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28)

赵宏伟耐心地听他说这说那。他一直装出十分钦佩且感兴趣的样子。而他的心在滴血。就是这么个畜生，就是这么个魔鬼，就是这么个在日本国内可能连正经老婆都娶不上的日本垃圾，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无忌，为所欲为。在日本，他可能要什么没什么，但是战争却给了他武力，给了他权力，让他在中国要什么就有什么，想怎样就怎样。他体内的垃圾越多，破坏力就越强，破坏力越强，在战争中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越大。战争将一个畜生装扮成了英雄，军国主义让一个魔鬼成了楷模。而这一切，又都只源于中国的羸弱。羸弱的国人构成了羸弱的国家，羸弱的国家又养育了羸弱的国人。祸根在哪，似乎是个可以讨论上几百年的话题。但这清谈空谈，可能本身也就是民族祸根之一。自强不息，这句话中国人说得最早，但可能懂得最晚。就像他赵宏伟，四书五经和西学革命学了一肚子，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在任人宰割。道理学进了肚子里，却没学进心里，有个屁用。赵宏伟想。

渡边带着赵驹，去赵宏伟的家里，给他颁了两次奖状，都是什么良民楷模之类的东西。第二次送渡边出门的时候，秀珍正好从外面回来。秀珍吓得在她家门前站定了。渡边笑眯眯地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然后便和赵宏伟说了再见，带着赵驹走了。赵宏伟站在渡边刚才站的地方，回头去看秀珍。秀珍毕竟才二十七岁，正是花好果熟之时。她惊魂未定，恰如风吹过后，一枝微颤的艳丽桃花。赵宏伟深信，刚才渡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她。赵宏伟心里一慌，额头沁出了汗来。

必须尽快将秀珍和小菊送去大后方。最好能去重庆。赵宏伟开始日夜焦虑于这个问题。简单地送她们母女出赵家镇是没用的，外面依然到处是日本人和土匪。不是有消息传回来吗，去年日本人来之前，逃出去的那些人家里，有十多户半路上就都去见了阎王，还不如留着不走活得长一些呢。而且她们孤儿寡母的，去大后方的路上，最好要有人护送。不得不承认，生逢乱世，女人长得漂亮，真是一个累人害己的大麻烦。但是再麻烦，这麻烦也是必须要解决的。他一早就向秀珍承诺过，要一辈子照顾好她们母女的。像一个称职的哥哥或者伯伯一样。

有了上次进出赵家镇的经验垫底，赵宏伟确信，带她们混出赵家镇去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不能一路上陪着她们。别说他只是个文弱书生，陪着她们也保护不了她们，单就他是个远近闻名的汉奸这一点来说，他就不能站在她们的旁边祸害她们。赵宏伟想，自己的名字，恐怕都已经上了重庆那边的锄奸名册了，哪还能带着人去投奔重庆呢？真是要命啊。

其实，就算渡边没有多看秀珍那一眼，赵宏伟也已经是在考虑要将秀珍母女送走了。秀珍已经说了两次了，要和他一起走。且不说他要不要走，他觉得，秀珍和小菊，已经是必须要走的了。他承认，自己当初对日本兵的估计是幼稚了一点。他把兵临城下的日本兵都想象成了藤田武，或者差一点的藤田武，而藤田武是不可怕的。但是藤田武只是藤田武，其他人不是藤田武，侵略者更不是他赵宏伟预想中的那个样子。他们不讲道理，不知廉耻，只有贪婪，只有残暴。日本兵都是来自日本的老百姓，但是他们一成了侵略者，就不再是原来的老百姓。就好比牛成了牛魔王，牛魔王就不再是牛一样。这真是一个很有趣的逻辑。赵宏伟有时也会想，藤田武当年若没有死，今天也成了侵略大军里的一员，他藤田武又会否还是当年的那个藤田武？他赵宏伟若去侵略别人，是否也会如同魔鬼一般？战争实在是个罪恶的东西。渡边的驻扎让赵宏伟逐步看清了战争的可怕和被奴役的黑暗，他越看清，就越为自己当初不走的决定悔恨不已。重要的不是他自己没走，而是他当初居然没送秀珍母女走。这真是一个天杀的决定。他觉得当初的自己，脑子里真是进了鸡粪。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他是早已将秀珍和小菊当成了自己最后的亲人，他一直拿小菊当亲生女儿看待，拿秀珍当亲妹妹看待，不，简直比亲妹妹还要更近，几乎接近于妻子。当然还不是妻子。有谁会让自己的妻女或妹妹待在沦陷区呢？自己真是对不起她们，赵宏伟痛苦地想。

北川升了大尉，赵宏伟送了一份厚礼祝贺他。赵宏伟一直很害怕北川会在某次不经意的回想之中重新发现些什么，或者对他赵宏伟当日的不敬耿耿于怀，而伺机报复，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与渡边那种痴迷于在战争中获取乐趣的人不同，北川似乎只是个敬业的人。他做一切，仅仅只是出于敬业。当然，他所敬的业，是战争。赵宏伟有时也会想，如果换一个环境，北川可能会是一个优秀教师，或者一个忠实的管家。而从事这些职业，你的忠诚与负责，绝对不会为你换来仇恨与子弹。但北川是个日本鬼子。赵宏伟希望他死。他死了，就没人会再记起那一天的大搜查了。

自从救了方远梦之后，赵宏伟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过敏。附近有鬼子跑过，他都要暗暗吓一跳，就怕是自己暴露了，鬼子要来抓自己。甚至有许多个半夜，他会被猫叫吓得魂不附体。他每次一害怕，就想要去见方远梦。一见方远梦，他就又会变得大义凛然。他觉得自己活得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