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1)

一九三八年。

又是一年秋天。

赵家镇上的人都在说，日本兵就要来了。而众所周知，县城里的国军上个月都已经跑光了。

人们都很害怕。虽然镇子上的人谁都没亲眼见过日本兵，但是大家都知道日本兵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那么多中国的土地都已经叫日本兵给占了呢？如果不是这样，那些守城的王八蛋国军为什么上个月就都纷纷逃跑了呢？所以，日本兵一定是极其可怕的，大家都想。三个月前县城里的国军还向赵家镇上的百姓许诺过，他们要来赵家镇上布防建工事，决不允许鬼子踏进赵家镇半步，现在看来全是扯淡。

镇子上人心惶惶，小孩害怕，女人害怕，男人也害怕。有人提议，镇上自建一支保安队，但是立即就遭到了人们的集体否决。人家国军的正式装备都挡不住日本兵前进的步伐，你一支连枪都没有的保安队能干啥？军阀混战的那几年，镇上不是也自建了一支大刀自卫队吗？有个屁用，人家散兵游勇一过来，朝天乱放了几枪，自卫队的队长就吓得尿了裤子。据说，那个队长请那队散兵游勇的排长吃饭的当晚，连自己的老婆都让人家给睡了。但他就是连屁都没敢放一个。当然了，这也只是镇子上的一个已经久远了的传说。并没有人去向当年的那个队长求证虚实。但是从此以后，镇上的人们就都在心底里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个镇子上的男人，全是窝囊废。甚至有一位前清的老秀才，满腔悲凉地写下了两句诗：江南多才子，水乡无英雄。当时，有一些小伙子就不服气，去对老秀才说，那些兵痞来的时候，我们也都是想要出去砍他们的，我们可不怕死。老秀才就问，那你们怎么没砍呢？小伙子们就都纷纷委屈地说，是家里的爹娘不许。是他们的爹娘，把他们给拦在了家里。老秀才就仰天长叹，说，连家里的爹娘都不敢反抗，我江南无人矣！

不管老秀才的话是否有以偏概全之嫌，他都说出了人们长久以来对江南男人的一个普遍看法。而且他又是在赵家镇兵痞事件之后表明的看法，大家也就都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只是苦了镇上的女人和孩子，生逢乱世，这镇上的江南男人连砍人都不敢，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提心吊胆哪！现在日本兵又要来了，连蒋介石的正规军都打不过的日本兵就要来了，这日子还叫人怎么过呀！

有人就提出来，要不就逃吧。大家思索片刻，一个个眉头又都拧成了连环锁。都是世世代代吃喝拉撒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凭啥要给日本人让地方？唉，都怪国运不济呀。多少年了，这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屋漏还偏遭连夜雨，这日本人还来趁火打劫，想想还真是不如死了算了。再说了，怎么逃哇？去大后方的路上又是兵又是匪的，其凶险程度可一点儿也不比日本兵来了差。去年，不就有两户人家，是在逃往大后方的路上遭了难吗？一户是遇上了土匪，一户是遇上了国军。遇上国军的那户还好，就是钱没了，女儿成了残花败柳。遇上土匪的那户可就惨了，不光钱财被洗劫，妻女被糟蹋，最后还全家丢了性命，被灭了门。你说叫人怎么逃哇！

这时，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句：听说，日本人不杀良民。

大家沉默了几秒钟。

你个汉奸坯子。一个年轻人愤怒地说。

大家又都沉默了几秒钟。

安静里，只有远远的几声犬吠。秋高气爽，万物肃杀。

赵宏伟站在后院里，看着金灿灿一树的桂花，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浓郁的清香从他的鼻子里蔓延到了整个的身体。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仿佛好多了。近来，连学校里也都已经乱作了一团，老师不来教书，孩子不来上课，偌大的一个赵家镇小学，每天上课铃一响，各个教室里空空荡荡。兵乱还未至，学校里已是一片荒芜的景象。这让赵宏伟忧心忡忡。他忧的不光是眼前，还有那可以预见的明天。又或者还有其他更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而现在，似乎也只有自家后院里种着的这棵桂花树，还能给人以一丝淡淡的安慰。金秋送爽，桂花绚烂一树。不管风吹雨打，每年花香总会如约而至。平淡里孕育着一股坚韧的恒久。不管再苦再难，明年花开时，清香还会来，赵宏伟想。

赵宏伟是江庆县教育局正式任命的赵家镇小学校长。想当年，父亲弥留之际，还仍然在为他这个不肖子的前程担忧，而今想来，赵宏伟仍觉心酸。人生至困，无非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但是想想，父亲也幸亏是走得早，不然见到时局如此动荡，日子过得定会是更惊更怕。日本人一来，不知还会遭什么罪。唉，赵宏伟不禁长长的一声叹息。

一些同事临走前也劝赵宏伟走。虽说县政府当初下了令，说是没有命令，政府工作人员一律不准撤退，违者一律撤职，但是现在县政府自己都已经撤了，教育局长也不知是已经带着哪个小老婆奔重庆去了，你一个小小的小学校长还守在这里干啥？不是找死吗？赵家镇上的一些人家，也都已经踏上了逃难的路程。日本人就要来了，不管逃难路上是会碰上兵还是碰上匪，总比不逃待在这里碰上日本人强吧？但是赵宏伟就是不走。