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8)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哇，赵宏伟心里不禁叹道。

县城里又发生了几次枪战。日本人还放了迫击炮。赵宏伟后来才知道，那是共产党的新四军游击队在劫狱，他们想救出那个被俘虏的同志。但是他们没有成功。

人们终于还是陆陆续续地上街了。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各人家里能吃的都已经吃光了，不得不出来。该干活的还干活，该卖东西的还卖东西，只有这样，大家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况且，在铁匠事件之后，日本人也并没有再在赵家镇上杀什么人。大家彼此安慰：只要我们当个良民，日本人是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

秀珍也重新开始出去给人家洗衣服了。虽然赵宏伟不同意，但是秀珍很坚持。她还把他那天给她的钱也都还给了他。自从秀珍的爹和男人相继离世之后，秀珍就过上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赵宏伟时常想接济她，但她都不要。前段时间接受他送吃的，那是因为秀珍家里的确是一点儿存粮都没有。她只要三天不出去洗衣服，小菊就会饿肚子。但是现在大家都上街了，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了，她秀珍又怎么还会待在家里，等着赵宏伟去接济她呢？秀珍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赵宏伟有时也会为她感到心痛，但也无可奈何，唯有自责不已。他总是觉得，自己是欠秀珍的。

赵宏伟最近除了担心秀珍和小菊之外，也很担心自己。他现在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全赵家镇都知道他赵宏伟是在日本留过洋的，万一日本人也知道了，来找他干什么，那他就惨了。他很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现在想什么也都晚了。只能乞求上天保佑，让国军快点打回来吧。

赵宏伟去找方远梦。赵宏伟有时候就觉得，这全赵家镇，只有方远梦是他的朋友。方远梦是外乡人，他是在九一八事变发生的第二年，来到的赵家镇。方远梦是个很瘦小的男人，不认识他的，第一眼看见他绝不会相信他是个纯正的东北人。但是相识久了，你就会真的感受到，他的心像东北的土地一样，深厚而辽阔，绵长而悲怆。赵宏伟欣赏这样子的人。他不喜欢像自己一样畏首畏尾、缩手缩脚的江南男人。

方远梦是赵家镇小学的副校长，是赵宏伟一手提拔他的。赵宏伟倒也不是想培植自己的党羽，老秀才从赵宏伟小时候起就教育他，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赵宏伟是看方远梦是个人才，又懂俄语，不想埋没了他。这世道，好人靠正常途径是很难有出头之日的。自然，方远梦也是一直很感激赵宏伟的知遇之恩的。

赵宏伟敲了门，方远梦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开的门。赵宏伟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消毒药水的气味，就问，怎么有股药水味？

哦，昨天上房修瓦，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了手臂，我正在给自己上药呢。

你小心些。幸亏是你自己有药，不然你现在上医院，日本人见你有血，不查你才怪。

是啊是啊，我大意了。来，坐。

赵宏伟在方远梦的家里坐了下来，心里才算是安定了一些。就像是一个在孤舟渡河的人，终于是找到了一个伙伴。大撤退的时候，方远梦也没走。他对赵宏伟说，赵家镇上还有许多孩子没走，有孩子的地方，怎么可以没有一个老师留下来？于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和赵宏伟一起，给剩下来的孩子上课。他们又教国文又教算术，有了个伴，倒也是不觉得累。这更让赵宏伟觉得此人难得。

赵兄，今天怎么想起来我这里？方远梦给赵宏伟倒了一杯水，也坐了下来。

赵宏伟沉吟了片刻，说，方兄，你是从东北过来的，我想问问你，对现在的时局，有何看法？

现在的形势，中国是万分危难，但是日本人想要征服中国，最终只是一场痴心妄想。

怎么说？

日本人以为，他们还能让成吉思汗和努尔哈赤的事迹在中国重演一遍，但是他们忘了，时代已经变了。我们已经连自己的皇帝都不要了，又怎么可能向一个外人的皇帝俯首称臣？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日本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又怎么可能会不败呢？

赵宏伟默默点头，但眉头依然是紧锁的。

赵宏伟今天来，想问的和想听的，其实不是这天下事，他对中国的明天，其实不是很感兴趣。他想问的，其实是：这日本人在赵家镇上还会乱杀人吗？他们真的会随便糟蹋妇女吗？他们真的会把小孩当羊一样烤吗？但他知道，这些话问出来，是可笑的。他也知道自己可笑，但他就是怕。他就是盼着有人能给他一些否定的答案，那样他或许就能摆脱一些恐惧的纠缠。他每天夜里都怕得想哭，但他又不敢哭。他觉得自己真是枉为七尺男儿。老秀才若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唾弃他的。

方兄，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赵宏伟又问。

我们既然选择留在了这赵家镇上，就一定要为赵家镇的百姓做一些事。方远梦大义凛然地说。

赵宏伟心中一惊。怎么，难道？赵宏伟又惊又疑，不敢开口。

方远梦就笑了。赵兄，瞧你怕的，想哪儿去了，我们老百姓又没枪又没炮，我总不至于会傻得想要去杀日本人。杀得了日本人去杀那是勇敢，杀不了日本人去杀那叫送死，是愚蠢。我虽不才，总还不蠢。

赵宏伟就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