在首席大提琴的座位上。指挥菲特尔伯格忽然冲着他说:“这首曲子的大提琴独奏部分难度很大,你那么年轻,我怀疑你能否胜任。在欧洲,这部作品总是由资深的客座独奏演员演奏,所以我邀请了吉斯金先生。”他说罢,吉斯金进入排练厅,全场没有掌声,一片寂静。皮亚蒂戈尔斯基倒很想听听他的演奏,礼貌地给他让座,自己坐到第二把椅子上。吉斯金刚要拉琴,忽然有人大声叫了起来:“我们自己的大提琴手演奏得很好,不比任何人差!我们不在乎欧洲的做法,这儿是莫斯科大剧院。”皮亚蒂戈尔斯基不安地眼看着吉斯金离席而去,排练重又开始。
有一次,理查·施特劳斯亲自指挥排练《堂吉诃德》,在皮亚蒂戈尔斯奏完D小调慢板变奏曲后,他兴奋地对乐队说:“现在我听到了我想象中的堂吉诃德的声音。”
莫斯科留给他的印象真不错:学习在“大提琴天堂”,工作在莫斯科大剧院,下工厂、部队演出也很有意思。即使当时国内动荡不安,老百姓饥寒交迫,可艺术家们有特殊配给,皮亚蒂戈尔斯基因年轻,得到的配给卡名为“巧克力宝贝”,不过他宁愿要生鱼和土豆皮,也不喜欢没完没了的甜食。
不过,他当时心里想得最多的似乎还是列宁发出的号召“学习,学习,再学习”,尤其向往在国外进修深造,提高自己的琴艺。他甚至大胆地去见了卢那察尔斯基——国民教育人民委员会委员,既是政治活动家,又是教育家、文学家、美学家,赫赫有名。他请求批准他去法国或德国学习,可这位大人物一口否定,对他说:“莫斯科需要你。”后来,他又去找他一次,又被拒绝,便直言不讳地对他说:“我会逃跑。”
卢那察尔斯基哪会相信他会“逃跑”,可他却真的逃走了。那是1921年夏天,他与大剧院五六名歌手和琴手到各地巡回演出,走到哪儿演到哪儿,没有固定目的地。他们去了基辅和一些小城市,最后来到乌克兰与波兰边境上的一个小村庄,付了一大笔钱,让边界警卫放走他们,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偷渡过河。河水较浅,皮亚蒂戈尔斯基把大提琴顶在头上趟了过去。一个同事说:“我们过了边界,安全了。”“不,”皮亚蒂戈尔斯基说,“我们过了河,可也断了身后的路,永远回不去了。”
在波兰边境,他们被捕入狱。边境警卫要他们出示证件,可他们已根据俄方放行者的要求把所有证件都销毁了。尽管他们拉琴、唱歌给警卫们听,还得到掌声,可警卫们还是怀疑他们是“间谍”,而不是“音乐家”。后来,在被押解送回去见其苏联“同志”的路上,他们借口要在一个火车站上给候车室里的农民表演,结果偷偷搭上一列火车,在火车抵达勒武维克车站时下了车。“这是真的欧洲啦!”皮亚蒂戈尔斯基叫了起来,心中悲喜交集。
从此之后,莫斯科大剧院的这伙年轻“叛逃者”便各自开始了异国生活。毕竟是职业音乐家,能在咖啡馆、餐馆拉琴、唱歌,他们也就能生存下去,尽管心头隐隐感到前途茫然。皮亚蒂戈尔斯基后来到了华沙,不愧为少年才俊,很快进了华沙爱乐乐团,当上首席大提琴助手,并经常表演独奏。不过,他的最终目的还是到德国进修,不久便告别华沙的新朋友,到了柏林,出学费请音乐学院的贝克尔教授单独授课。教授称赞他的演奏水平已和教师一般高,后因语言障碍引起误会,两人不欢而散。皮亚蒂戈尔斯基心里很难受,甚至想回莫斯科,去重享“大提琴天堂”的愉悦。
不过,最后他还是来到莱比锡——巴赫和门德尔松留下许多美好乐章的城市,成了克伦格尔教授的学生。可一开始,连多特蒙德啤酒也没有使他高兴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莱比锡是不是“大提琴天堂”。不久,他在华沙遇见的第一个美国人赫尔德也到莱比锡来了,赫尔德夫妇听过他的音乐会,赞赏他的才气,他们自己无子嗣,视他为己出,持续给他资助。赫尔德这次来用许多理由劝皮亚蒂戈尔斯基跟他一起去纽约,相信他在美国将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可这小子不近人情,反而误会他,悻悻离去,使赫尔德甚觉尴尬。若干年后两人在美国重聚,皮亚蒂戈尔斯基才真诚致歉。
失去赫尔德的资助后,皮亚蒂戈尔斯基真正陷入了困境,连房租都付不起,房东赶他走,把他的大提琴扣下作抵押(这哪像“大提琴天堂”?)。克伦格尔教授为人善良,没有收他学费,在他结业后劝他去柏林,因为在莱比锡没有大提琴手的空缺。于是他去了柏林,再次尝到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苦楚,在公园长凳上过夜被警察撵走时,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后来他遇见在华沙认识的老朋友,大家意识到“柏林不是莫斯科,我们得从底层开始”,便成立了一个三重奏小组,在俄国人的饭店里演奏挣饭钱。
这家饭店的顾客中有两个人对他们的演奏特感兴趣。
一个是菲尔曼,科隆音乐学院学生,未来的杰出大提琴演奏家,他和皮亚蒂戈尔斯基当时都才十八九岁,本书有专章写他。
另一个顾客是富特文格勒(Furtwangler,1886—1954),德国指挥家、作曲家,自幼学习钢琴,十七岁创作《D大调交响曲》,曾任欧洲多所大歌剧院、纽约爱乐乐团指挥,1922年至1954年间两度任柏林爱乐乐团指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误作战犯,后被宣判无罪。他指挥乐队时强调突出低音弦乐器的音量和音质,以使弦乐组音响和谐浑厚。当他在柏林的这家餐厅里遇见这个三重奏时,自然就发觉皮亚蒂戈尔斯基的大提琴声不同凡响,一听就知是个罕见的音乐才子,他决定聘请这个年轻人,担任柏林爱乐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皮亚蒂戈尔斯基的生活从此有了转机,有了美好前途,可在“大提琴天堂”里驰骋,让悠扬琴声传遍世界各国。他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访问美国,最后成了俄裔美国大提琴家。
在“十月革命”之后,不少音乐家离开俄国,最后在美国定居。他们中有海菲兹、拉赫玛尼诺夫、库塞维茨基、霍洛维茨、斯特拉文斯基等等。他们在国内的境况各不相同,移居的原因也不完全一样,而对皮亚蒂戈尔斯基来说,更多的显然是出于艺术上的追求,出于对更广阔的大提琴乐园的向往,希望在这样的乐园里享受更多的乐趣,获得更大的艺术成就。尽管是“叛逃者”,可他的自传里保留着对莫斯科音乐学院和大剧院的美好回忆,保留着对列宁的好感和敬意,甚至记住列宁关于国际象棋的话,他自己及其妻子都成了好棋手,甚至在美国举办了“皮亚蒂戈尔斯基杯”象棋比赛。他的妻子是法国银行家罗特希尔德的女儿,他三十多岁时与之结为连理,他们的孙子后来也成了大提琴家。
皮亚蒂戈尔斯基在美国的音乐活动丰富多彩:与费城管弦乐团、纽约爱乐乐团联合演出,与托斯卡尼尼、拉赫玛尼诺夫、斯托科夫斯基、库塞维茨基、卡萨尔斯、巴伦博伊姆等名家合作,与霍洛维茨、海菲兹、米尔斯坦组成四重奏演奏室内乐名曲。
皮亚蒂戈尔斯基性格开朗,善于交际,除有许多演奏家朋友以外,还与不少作曲家相好。他常约请作曲家,或作曲家主动为他谱写新曲,因此扩大了大提琴的演奏曲目。这些作曲家中有普罗科菲耶夫、欣德米特、沃尔顿、杜克尔斯基和斯特拉文斯基等。1973年,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为他举行的七十岁生日音乐会上,十个大提琴家一起演奏了斯特拉文斯基为他创作的《意大利组曲》。
俄罗斯杰出的弦乐演奏家都重视教学,热心培育年轻一代,小提琴家奥尔、奥伊斯特拉赫、海菲兹是如此,大提琴家布朗杜科夫、皮亚蒂戈尔斯基、罗斯特罗波维奇也是如此。皮亚蒂戈尔斯基在美国先后执教于科蒂斯音乐学院、波士顿大学、探戈林音乐节、南加州大学,培养出多名优秀大提琴家。杰弗里·索罗(Jeffrey Solow)从1968年到1973年是南加州大学“精英大提琴班”里的学生,记得皮亚蒂戈尔斯基常对学生们说,他们不是他的“门生”或“弟子”。他不喜欢“pupil”这个词,他只是他们年纪较大、经验较多的同事,“我们大家都是‘艺术的学生’”。
索罗记住导师的话,后来始终自视为“艺术的学生”。他小时候就见过皮亚蒂戈尔斯基,那是1961年,他十二岁,在加州帕萨迪纳参加科尔曼室内乐比赛,海菲兹和皮亚蒂戈尔斯基是评委,他有机会留下一幅与后者的合影。高大的皮亚蒂戈尔斯基站在台阶上,右手搭在他这个小男孩肩上,满面笑容俯视着他。索罗的脸上似乎则有点沮丧,因为“我们的三重奏组没有赢”,海菲兹直言道,少年赛事中没有一个足够好的小组。这幅照片如今出现在互联网上,可见其历史意义。
索罗回忆说,皮亚蒂戈尔斯基要求学生来上课都要穿西装打领带,表面上似乎要他们为今后开音乐会习惯于这种穿着,其实是要求大家学习更认真,学得更好。关于课堂上的情况,索罗说:“他常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桌上放着乐谱和铅笔。我们在教室里四散而坐(带着自备的午餐)。他从不带他自己的大提琴,而是在学生的琴上做示范。他要我们从各个角度仔细看他演奏,从他拉出的琴声中知晓我们自己的琴也可以发出很美的声音。有的学生进步很快,想多练几首规定曲目,但他往往要我们在同一首乐曲上多花一点时间,比如我在课堂上的第一年,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拉德沃夏克的《第二大提琴协奏曲》。”
皮亚蒂戈尔斯基1976年病逝于洛杉矶。他当年演奏时拍摄的影片,如今我们在互联网上还能看到:一个清秀的高个艺术家,含情而奏,端庄优雅,慢板乐章抒情如歌,快板乐章技巧辉煌,充分展现他最喜爱的博克里尼、布洛赫、沃尔顿等作曲家的不同风格,表达他在“大提琴天堂”里的舒心和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